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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道以北 ...

  •   氧气瓶压力表里的指针,已经从橘红色的区域指向了那条鲜红色的线。即使努力的呼吸,也只能感觉到逐渐变大的压力压迫着胸骨,肺部就像是被什么人收紧手掌挤压着似的。赤西仁费力地吸进最后一口夹杂着杂质的氧气,修长的胳膊加紧地划了几下水。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因为缺氧,大脑中已经像读秒一样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点,不过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死。

      在他斜下方,一片像苔藓一样的纤薄水草,有一个雪白的影子躺在那里。

      太好了。

      赤西仁笑了下,干脆地摘下了氧气面罩,努力地朝着那片白色游了过去。他的鼻孔和嘴角,溢出了一串串水晶般的水泡,旋转着向澄澈的湖面上升而去。

      










      最初的最初,他们相遇在赤道以北,那是堪萨斯州的高速公路。

      夏末刚刚入秋,平坦宽敞的高速公路两边,没有丰厚的植被。有的只是稀稀落落的干黄的草,像要被太阳晒出火星似的生长着。

      北山宏光拍了拍手,放弃地盖上了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车前盖,只是把矿泉水瓶里最后的一点水倒在气缸上,就升腾起了一大片沸腾的蒸汽,把他的脸烫到一片通红。

      水箱里的水已经烧干了,而且轮胎也“嗞嗞”地冒出一股股烧焦橡胶的臭气。他干脆地绕到驾驶舱边,拔下了发动机的钥匙。

      怎么办?

      他单手搭成凉棚,挡住金线般的阳光,向前向后张望着这条长得不见尽头的高速公路。

      一个人都没有,在烈日的炙烤下,连一只过路的鸟都没有。

      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是扭过那张被晒得发红脱皮的脸庞,焦虑地看了看车后的行李箱。

      实在不行的话,就扔下车子,带着“那个”一起,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正当他打着这样的主意的时候,被太阳炙烤得翻腾起来的空气被慢慢地破开了,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远方慢慢地走了过来。因为坡度的关系,一开始还只能看见头顶那小小的黑色圆点,到后来就看见了脖子、肩膀、身体……像踩着楼梯上来一般,最后全身都呈现在了他面前。

      越走越近,那翻滚变形的空气已经无法再模糊那高大的影子了。等那个人走到北山宏光面前的时候,他发现那是个亚洲人,和自己一样。

      “嗨,车子抛锚了吗?”

      那个人全身都被阳光晒黑了,戴着墨镜看不见眼睛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北非人的错觉。然而他的脸部轮廓,却是很显然的亚洲人。他咧开嘴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在太阳下反着光。

      “没坏,水箱干了。”

      北山宏光咽了口唾沫以滋润那干燥的喉咙,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有一把铁丝刷子在肉嗓子上上下狠命地刮。

      “是吗?那真糟啊。你该在上一个城市准备足够的水的,现在这天气可不是开玩笑。”那个人放下了肩膀上挎着的巨大旅行袋,说着就蹲了下来,自顾自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来两个一升装的矿泉水瓶,拿起来在北山宏光的面前晃了晃,“不介意接受我的帮助吧?”

      北山宏光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像许多亚洲人一样左右地推辞着:“那就谢谢你了。”

      两升的矿泉水倒进水箱,除了升腾起大量蒸汽外,就只填充了约1/4的水箱空间。那个人把空的矿泉水瓶子重新放回旅行袋里,摘下墨镜笑了:“不多,开得快一点的话,可以到下一个镇子的。”

      北山宏光没有说话,只是又走到驾驶室的窗边,把钥匙插了进去,旋转了半圈,发动机马上开始欢快地转动起来。然后他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对着车外那个陌生人说:“上来吧,我载你到你要去的地方。”

      他这句话是用日语说的,那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边收拾东西上车一边咧开嘴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

      “美国的麦当劳可没有那样的赠品。”北山宏光盯着他旅行袋带扣上摇晃着的小挂件,声音很沉,带了点鼻音。

      那是个有些旧有些脏的浅蓝色海豚的小挂件,是东京SEALAND旁边的麦当劳里的限定赠品。那个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也无意识地把那个软塑胶的海豚拿了起来,放在手掌间捏了两下。

      “这个嘛,是别人送给我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落寞,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半笑不笑的表情:“不说这个了,你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顺路。”

      “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北山宏光说着,踩下了脚下的油门,他们的车子很快就拖着烟黄色的尾气,在两头不见端的高速公路上奔跑起来,惊动了在稀疏的树荫下午睡的兔子,“你要去哪里?”

