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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章叁 凤栖梧 ...

  •   今日天气不是很好。

      阴沉了数日没有放晴,在这个三步一水五步一桥的江南小镇中,今日可谓已经潮湿到了极点。

      不过,和这闷人的天气不同,穆霓凰从客栈前门走出来,一身藕色锦服,外披青白色海棠花织锦披风,看起来却仍是精神抖擞,举手投足间尽显英姿飒爽。

      客栈门前是一条宽阔的主街,魏静庵和于陵就等在门边,而穆王府里两个小厮打扮的侍卫也牵着马候在一侧。

      穆霓凰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边对于陵道:“于陵,那钟先生今天确实会在青庭山吗?”

      于陵忙道:“回郡主,属下已派人去探过,那钟先生昨晚就回来了。”

      穆霓凰点点头,道:“很好。不枉我们多等了这两天。”

      正要翻身上马,忽听身后一个低沉如弦般的声音道:“郡主?”

      穆霓凰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后,不禁讶然道:“靖王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靖王萧景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一旁的列战英,之后大步走过来,疑惑地皱着眉,道:“这个时候,郡主如何会在衢州的?”

      萧景琰就没有神情语气不严肃的时候,此时也是。

      穆霓凰微微一笑,打趣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第一次私自出境就被靖王殿下逮到了,可是要押我回京城面圣?”

      萧景琰一双浓眉登时皱得更紧了,他道:“郡主何出此言?我并非此意。”

      霓凰轻轻抿了抿唇角:这人还是这样,多少年也不变,一点幽默感也没有。而且这些年倒像是比以前更加木讷了似的。

      穆霓凰笑道:“真是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殿下,殿下何时到的?不会也住这家客栈吧?”

      萧景琰道:“昨日才到的,并不知道竟和郡主投宿在同一家客店,真是巧了。”

      穆霓凰道:“靖王殿下怎么会来衢州?”

      穆霓凰只是随口一问,萧景琰却明显有些小心,他斟酌了一瞬,方简略道:“公事。”

      即使是不便出口的事,这敷衍的未免也太明显了。

      穆霓凰微微眯了眯眼,只听萧景琰耿直回问道:“郡主呢?”

      她忍不住负手身后轻笑了一声,而后亦从容道:“私事。”

      萧景琰闻言,似乎微怔了一瞬。

      穆霓凰已无耐心再看他有否领悟什么,索性翻身上马,客气告辞后勒马就要走。

      萧景琰向前一步,朗声道:“郡主这是就要离开衢州了吗?”

      既然都撞上了,她的行踪却也没有什么好对他隐瞒的,穆霓凰遂道:“并不是,我明天一早才返回南境,”顿了顿,她亦客气道:“靖王殿下可是还有事需要霓凰相助?”

      萧景琰难得笑了,道:“并没有。只是我也正好明日返京,不想错过了跟郡主告辞的时间。”

      萧景琰向来讲话仿若竹筒倒豆子,直白的紧,但今天他这话却让穆霓凰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们如今应当不是这样需要折柳相送的关系。

      不待她多想,萧景琰已是抬手一揖,道:“郡主慢走。”

      今日在这里遇到萧景琰,穆霓凰确实惊讶,但是思及此次引她造访江左的目的,她登时又觉得感慨万千。

      本已经走到了街角,穆霓凰却忽然勒转马头开始向回折返。

      魏静庵等人都有些惊讶,不过穆霓凰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等在原地。

      萧景琰正在原地为自己的坐骑更换马鞍,听闻马蹄声又传来,遂抬眼去看,竟是穆霓凰又折返了回来。

      他尚没来得及讶异,穆霓凰已然攥紧缰绳勒停马身,干脆利落道:“靖王殿下,如果有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保护一个朝廷钦犯的话,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萧景琰明显一点头脑也摸不到,于是道:“郡主何出此问?”

      穆霓凰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只是好奇靖王殿下的回答。”

      穆霓凰的神情里,是年少时候他再熟悉不过的执拗坚定——她一定要听到答案。

      萧景琰思索了一瞬,而后如实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然相同,但如果那人是无辜的话,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会保护他。”

      无辜?无辜……

      会是这样的吗?

      穆霓凰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纷杂的表情,萧景琰分辨不清,也不知她对他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

      但穆霓凰很快便收束了心神,她手握马鞭利落地向萧景琰一揖,道了句:“多谢殿下。霓凰告辞。”而后便带着穆王府众人策马扬尘向城外飞驰而去。

      青庭山就位于衢州城城郊,虽然地势不高,但是山明水秀,风光秀美。又因山顶上坐落着闻名天下的古刹合虚寺的遗迹,引得不少文人墨客前来做赋联诗、悼古谴思。

      然而近几年在江左地区,青庭山又开始因为另一个原因而闻名。

      约莫七八年前,这青庭山上搬来了一位姓钟名嵇的隐士,衢州城附近不少百姓都知道他,尊他为钟先生。

      这钟先生博闻多才,尤其精通于周易之术,据说,他可以观天之化,推演万事之变。

      前日初闻此时,穆霓凰不由觉得荒谬,她立在屋中,道:“推演万事之变?这未免夸张了些。”

      于陵一揖,道:“回郡主,属下也觉得这些百姓口耳相传的话难免有差,但其实并不只衢州有这个钟先生的传闻,属下等人在金州和严州探查时也曾听过这钟先生的名字,许多人说他有通晓天地的本事——很多人为了得到他的指点不远万里到他隐居的青庭山的颛庐去拜访。”

      穆霓凰负手身后,忽而朗声大笑起来,道:“通晓天地?所幸我穆霓凰还不需要为了天地去烦恼——既然传闻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区区一个江左盟宗主的身世他总不该不知道吧?”

