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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曲寒波不溯流·皇子弘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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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阕:九曲寒波不溯流·皇子弘冀
争夺储君之位,是帝王家长演不衰的戏码,南唐的皇帝,将唐太宗第三子吴王恪认为先祖,认为自己是李唐的后裔——当然,那时候也不是叫做南唐,而是唐国,南唐是后世给定的名字。
说起来,唐代的皇帝中出过几个不顾手足情谊的狠角色,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管是因为什么,是自卫也好是滋事也罢,他是亲手去杀了兄弟的。而在南唐,却完全是两个样子,不管私下关系怎么样,表面上都是一派兄友弟恭的繁荣景象,中宗李璟也不常摆皇帝架子,还是和自己的弟弟们一起下棋游乐的,南唐时代的画家周文矩所画的《重屏会棋图》,居中而坐的中宗,就是穿着家常便服。
但真实的关系,会是画面上那么平和温馨的么?
帝王家,兄弟之间很容易变成政敌,即使是有情分,也会在政治斗争中,逐渐消磨。烈祖李昪一共有五个儿子,除了早卒的景迁,因母亲干政,被烈祖幽闭的景逖,剩下的只有中宗、太弟景遂和官拜诸道兵马元帅的四皇子景达。
说到被幽闭的景逖,也是和夺嫡有关,景逖的母亲种氏夫人,十六岁入宫成为歌女或舞女,她“性警慧”,有一次烈祖对别人发火,“声如乳虎”,连大殿的门环也被震动了,种氏夫人当时一手拿刀子一手拿食物,一边削一边吃,神色不动,可能就是因为她表现得淡然,烈祖很喜欢她,更因为她所诞育的孩子是他做皇帝之后出生的,所以也很宠爱。
就是这样的一个聪明女子,她或许以为已经摸透了老头子的心理,但是,她想错了,于是,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某次,烈组看到当时受封为齐王的李璟在亲自侍弄乐器,心里老大不痛快,作为一个帝王接班人,不好声色是起码的准则,虽然烈祖不像后来的李煜那么有学问,也知道隋朝的太子杨勇就是喜好这些东西,被认定不是个好接班人。回宫后,种氏夫人知道了缘故,趁机进言说,自己的儿子景逖就比齐王好,意思是想让烈祖改变主意,立景逖为储君。
如意算盘打得好,没想到烈祖立刻怒了,“正色曰:子有过,父教之,常理也,若何敢尔!”种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对她很宠爱的烈祖皇帝会这样对她,哭泣申辩,但没说几句话,烈祖就把种夫人轰了出去,几日后就迫她出家为尼,连景逖都吃了挂落,烈组一朝的储君名单里,再不会有这个名字。
不论是隋朝还是唐朝,都有这样的往事可以借鉴,兄弟夺嫡,所导致的就是兄弟互相残杀,在南唐刚建国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的。种氏夫人虽然聪明,却想不明白,她只是一个帝王的女人,那个帝王或许喜欢她,但更爱这个家国天下。
也是因为这件事,烈祖放弃了更换储君的想法,终于传位给中宗,而中宗在即位不久,就宣布景遂为皇太弟,居东宫。
若论交情,应该是与景达更深些,早先时候,景达和尚为齐王的李璟在内苑的御池中泛舟,李璟的船翻了,当时还不大会游泳的景达想都没想就跳下去相救,硬是把李璟被背了出来,自己可差点就淹死,这种过命的交情,应该够深了吧,按说他应该是李璟最信任的人了,为什么中宗不把储君的位置留给他,而给了景遂呢?