      “我要过境,去加拿大,温尼伯湖。”

      “这条路可不短啊。”

      “啊,你在内布拉斯加州把我放下来就好了……”

      “我都说我无所谓,送你去吧,也就是这条路一直走到底罢了。”

      对,从堪萨斯州东部的高速公路到内布拉斯加州,到南达科拉州,到北达科拉州,跨越国境就是加拿大,温尼伯市,确实就只是一条直端端的路,除了距离远之外,没什么异常的。

      是啊,如果那个时候他多留意一下,也许后来……

      “我叫赤西仁,目前旅游留学中。啊,你介不介意……”

      “对不起,我不喜欢闻烟味。”

      “不是,我是问你介不介意我在挡风玻璃上贴张照片?”

      北山宏光茫然地把头扭过去,看着赤西仁自作主张地从包里掏出一张背面涂上了软胶的照片,就那样把它粘在了挡风玻璃上。

      车厢在抖动,照片上的人的面目,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只看见一张肤色接近白种人的男性的脸,笑容在晃动中绽放着。立可拍的胶片,对比度总是高得不正常,背景的蓝色也就浓得像要在摇晃中溢出来。

      “我的那个,”赤西仁说着,带着点坏坏的微笑,冲北山宏光晃了晃自己右手的尾指,在那上面,有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闪亮,“研究水生动物的科学家,那个海豚的主人。”

      “哦。”北山宏光没有说什么就扭过头去。在美国,同性间的情侣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已经见过很多很多了,更何况……

      “会送海豚的挂件,还真是个孩子气的恋人啊。”他这么说着,伸长手去拨开了收音机的旋钮,正好是一个在播放着乡村音乐的电台,轻松的节奏,描绘着一辆在乡间土路上行驶的,装满甘草的牛车。

      “看得出来吗?”赤西仁听他这么说,眼睛里顿时变亮了,飞快地扭过身子来,带着一种急于交流的热情说着话:“他比我小两岁……”

      听到这里,北山宏光的身体震动了下,不过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假装是被车子颠簸起来的。

      小两岁的恋人……

      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迅速地描绘出那个人的面庞。清秀瘦削的下巴,意味深长的单眼皮,被留得特别长的左边的刘海掩映着。

      “我是巨蟹座,他是双鱼座,每本占星书上都说我们特别相配……”

      是的,我早就查过了。早就知道了,和巨蟹座最相配的星座,就是双鱼座。可惜,他是巨蟹,我却是处女。

      ——跟你在一起完全就只有痛苦!你太敏感太力求完美了!我不是你所要求的那种人!

      分手的时候,那个人伸长双臂,两个手掌抵在粉灰脱落的墙壁上,把自己的脸庞夹在双臂中间,冷漠的单眼皮下,是再也无法忍受的眼神。

      “可是你说他孩子气吧……是啊,虽然有些时候他是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叨个不停,但本质上他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

      ——你简直就是个老头子!

      当那个人对自己还没有彻底失去兴趣的时候,他也曾在嬉笑的间隙里挤出苦恼的表情。

      ——你才20岁啊,为什么老是这么没有生气地坐在角落里?别人说笑话的时候,你也笑啊。别人闹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跟我们一起闹啊。你到底是在别扭什么啊?

      ——我?我没有别扭啊,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行了,你不用装笑给我看,不想笑的话就不笑吧。

      然后那个人转过身子走了,留下自己一个在墙角,双腿屈上去,放在圆形的转椅上,落寞地,一圈又一圈地转。

      “那,你在SEALAND照过立可拍吗?我很久没回去日本了,没想到现在的相机还这么先进,可以把人的名字缩写同时洗出来呢……看吧看吧,他的姓的缩写,K……”

      ——送你的衣服,穿过了吗?

