《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13、13

　　「不是爱……你不爱我。你对我……是同情。」

　　那之后，龙没有解释。看着隼人那样自卑的表情，他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是无力的。现在的隼人，像一只越藏越深的软体动物，明明有着纯白莹亮的内里，却非要把自己关在乌黑肮脏的外壳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了，相信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会接近如此肮脏的自己，如果强行地撬开它的壳，执意地把它拉出来，它也就死去了。

　　不管你怎么想。龙一边开车一边琢磨，不管你怎么想，你把这次当做还我的债也好，但如果你认为债已经还完了就错了，你还欠我呢，一直欠我，欠我欠到我不再爱你了为止。

　　隼人坐在后座上，已经穿好了衣服，一直靠在椅背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虽然不再吐了，但脸色铁青得难看。

　　「我讨厌坐车……最讨厌……」

　　看来不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呢？你以前不是还因为偷开你爸的大卡车玩，被他追到学校来骂吗？

　　“我在这里下就好了。”隼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灯光，很平静地说。

　　上次也是这样。买了衣服以后，本来想直接送他回家的。可是在中途他就自己打开车门下去了。

　　“不到你家我是不会停车的，后门的按钮我也锁住了，除非你砸开窗子自己跳下去。”

　　龙理都不理他，继续往前开着，看过员工资料的他，还记得隼人现在的家的大概方向。

　　背后传来了叹气声，“别任性了龙，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住的地方，你的车是开不进去的。”

　　没有一丝犹豫，龙飞快地接话，这次是铁了心，“那告诉我离你家最近的停车场，我停了车以后送你回去。”

　　隼人沉默了会儿，只听见他的舌头在口腔里搅动的声音，好半天才小声地说，“……我的身体没问题。”

　　“如果刚才把你做到哭的不是我，也许我会相信你的话。”

　　“龙……”

　　又来了，那种颤颤的声音，像用小爪子在心尖上不住地挠，龙咬咬牙。

　　“如果你不要我的同情的话，就不要对我撒娇。”

　　






　　这是一个很凌乱的街区，这是一个很狭窄的停车场，涂着黄黑两色涂料的铁栏杆，歪斜地摆着，栏杆顶端的小红灯，一闪一闪。

　　龙把头探出车窗，左看右看终于把车倒进了停车位，解开了后门的锁。

　　刚想去给隼人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自己开了门走了出来。一开车门，外面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冷热的交替，让他的后颈很快渗出了汗。

　　隼人在前面走着，走得很慢，刚才在车上他扭到了腰，每走一步腰都酸得快要软下去，而一天之内做过两次的下身，更是又酸又胀的痛，并没有流血，但被强行撑开的疼痛还是让他觉得羞耻极了，越羞耻就越要故意地想走快，刚一加快节奏就被自己那有些发麻的脚绊到了，一个趔趄。

　　身体往前倾的同时，肩膀被人拉住了，于是往后倒在了龙的臂弯里。

　　“果然是不行吧？我背你。”

　　龙收紧胳膊，把隼人很宝贝地抱着，嘴唇在隼人的发丝里蹭。

　　隼人回过头去瞪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我还没那么没用。以前挨打的时候也不知比这厉害多少倍。”

　　“你就当是被打了吧。以前为了熊井先生而被炒地契的□□打的时候，我不是也背过你吗？”

　　“那不一样。”隼人摇摇头，“被你欺负了，再被你背，好像对你认输了一样……”

　　对别人就可以服软，对我就这么执着，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所以，龙，我是爱你的……」

　　龙又想起来刚才的话，在心底埋怨了声——真是的，这不是双方都告白了吗，还在别扭什么啊？

　　“好吧，认输的是我。那你累的话就靠着我走吧。”

　　






　　原本是工厂的职工单身宿舍，很简陋的两层小楼，楼梯是铁制的，贴着开裂的外墙攀爬上去。工厂搬迁后，土地没有卖出去，于是这栋小宿舍楼，被以很低廉的价格，出租给这个城市里的失意人。

　　脚踏在铁梯上，咚咚的，感觉连墙体都在摇晃，摇摇欲坠。上到二楼后，看见了每家每户在走道的铁柱间拉起了绳子，晾晒着颜色陈旧的衣物。走廊里有个小煤炉，坐着水壶，缓慢地喷着水蒸气，水蒸汽蔓延到的墙面上，既有被煤烟熏黑的颜色，又有被潮湿氤氲出的霉点。再往前走是一张断了一条腿，又用砖块垫起来的桌子，桌面上摆着电饭锅，锅盖敞开着，隐约可以看见泡在里面还来不及洗的碗筷。再前面一家人的门口，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纸箱，黄色的瓦楞纸上画着苹果的图案，从破掉的纸箱底里，流出水果沤烂而粘稠的黄水。

　　绕过一堆破破烂烂的多孔煤，隼人掏出钥匙来开门的时候，飞快地瞄了一眼龙，看着龙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后，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散发着水果发酵的酒臭气息的纸箱，绕过散落一地的煤块……开门的一瞬间，隼人羞红了脸。

　　房间不大，大概六、七个平米，没有走廊里那样的凌乱，因为东西并不多。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的拉链式衣柜，一个既当饭桌又当书桌的桌子，墙角里按大小顺序堆放着装了杂物的纸箱子。

