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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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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站在太和殿上,望着九间中央的宝座默默出神。
他微微仰头,看着金漆地平的最高处。今日和昨日的大殿一无二致,今日和昨日的江山君王易手,他出入二十四个春秋的宫殿确乎已有所不同,他流连过廿四载的九五之地分明还是旧时模样,那些甪端、香筒,正旦日的中和韶乐,雕龙屏风上折射的金色光线,恍惚中相识又不相同。新一季王朝明亮的阳光照在山墙外,大殿里,前朝的残像轻轻迎面而来。
他似乎又听到父皇的声音,坚定、平缓、清朗,越过丹陛,掠过众人,穿过皇城,传扬四方。
他想起来日他要坐在这里,承担起一个泱泱帝国
从此他将成为他人的“皇上”、“万岁爷”、“皇阿玛”……
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他不与这国土上任何一人并立
他将在众生之上
和父皇一样。
只有今天,他不是四阿哥,亦非皇帝,只有今天,他可以静静的站在这里,像普天之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儿子,独自哀悼亡故的父亲。
衰老佝偻的宫人捧着一个雕漆圆盒过来,尖细的声音让弘历回过神来:
“主子,这是先帝爷遗旨交待陪葬的东西。”
盒中铺着明黄缎,盛着两件物什,一样弘历十分熟悉,是雍正从不离身,时时把玩的那块怀表。
弘历对这表一直好奇,他的孩提时代不知在心里慕想过多少它的特异之处,从来讨厌奇技淫巧的皇阿玛对它异乎寻常的沉迷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猜测断想的谜。
他轻轻拿起怀表打开,小巧的指针已经停了,玻璃表面尚有几点黯淡的褐斑历历在目,弘历猛然明白那是父亲最后咳出的血,心头一颤,手上仿佛捧了烧红的铁,怀表便跌回盒内。
他的目光落在另外那件殉葬遗物上,那是把寻常的短剑,并不华丽的鞘柄上没有多余的雕饰,不同于宫中常见的青玉靶回子刀之类,他看在眼中却有种隐约的熟悉。
弘历微微皱眉,轻轻“咦”了一声,拿起短剑,仔细端详良久,忽然省起:
“是她的剑!”
他暗暗惊异,然而又一阵恍惚,一些熟悉的旧事倏忽闪到眼前。
这短剑他只见过一次,在十余年前的一日,他还是少年……
雍正三年元月,弘历第一次随父皇前往东陵祭祖。
临行前,母亲熹贵妃特意召他来见,殷殷叮嘱:“去年腊月,山西郑家庄那位殁了,你皇阿玛心里不好受,此次到昌瑞山去,你要好好在跟前伺候着,知道么?”
弘历会意,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母亲说的人,该是康熙朝的废太子允礽,大清朝头一位太子,本是孝诚仁皇后唯一的嫡出,千骄万贵,却经两次立废,幽囚而死。
父亲从不提及那些争夺过帝位的兄弟,唯一一次破例,是在给允礽加“理密亲王”的谥号时,对弘历说起这位曾风光一时的太子爷,也是在宫中承恭仁皇后教养。
弘历向来对这位运途波谲的伯父好奇,见平日冷静肃穆的皇阿玛神色柔和,便壮了胆子问:“这位废太子是怎样的人?”
