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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夜·犬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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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乐乐的家里究竟有多穷,这一直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她交不起学费,一年到头穿着塑胶拖鞋,用着最劣质的铅笔,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寒酸到极点的穷苦气质。
班上有几个男生经常捉弄她。他们拉扯她的头发,倒空她的水壶,划坏她的作业本,对着她的窘状哈哈大笑。
余乐乐从没哭过。
相反的,她练就了一手骂脏话的好本领。
或许是因为安静和沉默并不能息事宁人,她很快变得不可一世又戾气十足。
每当有男生欺负她,她都会不要命地反扑回去,好像一只竖起毛刺的豪猪,疯癫粗鲁更甚穷乡僻壤的泼妇。
于是除了“穷鬼”的称号外,余乐乐又被同学们称为“疯婆子”。
余乐乐依然故我。
她保持着中等偏下的成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在整个班级中独来独往,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四下午的活动课,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余乐乐一组。
于是余乐乐给自己编了一些游戏,游戏的参与者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草丛里自导自演,一会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一会是独步武林的剑客,一会是谋定乾坤的宰相,还有一会是杀伐果断,铁血手腕的将军。
全都是不会受欺负的厉害角色。
唯一可惜的是,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演得再差无人纠正,演得再好无人赞赏。
日影西斜的时候,她终于演得有点累了。
余乐乐长叹一口气,仰脸在草地上躺平。
傍晚的风从耳畔吹过,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这样下去,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啊。”
她的思绪被一声狗叫打断。
中气十足的狗叫。
余乐乐起初以为自己幻听,直到那犬吠声近在耳侧。
余乐乐猛地坐了起来,瞪大双眼环视四周,然而除了草坪和教学楼,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温热的舌头舔上她的手指,毛绒绒的脑袋蹭着她的膝盖,“汪汪汪”的叫声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这声音是如此真实,又如此清晰,仿佛被水浪拍打的孤舟一般,反复回荡她的脑海里。
余乐乐不得不承认,她撞鬼了。
撞了一只狗鬼。
余乐乐有点慌。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压力太大,又或者是真的疯了。
这一天傍晚放学时,余乐乐表现的比平常还要冷静,她背着自己的破书包,强作镇定地走出了校门。
天色渐暗,斜阳西沉,来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每个人都正常得很。
只有余乐乐一个人神色古怪,走路的姿势也不对劲,像是被什么东西蹭到了腿,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你们看看余乐乐,”一旁有别的男生说,“那个不要脸的疯婆子又犯病了。”
某位穿着校服的男生接了话:“我真是看不惯她的样子,破衣服破书包,没素质没家教,简直就是欠打。”
于是有一人提议:“前面有个巷子口,等疯婆子走到那里,我们把她拖进巷子里教训一顿吧。”
也有人迟疑:“打人是不对的吧?”
穿校服的男生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说:“怕什么?我们才十三岁,又没有成年。”
他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给同行的男生带来了底气。
天色更暗,云翳遮挡了霞光。
余乐乐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她背着书包拐进了街角,冷不防被人扯住了衣袖,相当粗暴地拖进了巷子内。
她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却看见了同班同学。
几个男生围成一圈,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对着她的胸口就是一脚。
余乐乐被踹翻在了地上。
文具盒从书包里滚出来,塑料水壶摔破了一个角,她恼羞成怒地仰起脸,胸口赫然一个肮脏的鞋印。
她愤怒极了,困于自己的窘境。
“疯婆子,”其中一个男生开口道,“你怎么不狂了,不骂人了?你在学校的时候,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么?”