　　“没有椅子，你坐床吧。”隼人自己先在床上坐下，靠着旁边的桌子，支起了下巴颏儿。

　　龙环视了下房间的大小和摆设，有些疑惑地问：“你一个人住？”

　　“拓在读大学，住在学校宿舍里，等拓大学毕业的话，可能又要换住的地方了。”隼人疲累地闭上眼睛，声音软绵绵的。

　　“那么你爸呢？”

　　隼人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不需要回答，因为龙很快注意到了在墙上挂着的，一个周围包了黑纱的相框。

　　龙不止一次见过隼人的父亲，正确地说来，是见过太多太多次了。隼人家以前住在公寓的时候，自己正与家里闹矛盾，于是也跑到隼人家去强行借宿了一个多月。就算不是借宿的日子，平时里也经常把隼人家当成课后娱乐场所，一次又一次地见识过矢吹家的火药一般的男人。

　　身材不很高，却结实又魁梧，总是穿着一身磨得脱色发亮的皮夹克，浑身散发出汽油的味道。说话的声音很洪亮。脾气很直。发起火来会和儿子头抵头地对吼。再火一点就父子俩打翻在房间里，被秀气的拓气喘吁吁地拉开，然后一边对小儿子赔罪，一边和大儿子一起对瞪着收拾被打翻的东西。

　　那样面色红润的，精神奕奕的，隼人的父亲，如今就在一张薄薄的相片里，连笑容也是黑白的。

　　每个人，都是一直在变化的啊。从一开始一颗小小的种子，逐渐孕育成一个成熟的胚胎，诞生出来，一开始连眼睛也睁不开，连自己吃饭都不会，慢慢地就长成挥着小手小脚蹒跚地跑动的幼儿了，然后身材飞快地拔高，成为漂亮的少年，少年再长大，磨去纯真，变成在电车的车厢里看着报纸打瞌睡的上班族，然后再然后，生命的热量慢慢燃烧过了，变成死灰般的老人，然后再然后，连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真正的灰，最后，当那撮灰也被人遗忘的时候，这个人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没有谁是可以停驻在时间的流水里不变的。

　　隼人就是这样，尽管和少年时那个阳光般的隼人已经不一样了，但隼人就是隼人啊，会觉得不习惯，是因为自己没有伴随他一起成长，会觉得可惜，是因为否定了现在这样的他，否定了以一个男人的方式，卑微却高傲地活着的他。

　　龙盯着闭着眼睛的隼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爱很可耻。

　　“你去加拿大后不久，老头子就出车祸了，连人带车，加上车上的货物，一起滚进了高速路的防洪渠里。我去看的时候，不要说最后一面，连身体都已经没有温度了。

　　因为没有大型运输车辆驾驶准许证，当然也就没有保险，最后还被货运公司追究车辆和货物损失的责任，一共欠下3000多万的债务。

　　那之后我和拓就搬了出来，拓还在读书，于是我把他寄在亲戚家，自己出来赚钱……快八年了，还清了1200多万，还剩1800多万……幸好拓的大学学费是亲戚在支付，他也快毕业了……等他找到了工作，两个人一起还钱，就会好很多……”

　　隼人闭着眼睛，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家的事。

　　只是听着的龙，却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平静，虽然不是自己的事，却很有实感地压在自己的心头，重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隼人，我的隼人，骄傲又美丽，所向无敌的隼人……

　　「男人不强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你以前就这么弹着手指，坏笑着说话，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你最强大。但是，我错了啊，现在这样的你，比那个时候的还要强大，那个时候的你，是在与别的学校抗衡，一个对一个，或者一个对十个，但现在的你，是在与整个社会抗衡啊……一个人对无数个……为了你的亲人，为了你的尊严……看似软弱，却被折磨出了不会折断的翅膀……看似服输，却被折磨出了不会服输的心……你的外壳虽然肮脏，却是无比坚硬的存在，它保护着你，让你的心一如以往的纯白着，闪闪发亮……

　　可是隼人……坚强的定义不是要勉强自己啊……如果有着爱你的人，就应该双方一起承担啊……一个人的快乐，如果让两个人来感受，那会变成双份的快乐；而一个人的责任，如果让两个人来承担，那痛苦就会减半……你说我同情你，好吧，也许我真的在同情你，但同情你的同时就不可以爱你了吗？特别是在了解了你的一切之后，变得更爱更爱，爱得恨不得把你锁在我的怀里，风刮不坏，雨打不着，爱得恨不得你是我，而我是你，你快乐地笑，而我来痛苦。

　　“隼人……”龙站着，像以前一样，看着隼人小小的发旋，伸出手去拨开他的头发，拇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眉骨上，那条以前为了保护自己而受的伤，“不要固执，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手指的温柔，让隼人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龙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笑了，却并不快乐：

　　“龙……你是在要我卖身吗？……要我当那种陪你睡一次，就可以拿钱的女人吗……？”

　　当龙真的哭出来的时候，隼人拉住了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眼睛圆溜溜的，眸子亮晶晶的：

　　“龙，如果你不爱你的妻子的话，我的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悲……也许我可以安心地在你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陪你……但是，可悲就可悲在，你对你的妻子，是真的爱啊……和爱我一样的爱……这样的情况……你要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稍后一点的时间，隼人发烧了，在狭小的房间里，再一次吐了，尽管这次只吐得出胆汁，一边发烧，一边抽着筋地吐，死去活来的……

　　而这天晚上，也是龙结婚后，第一次没有回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