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五重奏》之姐妹篇》探戈狂人

3、这一瞬，放不下是彼此

　　第一次飞行任务到来之前，我又在外宿醉了一场。整整两个晚上，我游荡在酒吧和小旅馆里，仿佛这是可以放纵的最后时刻，没有人知道天明会发生些什么。只是直觉地用身体去思考，我如此不知疲倦地更换着交欢的对象。叫醒客人的电话铃突然响起的时候，我正躺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四面是贴着电影海报的墙壁，头上的镂空吊扇因为陈旧而摇晃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源源不绝地向耳畔袭来。床另一侧赤裸着的女子慵懒地再次翻身并且沉沉睡去，她的相貌在阴影里是如此模糊，我在结账离开时，甚至对这具身体的印象都只是停留在曾经温暖的拥抱里。

　　秋季渐渐临近，我静静坐在汽车里吸烟，大街上，注视着匆匆掠过的人群，他们正带着不知名的疲倦而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有一刻共同汇聚在这一点，随即又堕回属于自己的深渊。整座城市正被牢牢禁锢在这种疲倦里，挣扎、呼救都只是徒劳。我貌似一个看客，事实上却是这其中陷落最彻底的，即使明日我的身体可以自由地飞掠于上空，我的心却依旧如昨，没有归属。有时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和这许多陌生的女子困觉，没有答案。因为只需要向对方交托□□，仿佛那样，身体纵使再亲密地结合而没有一丝缝隙，也无需担忧自己的世界会被窥探，仍旧是安全的。怯懦的，自欺欺人的安全。

　　车子开到市中心唯一的一家高级干洗店，我漫不经心地同店长攀谈了两句，便来索要公司已经送来清洗的制服。一旁三四个娇小的女孩儿正忙着擦拭悬挂衣物的货架，其中一个穿米色圆领衫的正和一个客人攀谈着什么，不时咯咯地笑着。店长恭敬地进到里间去了，我颇有些闲适地打量着店爿里的陈设，高悬着的天花板上纂刻着兰花一类的植物雕饰，幽幽地，仿佛同那窗棂被风吹开而挟带进的雨丝融作一起，充满潮湿的恬淡气息。我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蒙蒙细雨。

　　很快地，雨势愈来愈大。那女孩儿的笑声逐渐淹没于旋转门被雨滴敲打着而发出的沉闷撞击声里，这时候，店长已经将包裹在白色礼盒中的制服递了过来，一边问道：“袖口上的银扣有点松动，我们已经负责为您缝上去了，应该不会被看出来才是。”我一面点头称谢，一面却在担心若是此时走去停车场，外套连同盒子里的制服恐怕都要弄湿了。就在这当儿，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是急速奔跑时所发出的，随即，一个仿佛周身弥漫着水气的青年推门而入，抬头的瞬间，晶莹的雨滴流连在他苍白的颊上，顺着枯瘦的颈项，一直落在了我的脚边。我觉得这个青年意外地眼熟，片刻便认出他正是上次法式餐厅里那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侍者。还未来得及开口，店长却已经跑了过来，伸手去帮青年脱下湿透了的灰色立领风衣，然后鞠躬说道：“是来拿演出的那套礼服的吧？真是抱歉，外面那么大的雨还要您亲自跑一趟。”

　　我疑惑地朝青年望去，只见他额前细碎的发丝几乎要将眼睛遮盖了起来，仍旧是没有红晕的脸上此刻略上了动人的微笑，竟是向着我这边发出的。“这么巧，还记得我吧？我叫钟冉。呵呵，店长不用费心了，我正好下了班就顺便过来一趟，已经按我的尺寸改小了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那些原先忙碌着的女店员已经围拢了过来，叽叽喳喳同他说起话来，一看便知是老主顾了。我刚想介绍自己，却又无法像他那样自然地攀谈，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钟冉仿佛比第一次见面时要瘦了许多，或许是他没有穿侍者制服的原因吧，总体看来愈发高挑，说话的时候总是望进对方的眼里，完全是在活跃地探寻着什么。

　　我忘记了要挪动脚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样的他。说不出来再次见面是个什么感觉，仿佛是愉悦的，正如钟冉所言，我需要的是一份好心情。在下着雨而惆怅的午后，这个奇妙的青年的确让我不自禁地欣喜，就像我第一次启动飞机引擎，在空中独自旋转、漂浮时一样。钟冉的礼服很快就送了出来，一套黑色的喀什米尔洋装。我讶异于它考究的质地，人类的好奇心让我不得不猜测他除却侍者身份的真正职业。

　　那个一直保持娇笑姿态的女孩儿很快给了我答案，只听她问道：“演出李斯特的作品大概会是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招待票吗？”说完，再次咯咯笑了起来。

　　钟冉将礼服放进一直提在手里的麻布旅行袋，眨眨眼道：“那个嘛，说起来还不知道究竟要弹奏哪些曲目，真是伤脑筋。”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似乎是要准备离开了。那些女店员继续说着哎呀您还真是会说笑，哪能啊之类的客套话，直到将钟冉一路送到门口。我也立即追了出去，旋转门在身后消失的一刹那，还听到店长招呼着“欢迎下次再来”。
　　“雨这么大，你带伞了没有？”我看了看天色，一口气冲进了雨里，大声地问道。

　　钟冉蓦然回转身，方才在店里吹干了的灰色风衣此时又沾上了一大片墨色的污迹，他盈立在那里，眼里俱是雾气，显然是因为雨水打在发上，濡湿了的痕迹。
　　“你不觉得雨浇在身上，很惬意吗？听过肖邦的《雨滴》没有？它能使你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觉得舒服，下次不如也试试？”钟冉突然说道，我不解地摇摇头，他泛着青色的唇抖动了一下，随即扬起来，仿佛牵动起透明的笑，仍然带着戏谑。

　　“你真有趣，对了，忘了问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赵允礼。”
　　“嗯，记住了，我说过了我叫钟冉，你可别忘了呢。”
　　“啊？”
　　“真希望下次见面还是雨天。”
　　“什么？”
　　“那么再见喽！”
　　“对不起，请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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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木然回过神，略微有些歉意地望着眼前的青年。手中的遥控杆也不觉停了下来。这么晚，会还有谁逗留在训练场？

　　“我是新来实习的许哲承，您是机长吧？”青年站在辽望舱门口，羞涩地问道。
　　我点点头，问道：“你是任哪个位置的？”
　　青年健康的脸上顿时染上了夕阳纯净的光影，他回答道：“预习副驾驶，机长，小林机长说我要到您这里报到。”

　　我默默从机舱的扶梯上走下，抬起头，暮色已经绸重，天虽已显出暗淡，却仍然是晴历的。此刻，这个叫许哲承的孩子，带着他瑰丽的绮梦站在我面前，像是无所畏惧。然而，我所期盼的，不过是今夜能否下起蒙蒙细雨，这样，钟冉可以再次出现，在我无止境的思念里。然后我会告诉他，恨他每一次的离去，让我的深渊，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