      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心情好地凑过来,两个人密密地贴着。每到这个时候,自己总是想躲开,躲开这个太阳般光芒四射的人,却又总是贪恋地想从他身上多汲取一点热度。

      ——还……还没拆开……

      ——你这种性格真让人讨厌。你知道我是走了多长的路才买到这件衣服的吗?那,背后有你的姓的烫印,用金箔烫的“K”呢……

      回忆到这里,北山宏光终于开口接了赤西仁的话:“真巧,我的姓的缩写也是K。”

      “啊?”正说到兴头上的赤西仁,完全没想到一直沉默的他会在这里突然插进来,收敛起兴奋的表情,有点茫然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好像打断你的话题了,你也没问我的名字啊。”北山宏光苦笑了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掌有些汗湿了。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啊?我可以叫你小光吗?”赤西仁大概就是那种“自来熟”的人,才认识不过一个小时,就已经可以用很亲密的语气说话了。

      正好是我最不擅长对付的人啊。北山宏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叫我北光吧,他……大家都这么叫我。”

      在去圣约瑟夫的路上,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了,赤西仁走了很远的路,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困,就把脑袋抵在车窗的金属框上,嘴角含着奇怪的表情睡着了。

      北山宏光扭过头去看他,发现粘在挡风玻璃上的那张照片,在车厢的晃动中,对着赤西仁睡着的脸,绽开了永不消失的笑容。

      










      到了圣约瑟夫,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这里的纬度,决定了此时太阳还在天空的尽头流连难去。

      暮空是一片瓦灰色,夕阳就像淡淡地抹在瓦灰色瓷盘上的一滩糖稀。

      路边有方便洗车的长长胶管,穿着橡胶凉鞋挽着裤腿的当地人,总是很热情地为过路的客人洗车,以换取几张浅绿色的纸钞。

      “噗哧——”当车前窗上厚厚的泡沫被巨大的海绵块推开来的时候,北山宏光推醒了赤西仁,叫他下车。因为他那边车窗的密封胶条坏了,洗车的时候,会从那个缺口滴水进来。

      顺便,他们需要水,不管是车,还是人。

      在把水箱和水瓶灌满水之后,他们蹲在地上,就着长长的橡胶水管喝水,把前襟和裤脚都弄得一片精湿。

      “晚上怎么办?”

      赤西仁抹了把流到颈子里去的水,把沾到脸庞两边的黑色头发都拨到耳朵后面去。

      “我……一直都在车上睡,不然我们找个汽车旅馆,你去开个房间睡觉,我还是在车上睡好了……”

      北山宏光的头发则是染成了栗色和浅灰色夹杂的一种颜色,被水沾湿的时候,发稍的颜色有些深,以他的长相而言,染成这样的颜色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怎么?你没有身份证可以开房?”

      赤西仁以一种爱抚小弟弟般的捉狭表情,揉了揉北山宏光的头顶,对方没有躲避,虽然他有着一张少年的脸庞,但他的性格其实是很沉静的,尽管只认识了不到一天,也足以让赤西仁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我今年22岁了。”

      赤西仁把一口水呛进了气管里,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得鼻水都流了出来。

      










      把车停到了一所很小的汽车旅馆旁边,看着停车场那刷着红白双色油漆的铁牌子长满了锈斑又要掉不掉的样子,赤西仁皱了皱眉毛。

      “还是,一起上去睡吧。反正我去开房的话,也是够两个人睡的。而且车上太热了,蚊子也很多。”

      “不,我习惯了。”北山宏光熄了火,看着赤西仁把挡风玻璃上粘的那张照片揭了下来,揣在贴身的口袋里。

      “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哦。”赤西仁推开车门,为外面一涌而入的热气长长地抱怨了一声。

      “我没有在别扭,我一直都是这样。”

      赤西仁没有再回过头来观察北山宏光的表情,他提着那个巨大的旅行包,突然转过来说:“我能把这个放到后面的行李箱里去吗?我看你晚上好像是要睡后座的样子。”