雍正沉吟少许,轻声说:“他是一个多情且深情的人。”
这是一句由衷的判语,然而绝非激赏和褒扬。皇室宗族里的一点多情,足以让一个太子失去所有稳固他地位和未来的机会,权力战场上的一点深情,足以让正宫嫡出的胤礽从人上人变作阶下囚,唯有像父亲这般,心硬如铁,才可以在九王夺嫡的乱局中脱颖而出。
天家父子,至亲至疏,言语和态度都不必点明说透,总是要靠心领神会。
弘历比他的任何手足都更加明白个中所以。
弘历记忆中的父皇有孤独但坚决的背影,即便是在最升平和煦的皇族“家宴”上,也总是微微的侧过身去,似乎是与那堂皇的亲睦要刻意的错开,最得宠的子女也好,最善解的妃嫔也好,没有人敢于去温暖那样一个背影,或许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温暖。
弘历时常追忆起母亲在景仁宫的庭院里看他读书的时候,她的目光总在无意中飘向宫门,似乎有一些寻觅和期待,她的身影常常和宫中自生自灭的花树一起被夕阳拉得很长。在这样隐晦而绵长的幽怨里,弘历其实对父亲的冷漠很有些怨怼,他想起母亲其实同时也是父亲的熹妃,温婉柔顺,侍奉多年,却颇受冷遇,然而这种每每而生的不平之意,却总是在熹妃宁静温和的回护里变成了沉默和迷惑。
后世乐于在秘史中竭力渲染弘历成为帝王后的诸多韵事,他们不知道他也曾经是一个洁身自好得仿如宫廷异数的皇子,在暧昧幽深的宫苑里,他是依凭敏感聪颖的天性而对男女之事大略通晓,他似乎从小便拥有从人们言语情态中获知隐蔽思绪的能力。因此透过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他已隐隐猜到,父亲这样的淡漠无情,并不是天性使然,在自己尚未出世的过往,也曾有过让父亲倾心的女子,可是那女子,不知为何并没有成为父亲的妃嫔。在弘历的推想里,那或许是因为身份阻隔,或许是因为黯然离别。
弘历也会幻想母亲和父皇是在他们不愿相信的某种爱里因为错误而彼此疏离,然后变成缺乏温度的尊敬,也许还有一点愧疚。然而他始终看不到他们之间能够支撑这种幻想的默契和温柔,他不得不沮丧的承认,如果真的有一个与父皇不能接近却又在遥远守望中相爱的女子,那一定不是母亲,不是这偌大紫禁城里任何一个女子。
而弘历的怨怼,因为失却了寄托的对象,落在现实之外模糊纠缠的迷惘里,变成一种无法言明的描摹和向往。
他不止一次的猜想,那个将某种情感镌刻到父皇灵魂之上的女子,会有怎样超越世间所有女子的美丽,她的目光和言语是怎样牵动父皇的容颜而引起微妙改变,而父皇那看向所有人的隔绝的眼神是怎样随着她的存在有了阳光灼人的温度。
这猜想贯穿了他的少年时期。
东陵是世祖和圣祖的陵寝,石雕寝墓,极尽华丽恢弘,而安置生人的偏厢就颇为简便,并不能与京内宫中相比。
弘历自幼娇生惯养,此处虽也是随苑囿惯例用的楠木包镶床,他置身其上却一夜不能成眠。他那未泯的少年心性在陌生的环境中变得强烈而欲挣脱束缚,索性趁天色还未明时悄悄起身,避过侍卫太监的耳目,径自到四处闲逛。
他四下乱走,进了景陵,看到石像中的马匹在黎明微光中展露出高大雄骏的骨骼,突然就兴起跳上马背。他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假想中的马鞭,他幻想长而柔韧的鞭梢在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幻想自己正驰骋在祖先纵横的大地,倥偬金戈,铁骑指点过的疆土上,万众俯首。没有了紫禁城里的众目睽睽和秘立皇储必须遵守的无数禁忌,他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在晨曦乍现的寂静东陵里放纵着错过的童年时光。
远远的,他听到有人踏过那些没有打扫的残雪时的脆响,他在惊讶中本能的俯下身去,看见一道瘦削的人影缓缓行来,依稀晨光中,石青色行袍腰间的行带微微泛起明黄,他知道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穿戴的资格,那是他的父皇。
弘历在震惊中感到一阵心虚的胆怯,他想或许父皇是为了偷跑出来的自己而亲自来寻,他害怕事亲至孝的父皇看到自己竟然在圣祖陵寝前胡闹,他对于那几乎是必然的愤怒感到由衷畏惧,慌乱中他滑下马背,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伏低身子,躲在高过半人的枯草丛中。
然而雍正只是停步在望柱之处,静静眺望宝城,并没有走近的意思。
弘历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确定父皇是否真的没有看到他的所在,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不可测知的境况。可是在衰草间隙中看着父亲的一刻他有点迷茫,他怀疑他的眼睛。他看到父皇的神情很是奇异,似乎带着哀恸难消的无限神伤,又仿佛积聚了郁郁不得志的怨愁和激愤。
弘历猛然想起曾经听过的皇家旧事,圣祖皇帝多妃多子,独独器重宠爱那位被废的太子爷,大行前传位雍正,其实不乏勉强之意。而恭仁皇后虽是雍正的生母,却早就为了另一个儿子——行十四的“大将军王”,跟同样是自己嫡出的雍正翻了脸,更在后者面前触柱而亡。