余乐乐没有听完,卸下肩上的书包以后,她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猛然低头冲了出去。
余乐乐身高一米五六,身材纤细又瘦弱,如今却和一个强壮的男生扭打在了一起,丝毫没有考虑过力量上的差距。
然而没过多久,和余乐乐对打的少年痛呼出声。
周围的男孩子想来帮忙,却跟着鬼哭狼嚎了一阵,好像被谁咬上了自己的腿。
他们惊恐地环视四周,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夜幕四合的老城区,幽深无人的小巷,冷风兜头吹了过来,将他们的怒气化成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们甚至没管落单的同伴,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余乐乐披头散发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趴地的男生,像是一位战胜的女王,正在放肆地打量她的手下败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跪下叫爸爸,我就放你走。”
男生握紧了拳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然而就在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咬上了他的手指,疼得他“嗷嗷”直叫,眼角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十分钟后,这位穿校服的男生双手抱头,满怀怒气地跪在原地,心不甘情不愿叫了一声:“爸爸。”
“你个孬种,”余乐乐说,“欺负女孩子,你是有多大本事?”
“爸爸……”男生哭着喊道。
“死娘炮,没吃饭么!”余乐乐说,“再大点声。”
“爸爸!”男生泣不成声。
余乐乐扬起下巴:“好了,乖儿子,爸爸父爱如山,你可以滚了。”
男生如临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月光浅淡,夜色黑沉无边,余乐乐静立了一会,对着空气说:“乖狗狗。”
那只狗显然听见了她的表扬,欢快地蹭起了她的腿。
余乐乐半弯着腰,在它的脑袋上摸了摸。
那只狗更加高兴,爪子搭上了她的膝盖,尾巴几乎摇成了螺旋桨,可惜余乐乐看不见它。
余乐乐重新背起书包,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家住在拆迁区的北边,房子是租来的,门窗是漏风的,墙角常年发霉,电灯时好时坏。”
她自顾自地说着,说给一只狗鬼听:“我没有父母,我是奶奶捡来的,奶奶对我很好,我不想让她担心我。还好今天遇到了你,不然我肯定要大战一场了。”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下:“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
回答余乐乐的,是一声高兴的狗叫。
“就叫来福好了,”余乐乐说,“顺口又喜庆。”
来福没有表示异议。
丛这一天起,余乐乐和来福形影不离。
清晨他们沿着街巷跑步,傍晚他们去公园遛圈,她开心的时候会把它抱进怀里,摸它的耳朵揉它的爪子,像是养了一条真正的狗。
除了看不见这条狗以外,余乐乐觉得一切都圆满极了。
她的性格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谁都竖着一身刺。
脾气好的女孩子开始和她搭话,余乐乐有些受宠若惊。她长久以来玩的都是一个人的游戏,说的都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于是和别的女孩子讲话的时候,余乐乐就结结巴巴:“我、我……”
然后是:“你……你好。”
最后终于冒出一句:“谢谢你和我说话啊,我以为没人愿意搭理我的。”
讲完这句话,余乐乐就词穷了。
女孩子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喜欢自己一个人玩。”
余乐乐摇头,然后解释:“我也喜欢两个人玩的。”
女孩子就笑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余乐乐就这样拥有了除来福以外的朋友。
不过放学回家的路上,依然只有一人一狗。余乐乐也仍旧保留着自言自语的习惯,她知道自己并非自说自话,而是在和她身边的狗交流。
“我觉得自己和原来不一样了,”余乐乐说,“我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上学了,上课也能专心听讲……今天数学老师提问的时候,你在吗?”
作为回答,来福“汪”了一声。
“那个数学问题,我竟然解出来了,”余乐乐双手抓着书包带子,语气中透着一股沾沾自喜,“而且回答完问题以后,老师还表扬了我。”
来福绕着余乐乐转了一圈,摇晃的尾巴碰到了她的裤腿。
余乐乐很诚实地说:“我好开心啊。”
她原地一跳,蹦得很高:“我真的好开心啊!”
来福“汪汪汪”连叫三声。
余乐乐笑得更开心,迈开双脚往前跑:“来和我比谁先到家!”
鉴于狗的奔跑速度是人类的一点五倍,余乐乐毫无悬念地输了。
余乐乐站在门口据理力争:“我抄了小道回来,怎么会比你慢呢?难道你没从大路走,是一直跟着我的?”
来福没有发出动静,它只顾着摇尾巴,睁大双眼看着她。
“跟着我也好,”余乐乐拍了拍它的脑袋,“反正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来福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蹭了她一下。
余乐乐便以为这是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