      于陵道:“郡主明鉴!属下已经派人去了青庭山探访,只是今日听说那钟先生远游去了,过了明日才能回来。郡主明日就要返回南境,属下等会暂留衢州,在那钟先生回来后前去拜访,届时再飞鸽传书秉承郡主。”

      穆霓凰走到了桌边,一只手轻轻抚着桌角的凹痕,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她半晌没言语,于陵也不敢说话,只是拿眼风瞄了瞄对面的魏静庵。

      她沉默了太长时间了,魏静庵遂轻声道:“郡主。”

      穆霓凰闻声转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神了。

      她遂转身坐在桌边,对于陵道:“那钟先生后天回来是吗?好,我亲自去见他。”

      没有想到穆霓凰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延误行程,于陵不禁一愣。

      穆霓凰又转头对魏静庵道:“魏将军,传我的话下去,延迟返滇。”

      魏静庵似是多看了穆霓凰一眼,而后也行礼道:“是,郡主,末将这就去。”

      于陵也忙告退,两人遂一起出去了。

      绕过穆霓凰房前的小庭院,又穿过几间客房走到了斜对面的回廊上,于陵本来跟在魏静庵身后,此刻他上前两步,轻声道:“魏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指点。”

      魏静庵停下了步子回转身去,于陵忙道:“来江左探听云义士的下落本是件小事情,可是郡主竟然不远迢迢亲自前来督察,现在郡主又要亲自去拜访那钟先生——属下等人皆是惶恐,非但没能为郡主分忧还使主上这样操劳,这,在郡主看来,属下等是否真的半办事如此不利?又或者——”他斟酌了一瞬,观察着魏静庵的表情,道:“又或者此次属下等来江左的任务中其实还别有隐情?还望魏将军能指点一二,属下不胜感激!”说着抬手一揖。

      半晌,魏静庵侧过脸去,道:“我没什么要指点你们的,只有一件的话,就是主上交代下来的事从没有小事。”

      说罢一抬脚,转身又走了。

      阴了这么久的天却始终不曾落雨,平地上的天气都已潮湿极了,更何况是在山中。

      穆霓凰一行人骑着马一道上山来,越往山中走云雾越是缭绕,他们遂不得不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穆霓凰勒着马头沿着山路慢慢前行着,山路的右面尽是茂密的植被,在这样中秋时候竟还是郁郁葱葱的,而向左望去,远山含黛,影影绰绰地将轮廓勾勒在缥缈的雾绢之上,即便当今世上最长写意的画家必定也无法描绘出一分一毫这样的隽美辽阔。

      轻轻吐出一口潮雾般的呼气,穆霓凰却并不甚在意这些景色。

      她只是在想那日于陵对这钟嵇先生的形容。

      说他通晓天地,可以推演万事之变。

      天地之间有时光万代苍生万千,什么样的奇人才能凭一己之智推演这其中的万千变数?

      不过,是真也罢,是假也好。

      天地之变日月之出,对她而言都是最遥远的事,她关心的只有人。

      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所有在南境土地上生活着的她的子民。

      然而今日为何要来这一遭,不,半个月前又为何要造访江左?

      大概是因为她除了活着的人以外,也关心死去的人。

      有一些她即便死也不愿意相信已经死去了的人,也有一个多年来即便在梦中也未能再遇的人。

      十年前的中秋前夕,赤焰军开拔梅岭,她在洛林外望着那人的背影远去离开,然后再没能等到他回来。

      没有解释,亦没有道别,他最后的消息全由金陵穆王府里的线人传回。

      他们说,赤焰主帅谋反,全军叛逆,七万赤焰军被剿杀于梅岭,主帅林燮搏命抵抗,万箭穿心而死,少帅林殊葬身火海,尸骨难寻。

      战场之上尸骨难寻是什么意思,她自然知道。

      但也许正因为一块他的骸骨都未曾亲眼见到,她总有一种半梦半醒的糊涂。

      怎么会不回来了呢?

      不是分明没有同她告别过吗?

      少女时的她曾经鼓起了好大的勇气,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即便离开了穆王府,离开了爹爹和弟弟也都会没关系。

      这腔勇气是因他而鼓起的,可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她又该将它如何安置?

      该忘记吗?就像它从没存在过一样。

      该继续吗?但让她变得如此勇敢的人却不见了。

      是啊,无法继续了,即便她不想要终止。

      那样的勇气和信念,虽然有着她难以言述和琢磨的形状,但她可以确实地感受到它的美好。

      眼睁睁看着它这样渐渐消散枯涸,她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和孤单。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她想着,这便是死了吗?

      所以不论她是如何难过和孤单,他也都不会再赶来了。

      转眼十年已经过去,过往的回忆渐淡,她用来疑惑这些问题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甚至希望能够真真正正地给这些问题一个答案。

      也许,从那些答案里,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因为即便失去了他,这世上也还有许多人和事值得她努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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