这些旧事在宫禁间流传,形成许多样貌不同的秘辛,这些旧事在市井街巷间流传,形成样貌更加众多的传说。
普天之下,大约有一半的土地感受过这流言之风的吹袭,率土之滨,大约有一半的臣民暗自揣测这流言是雍正继位不够正大光明的佐证。
弘历心中暗暗为父亲不平。
他是从父皇身上才学得以否定之法行规正之举的有效。
否定从来不能等同于破坏与毁灭,何况,对腐朽和破败的毁灭之后,一个强劲蓬勃的新世纪才成为可能。
他的父皇,不过是以不同于温和改良的雷霆万钧,来更快接近一个光明政治的理想。
而那个站在朝堂之上,用冷静和严厉疗治帝国痼疾的君王,一直也是他的理想。
第一次,弘历觉得,或许这过于强悍的政治才华,也是圣祖皇帝虽不得不传位于父亲却始终不愿给予他宠爱温情的重要原因。
雍正伫立良久,终于只是发出一声叹息,那样倦怠,甚至带着一种苍凉的空洞,转身离去。
弘历见他孤身一人,未带任何侍卫,又是走向西边寝园深处,想起母亲的叮嘱,便偷偷跟了上去。
雍正走得不快,但脚下从无一步犹豫,不多时便来到东陵西角的黄花山麓,那时天已大亮,阳光开始穿透薄薄的雾霭。黄花山下伫立了几座亲王陵寝,其中一座,就是理密亲王埋骨所在。
弘历蹑足跟在父皇后面踏入这座废太子的最后归宿,冬日阳光在墓园中似乎格外惨淡,没有一丝温暖的在身上斑驳跳跃,满园枯树残雪之中,父皇高瘦的背影寂寞得让他眼睛生疼。
雍正在一丈之外突然停住了脚步,大吃一惊的弘历闪身躲在一棵高大的云柏之后,半晌未见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枝叶间窥探,发觉父皇只是静静站在亭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能看到墓地前的庭院里跪着一人,正慢慢烧着冥纸。
青烟卷着纸灰,冉冉升上天际,好像是能够连通尘世与异界的神秘文字。那人跪了一会,终于站起身,低头缓缓向碑亭走来。罩在一袭曳地大氅中的身形并不很高,看不出胖瘦男女,压得极低的兜帽下,连面目亦不可见。
快走到雍正身前时,那人才觉察有旁人在此,猛然抬起头来,看到雍正,露出惊讶的神情。
弘历心里有一种震动,像骤雨前的雷鸣,将天地激荡传到心里最深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洁净美丽的面容,眉目无瑕,姿容皓然如新月,仿佛不曾沾染俗世的尘埃,那淡雅高洁的气质竟让弘历记忆中所有的女子有了形秽之感。她的眉梢衔着一种与人世兴废沧桑全无干系的淡漠与幽凉,要仔细端详,才能发现她并不年轻,眼角处已带了浅浅细纹,然而当她双目流盼,似乎万千灯火便都沉寂,她若微笑,日光也会在她的微笑中黯淡。时间的刀剑也不能毁去她的美丽。
雍正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天边一抹变幻的光,穿透浮云的遮掩染红了东边的墓园,也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抹出一笔潮红。
他的面上看不到波涛起伏,晨曦的光线中他平静幽邃的双眸读不出思想,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静谧地,好像只是似曾相识。
弘历忽然从冥想中惊醒,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涌动:会不会就是这个女人,让父皇多年以来心心念念,无时或忘?
他曾以为,能令皇阿玛牵念半生的女人,必定有不同于宫闱贵妇端丽雍容的美艳,是人间仅见的绝色,有天下无双的风情。他曾在遐想中描摹过无数遍她的眼睛、头发,曾在虚空中勾勒过无数遍她美丽的轮廓。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和他所有的想像都不相同。她不是魅惑,她只是静雅脱俗,她没有艳丽的风情,她有的是新月清澈的光辉,她的美丽竟似不属于人间。这样的风姿,是当真值得男子倾心以待。弘历发现自己恍惚竟有些为这个女子颠倒,他惊骇于这念头对父亲的不敬,也羞愧于对这念头对母亲的不孝,在无人察觉的古树后,他满面通红,觉得一些秘密的情绪粘稠而飘忽的降落在他心里。
惊讶在女子的神色中一掠而过,寂寥和悲伤凝固在春寒般的薄凉之下,冷漠如面具将她的脸庞覆盖成一片空白,她缓慢但坚定的启步,与雍正擦身而过,没有半点停留之意。
弘历正在为如何在她走近自己藏身处之前悄悄溜走而绞尽脑汁,却听到父皇低声说:“等一等!”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而疲惫,只是沉着和肃穆里依旧有九五至尊的威严。
弘历身子一僵,不敢再动。
女子则停下脚步,偏转身体看向雍正,弘历看到她白色长发在连帽大氅下飘飞如重楼飞檐上的霜雪。
雍正大步走到女子身前,他深深呼吸,一种仿佛要将他撕碎的悸动漫过了他的眼神,苍白面颊上的潮红仿佛是火焰燃烧,他张口问了句什么,然而声音太低沉破碎,弘历勉力倾听,也只捕捉到断续的几个字:“紫……哪里?”