      不。

      心里有个声音,飞快地拒绝了赤西仁的要求,但北山宏光认真地看了下赤西仁那双真诚的,被夕阳照成琥珀色的瞳孔,焦躁不安地点了点头。

      等待赤西仁打开行李箱的那段时间,仿佛过得特别的长,空气潮湿又闷热。北山宏光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方向盘的皮套,捏出了浅浅的指痕。

      “嘭”的一声,行李箱被打开了。赤西仁把那个旅行袋扔进去,又窸窸窣窣地把它推到更里面。

      他那特有的软绵绵的嗓音,透过车窗传到北山宏光的耳朵里,虚幻得像在亚热带的地方做的一个梦。

      “哗,你的工具箱好大。”

      之后又是“嘭”的一声,行李箱关上了。

      赤西仁什么也没发现,就那么吹了个口哨,脱下身上穿的红白黑三色格子的短袖衬衣,围在腰间系了个结,“那我上去了,晚安。”

      看着赤西仁的身影消失在旅馆门灯下面的黑暗中,北山宏光长吁了口气,肩膀一下子放松,瘫软在驾驶座上。

      太好了,藤太。

      你说是不是,藤太?

      把前排的驾驶座扳倒,就可以很顺利地跨到后座上去。北山宏光在那还散发着暑气的后排皮座上侧躺下来,鼻间充斥着被透过车窗直射进来的阳光烤了一整天的熟皮革的气味。

      他的脸冲着座位的靠背,在那后面,就直通向行李箱,中间并没有金属的隔板。

      开了一天的车,眼前尽是无限延展的公路,两旁的景色则是千篇一律的黄绿色,过度的用眼让北山宏光有些疲倦,眼睛刚一闭上就产生了幻觉。

      他觉得座位的靠背变成透明的了,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寒气的铁箱子,赫然就摆在自己的面前,一伸手就能摸到。

      他伸出手去,犹豫地触摸着那如尸体般冰冷的铁皮,来回地,逡巡地爱抚着。摸了一会儿,他又把手缩了回来,手指蜷在唇间,细碎地亲吻。

      赤西仁半夜被哭声吵醒,一开始他觉得是梦,或者是遥远的农舍犬在夜吠,到后来他从那遥远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那个有些熟悉的鼻音,才从床上爬起来往楼下张望。

      为了防盗,楼下停车场的灯是通宵开着的,但因为老板的吝啬,那盏灯的光线也未免太过昏暗。

      昏暗得刚好够他看清北山宏光从车上下来,尽量压抑着哭声,来到汽车后面的行李箱,像扑向大地般地扑在车箱盖上,把哭声都埋进了里面。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北山宏光这样的性格,所以只是牵了牵被汗水粘湿在后背上的背心,就又回去睡觉了。

      










      他叫他北光。他叫他藤太。

      赤西仁一直都以为那是趟两个人的旅行,其实他错了。

      










      “诺曼市的日本留学生失踪案件,现在已进入调查的第三天,有知情人士提供消息说……”

      赤西仁刚刚把收音机打开,就被北山宏光旋到了另一个台。

      “对不起,我喜欢听音乐。”

      怎么了?在车上睡不好,有起床气吗?赤西仁望着北山宏光那奇特的脸出神,是啊,他今年22岁,可是看起来只有15、6岁,但说到性格的话,却又好像有30多岁,这种逆差集中地体现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使他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

      收音机里“沙沙”地响了一阵之后,很快换到了另外一个台。女播音员的声音冷静得像粉刷得很完美的一面白墙:“露西安那号科考船在加拿大温尼伯湖沉没,打捞工作在进行了一周之后终于宣告结束……”

      北山宏光的手指还没来得及从收音机旋钮上抽离,就很快地被赤西仁逮着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疑惑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露出了一个快活的微笑:“你不是说要听音乐的吗?”

      终于,柔和的晨间音乐在车厢里响了起来。赤西仁在轻微的颠簸中,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挡风玻璃上,然后对着那张照片咧开嘴笑了。

      “早上好,KAME。”

      北山宏光忍不住偏过头看了看那张一直在微笑的照片,因为行驶的震动,他一直来不及把那个人的长相看清楚。于是他带着一种轻微抱怨的语气对赤西仁说:“你怎么老是这么快乐的样子?”