弘历来不及琢磨这问话的含义,他看到一种近似仇恨的神情忽然撕碎了女子眼中彻骨的冰冷,名为冷漠的面具遽然崩裂,初现的阳光在她愤怒的目光中破碎四散,她浑身颤抖着,原本该是温柔的声音锐利又凄恻:“是你害死的姐姐,如今却再提起她,你怎么敢!”
弘历被这公然不屑的大不敬所震撼,他看到她猛地转过身去,袖间有寒光凛凛一闪,他想他应该张口向父亲示警,咽喉却被恐惧牢牢扼住,让他发不出一丝声音,那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冷汗却已浸透了他厚重的衣袍。
恍惚间,弘历仿佛看见利刃刺透衣帛,父亲在无声中委顿倒下,鲜血渐渐浸透青石……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那只是恐惧所滋生的幻觉,他看到雍正依旧站在那里,一把短剑指在他的心口,却没有刺入。
短剑的锋刃在胸前衣襟处颤动,那是女子用全部力气也控制不了的身体的颤抖,剑尖偶尔被日色辉映,闪烁出清森遥远的寒光。良久,那女子终于扬手将短剑掷在地上,剑锋只闪烁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钢击上青石,叮的一声,清脆亦凄厉,刹那间弘历几乎感到有利刃逼于他脸上,冰冷尖锐,令他有刺痛感。
雍正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仿佛坠入了幽凛的暗夜,一切都失却了温度。那把未能染血的利器,似乎不是跌于地上而是刺入他的胸膛,弘历觉得他甚至有一点颤抖,或许是某些埋葬于过去的回忆在一刹那破茧而出,将心房和血脉一一刺穿,他无意识的将手抚上右臂,仿佛是要确认什么的存在,然后颓然的垂下手。迟疑许久之后,他弯腰拾起那柄短剑,狭窄锋利的剑锋在他脸上瞬间映出一道伤痕般的光影,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茫然的望向空旷的天际。
“有人可以为你走刀山火海路,可以为你死,然而你却对她的所归之处一无所知,这是谁的幸,又是谁的不幸?”像是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女子转过头,平静的看向青天下辽远的一方。
雍正注视着她,目光是模糊湿润的冷清,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悲哀。
弘历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被重物堵住,他还从来不曾见父亲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谁,窥视敬畏之人最深隐秘的好奇和刺激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无因的压抑与愧疚,他于藏身处愣愣出神,只是觉得自己仿佛陷入父皇诡谲幽深的前世。
雍正将目光投向她转头遥望的方向,仿佛可以穿过寂静的陵园和层峦叠嶂看到他期待的某个幻象。
冬日黯淡的晨光中两人默默相对,在一座坟茔和一个谜样的问询之间,他们的身影和目光都变得支离憔悴。
弘历觉得似乎有一扇幽玄之门在面前开启微缝,他恍惚悟到眼前这女子也未必是父亲那不可揣摩的帝王之心上真正的思念。
他和她之间,或许是为两条神秘细线相连,一条系在黄花山下的这座墓园,一条来自冥冥中未可测知的因缘生灭,他们是因为这两条线而在命运中重逢,既有不可逾越的怨与恨,也有若即若离的牵和绊。
女子抬起头,眼中亦有悲怆之色:“过去种种,我是要忘记了。而我认识的故人也好,我所知的旧事也好,也确实都已死在昨日,不是么?”
陵园内有飒飒风起,竟令人忆起金戈声,弘历不确定父亲是否和着风声饮下一声叹息。
“你也好,姐姐也好,都爱错了人,如果有来生,但愿你们可以不再相遇。”
“那绝无可能,我只知道,无论多少轮回,我也不会放开手。”
一国之君苍茫地微笑,目光似不知何处可以停留,是旁人不能读懂的孤寂和思念。
那女子看到这样的沉痛,不知为何有一丝怜悯,和刚才的悲色混在一起,似是欣慰,又似难过。
其时满地残冰落索,远山色若赭石,空气浸透寒凉,冬阳的光芒犹如冷冽火焰灼人惊痛。白发胜雪的女子缁衣如夜,俯身在地上放下一物,然后走过萧索的陵寝,走出父子两代人的视线,孑然一身,步步微尘,她走过这些就像将千里红尘抛在身后。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依稀有长长的太息在擦肩而过的惆怅中仿佛惊涛骇浪。
“弘历,给朕滚出来罢!”
这是他熟悉的声音,平淡,若有所思,听在正想偷偷溜走的弘历耳中,就像是责难呼啸而至前的警钟。
他硬着头皮起身,走到父亲身边,带着几分惶惑:
“皇阿玛,请恕儿臣擅越。”
雍正摆摆手,苍白的脸上双眸平静幽邃,不辨喜怒,他弯腰从面前的地上捡起那女子留下的另一物事,原来是短剑的剑鞘。弘历注意到父皇右侧衣袖上有一道裂隙,但没有血迹,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猜测那剑掷出的瞬间只是划破重衣,并未伤到肌肤。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在划破的衣袖下看见一道伤痕,颜色很浅,若不是雍正的肌肤过于苍白,那模糊的形状会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许是被阳光晃花了眼睛。
雍正低低的咳着,仿佛极力压抑,却终于徒劳的呛出一口鲜血,落在手中的短剑上。
弘历大惊失色:“皇阿玛,您受伤了?”
雍正几乎是漫不经心的摇摇头,紧锁的眉头下是属于君王的坚忍:
“老毛病而已。倒是你,遇事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弘历习惯性的端正了身体,准备聆听接下来的训诫。
然而雍正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将目光转向那柄短剑,一滴温热的血在剑锋上还未滑落,看上去竟有不真实感,仿佛只是红色的朝露打湿了一枚青翠的竹叶。他凌厉紧蹙的眉峰舒展开来,不自觉的轻轻抚上右臂衣袖破裂的地方,陷入某种带着温暖回忆的沉思。
弘历不能遏止自己游走的思绪,他想那道似有若无的伤痕,也许就是这把短剑所留下,那曾经扬起剑锋的人,也许就是神秘女子口中的姐姐。
望着父亲,他忽然有一些难言的悲哀。无论怎样深及刻骨的伤口,也会逐渐平复黯淡,让人甚至看不到伤痕的存在。但是人心却会记得当时所有的痛楚、愤怒、绝望和悲伤,连同这条伤痕所贯穿的记忆和情感,全都记得。
而那些记忆和情感,会变成后来岁月里人生的穿肠毒药。
在思考要不要触及父亲和那女子方才所发生之事的时候弘历犹豫了一下,好奇和了解的渴望让他战胜了迟疑不决:
“皇阿玛,这…剑是否由儿臣——”
他本想说这是凶器,然而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抗拒这样粗暴的表达,他惊讶的发现自己想要查看保管这枚利器的请命背后其实探究遐想的私心多过了追索探查的义务。
雍正轻轻挥手,打断了他的进言:
“不必对他人说起此事,况且,这原本就是我的旧物。”
雍正凝视剑上流转不定的光芒。
他那样深深地凝视,脸上刹那爱怜横生,或许还有哀伤和疼痛。
总是严峻的他有些失神:
“是最值得珍视,但却无法保有的东西……”
弘历迟疑着,还是忍不住追问:
“不知她是何方来历?”