      “因为我啊……”赤西仁伸长了手臂,他的手臂很长,足够他懒懒地躺在椅子里,指间还刚好触到那张挡风玻璃上的照片,“和他分手了五年,现在要赶去和他见面。”

      “哦。”

      北山宏光埋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北山,我们分手吧。

      他疑惑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有着冷漠眼神的单眼皮少年。“北山”,这是个稀奇的叫法,但再稀奇也比不上它后面的那句话。

      ——跟你在一起五年,我累了。

      我和他交往了五年,你和他分手了五年。

      “你们两个还真长情。”再抬起头来,北山宏光的嘴唇,微微地挂起了一角。

      “是啊——”赤西仁伸了个懒腰,胳膊反转过去,勾着椅子的靠背,“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这一辈子都是。”

      是啊,我们也是。

      北山宏光在心底里默默地说,我们也是,一直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

      










      北山宏光和赤西仁,一个22岁,一个23岁,在那条南北贯通的巨大动脉上,不知疲倦地奔驰了四天,当他们安心地停下来的时候,温尼伯湖已经荡漾着蓝色的微波躺在他们的脚下了。

      北山宏光的脸有些发白,冥冥之中他已经知道了赤西仁要干些什么。

      ——我要过境,去加拿大,温尼伯湖。

      ——我的那个,研究水生动物的科学家,那个海豚的主人。

      ——露西安那号科考船在加拿大温尼伯湖沉没,打捞工作在进行了一周之后终于宣告结束。

      ——我啊……和他分手了五年,现在要赶去和他见面。

      ——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这一辈子都是。

      ………………

      虽然赤西仁已经向他道过了“再见”,可是北山宏光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脸色铁青地看着赤西仁从行李箱里拖出那个巨大的旅行袋。

      原来里面装的是潜水的装备。

      赤西仁知道了北山宏光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扭过头来满不在乎地笑着:“打捞了一个星期了,他还没有上来,我知道他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来找他,带他回家。”

      “不要去……”北山宏光好不容易才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他并没有在等你……他……”

      “即使他没有在等我,我也要找到他。”赤西仁还似乎那么笑着,戴上潜水镜,背上氧气筒。

      “不要去!”

      看着赤西仁那张无所谓失去一切的笑脸,北山宏光一下子冲了上去抱住了他,“他死了呀!他已经死了呀!”

      “他还没死呢,”赤西仁笑着,一根一根地扳开北山宏光的手指:“你明白吗?他还没死呀。只要我还活着,他就还在我心里活着。他没有死呀。”

      “那么……”北山宏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从行李箱里找出来一条又长又结实的尼龙绳索——那是车子抛锚时使用的牵引绳,绕在钢铁的线轴上,总共有50米长,“把这个系着,把这个系着,实在不行的话,我把你拉上来……”

      “好呀。”

      赤西仁那么笑着,任北山宏光把那条尼龙绳索系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他跳向温尼伯湖的碧波的时候,正当垂午,太阳直射着的湖面,波光点点,他知道从湖底往上看的时候,湖面的景色会变成繁星闪烁的晴空,环抱着湖底的他们。

      










      黄昏的时候,北山宏光终于把那条尼龙绳索拉了上来,绳索的那端空空的,早已被谁解开了。

      他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绕着那个线轴,把湿漉漉沉甸甸的绳索都收了回来,重新成为一盘,和来的时候没有变化,只是少了一个人。

      他把线轴丢回行李箱的时候,看见了赤西仁的旅行袋,于是又想起了赤西仁的话——他还没死呢。只要我还活着,他就还在我心里活着。

      于是他发疯地把行李箱深处那个巨大的铁皮箱子拉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嚎啕大哭,任黄昏的夕阳把他和他的箱子照成剪影。

      










      我不会自首的。我会开着我们的车,沿着空旷的高速路,逃跑一辈子。

      因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还活着。

      我们永远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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