这个“她”在他心里其实指代不明,他以为自己是在问那白发女子,然后又隐约知道自己其实是在问那存在于虚空的未知女子。
雍正并未因为这问话的探究之意恼怒,他甚至是温和而从容的回答:
“何方来历?来自江南,或许也归于江南罢。”
这个“江南”在雍正的话语间同样指代不明。他似乎是在说那白发女子的来处和去向,又隐约是在追忆那已是永绝之人的缘起和归属。
一缕淡淡的怀想在雍正的面上浮起又褪去,他若有所思:
“无论她今天做了什么,都无须追究。”
这不是站在朝堂之上的那个父皇,他应该是神情冷静严酷,即便含笑那笑意也传达不到眼中,他应该是目光坚决,即便面对同宗血脉也能做到残忍如剑。
弘历忽然觉得慌乱,他早已习惯雍正的凛冽和严苛,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这个父皇。
“为什么生在帝王家呢。”雍正的目光转向东方,近午时分,阳光已白得如此刺眼,寒风卷起一地散落的枯枝,陵园内有细微的尘土在回旋飞扬,此时此地,没有能够令他停住目光的角落,而远处隐约是皇城殷红的高墙,像遥远瑰丽的血色。
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半的光明,另一半的暗影中,雍正那棱角鲜明的面庞,竟微微带著不可思议的、缥缈宁静的柔和。
还掺杂着苦涩迷惑的气息。
非常非常细微的,弘历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一动。
这样寂静的思念,这样迷茫的难忘,这样深邃的穿过一切眼前之人的目光
因为是在生者和死者之间罢
爱……,那是弘历曾经以为父亲不能感受的东西。
他曾真地爱过那个人吧,弘历这样想着,那个时候他也许和自己一样正当少年。
只是因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所以终于错失或者牺牲,然后留下来的人幡然醒悟那已是一生最为珍视的所有和仅有。
在她之后,爱成了他唯一不可接受的感情,成了他唯一不可给予的感情。
雍正转身而去的背影在弘历记忆中拖曳出漫长的轨迹。
后来
弘历时常在深夜看到东暖阁灯下他疲惫的面容,苍白而沉静,待审的奏折放在左手,批过的奏折放在右手,右手的堆满后撤下,左手的便转瞬又堆叠成山。
他事必躬亲到了令御医忧心忡忡的地步,病态的嫣红逐年染上他消瘦的面颊,多少人觉得他独揽朝政苛厉独行,弘历却以为他像是借着繁忙渴望什么的最终到来。
只要一个口谕就会有人尽心陪侍,就会有人竭力承欢,但是他甚至很少发出那些令人期待的传诏,他似乎宁愿在挑杆灯下与政务国事朝夕相对。
每年总有一天他会一人独处于圆明园中的一处,那一天侍卫和内监都被严令禁止随行,弘历登基后也询问过随驾多年的内侍,然而除了对一首琴曲语焉不详的描述外,他们一无所知。
关于雍正的死亡有许多记载,他在圆明园的某处庭园走到生命的终点,相传那个秋日的晴朗夜晚,宫人们在慌乱中面对他剧烈发作的呕血之症束手无策,他以一贯的巨细靡遗交代过身后诸事后沉沉睡去,不再醒来。有人传说他捧一枚怀表于心口,表上犹有他最后的热血,也有人说他手中握着一把短剑,剑柄的纹路印在他的掌心。
弘历为雍正营西陵于易县,在雍和宫永佑殿停放一个月后入陵安奉,他亲自在父皇的梓宫里放置了陪葬品,那日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沉默的神情令母亲熹妃竟恍惚以为看到先皇的面容。
他同时开始翻阅一些宫中旧档,向一些身历三朝的老臣询问一些细微琐事,他不肯说出他在寻找或是验证什么样传闻的蛛丝马迹。
他是否最终寻到想要的答案无人得知。成为乾隆皇的弘历后来对汉装行乐和巡游江南保持着毕生的向往和热爱,前者似乎是与先皇的习惯一脉相承,但人们却始终不了解他屡下江南的原由,民间因此开始逐渐流传他是此处某个汉人后嗣的议论。不是没有臣子试图劝谏君王放弃这频繁的出巡,然而他对江南的执著从来不为那些流言所动。
后来
有乾隆朝故老宫人记得最后一次见帝王失去常态的情形,那个夜晚他走进九州清晏深处的一个庭园,他看见荒置已久的屋内各色西洋钟表在过于漫长的岁月里归于沉默,他凝视一座有两个小小人偶的自鸣钟目不转睛,他望着月光流淌倾泻的院落感觉像是回到儿时记忆中的狮子园,他无意间碰倒一只银质八音盒,听到一阵乐声在寂寞的空间悠扬的响起,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多年前父皇葬礼上不曾流淌的热泪滂沱而下。
弘历推窗仰望悬于天空的明月。他努力回想父亲年轻时的面容,他记起飘忽在记忆与梦境间的某个朦胧身影,恍然明白父亲已经在他留下的永远的悬念里倾吐过解答和告别,有些人、事已经欣然抵达命运的彼岸,一个时代结束了,再没有人能讲述他们的故事。
此时的人间,村寨阡陌之间鸡犬相闻,高台危楼之上酒酣歌飞,丝竹管弦之声,宛如来自天外,晓风凉月,有人正唱“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这世间繁华似云锦绚烂无匹,这天地如生命广阔无边,他只一个人,无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