不但如此,在日后,冯延巳对景达暗示 “你们几个皇子的前途全在我掌握里,所以你要听话”,这种言辞举动让景达气愤不已,立刻进内殿面见中宗痛陈利害,而中宗反而劝他算了,一场救命之恩,就换来这样的结果。而在此之后,景达在军政上的事务,也多次被“五鬼”一党破坏了阻挠,以至最后闹个惨败局面,真是让心性爽朗的景达没办法不郁闷啊。
反观景遂,就是老好人一个,“有士君子之操”。看来他不像景达那样“性刚直”,对待冯魏一党,对待朝事都没有太多的反对意见,看来中宗是喜欢这一类型接班人的。想想也是,他那么有主意,那么容易一意孤行的人,怎么会容许身边总有人反对他?冯延巳等人的得宠重用,和景达这样有个性皇子的遭遇,都在在说明了这一点,这是属于皇弟景达的悲剧,也同样是属于皇子弘冀的悲剧起源。
皇子李弘冀,在南唐的历史上,也是可以大书特书一笔的,人们关注南唐,大多是因为关注李煜,其实弘冀这个人物,也同样有可看性,阅读关于他的资料,会如剧本一样,起伏跌宕,在我的感觉里,他仿佛是滑过南唐夜空的一颗流星,燃烧着,留下短暂的一抹光辉。
他和李煜之间,有着许多恩怨,可以说,李煜的生命轨迹,也是因他而改变的,但对于他,李煜词中并没有提到,在我的印象里,出现在李煜诗词作品中的,似乎只有和他交情最好的七弟李从善,而关于弘冀的故事,在《南唐书》、《资治通鉴》里都有一些痕迹可寻。
李弘冀出生在南唐还未建国的时候,他是李家第三代的长子,在他之后的几个孩子,大都夭折,所以在李煜出生之前,男孩子里,只有他,和排行第二的弘茂。
说到弘茂,那的确是个出色的孩子,他让我联想到红楼梦里的贾珠,聪明,上进,好学。而且弘茂文武皆能,性格却很温和,李家的男孩子大多很清俊,弘茂的样貌肯定也错不了,可以说是个很完美的男子。可惜,南唐李氏的男子们,似乎都没有长寿的迹象,弘茂这样神仙式的人物,更是注定活不长,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一病不起,而后去世。
我想,即便弘茂在世的时候,和弘冀的关系也不会很亲近,这大抵是因为弘茂太招人喜欢,而弘冀是太不招人喜欢了。弘冀的个性比较沉郁,话不多,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笑容更是少见的很,这样的性格,说得好了,是酷,是别人怎么误解都懒得解释,就算有点忧郁也是令人着迷的。要是往不好里说么,就是阴沉了,史书上说他“为人刚严,人多惧畏”,可见,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是如何的冷酷到严肃了。
但我想,虽然有本性上的主观因素,不过每个人的生长环境,更是会决定他的性格走向,弘冀也不例外,从史料上的只言片语中,是否可以勾勒出这样的一个形象:一个孤独的孩子,一个父亲和祖父整日忙于谋朝篡位,无暇顾及他的,孤独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完美的弟弟在接受众人的赞美和关怀,于是在心里轻轻一声叹息,然后转身走开。
不是不想得到,而是不知如何去得到,于是就重重包裹起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只以冷硬和尖锐,去面对外界的一切,这样的人,内心其实最是脆弱,因为那层内心的甲胄是他唯一的屏障,而这层甲胄,也并不是坚固不可催,总有罩门,一旦这层甲胄破碎了,首先不能面对的,就是他自己。
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公元937年的七夕,又将迎来一个兄弟,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就是李煜。
出生于七夕这个浪漫的日子,也是李煜传奇生命的一部分,曾听故老相传,七夕之日出生的孩子,大多命途过难,易感多情,现代人说起星座,也是和出生日期相关的,所以李煜出生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也是给他多舛的命运,涂抹上浪漫而又悲情的一笔。
与他出生的时间相比,他的样貌更是传奇,史书上说他“广额丰颡,骈齿,一目重瞳”,意思是他的额头宽广明净,双颊丰润,两个门齿是并生的,而其中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
这种难得一见的帝王相貌、富贵相貌,让李氏一族很是高兴,对这个初生婴孩的关注,只怕更要超过之前最为受宠的弘茂。
(说到这里,需要有一点解释,南唐李氏的三代帝王,都是在即位后更名的,李煜的祖父原名徐知诰,即位后改名为李昪,父亲李景通,即位后改名为李璟,李煜在未即位前,一直是叫做从嘉的,为了不使阅读混乱,就一直按他即位后的名字来叙述吧。)
故唐相传一句谶语: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据高人解说,开口张弓向左边,是一个弘字,也就是说,名字里有弘字的人便有可能得做一代帝王。所以当时有不少人名字里都有“弘”字,宋太祖赵匡胤的父亲就是名叫赵弘殷的,取名为“弘冀”,也不过是想他应了这个谶语罢了。
而这位弘冀殿下,对帝座有着奇异的热爱与追求,他是南唐皇室中的异数,也是唯一一个非常想当皇帝、勇于承认自己想当皇帝,而且还想方设法要做皇帝的人。
他们这个家族中的其他人,做皇帝之前,都要极为扭捏一番的。
就说弘冀的祖父烈祖吧,明里暗里逼着南吴皇帝退位禅让,人家让了,他又好像很不情愿,推让好几次,才接受了。后来臣子们要让他恢复祖姓,要上尊号,他都先是不许,不要,仿佛是被臣子们逼迫不过,才接受。
弘冀的父亲就更扭捏了,明明是皇太子,做个皇帝之前也要做一做姿态,非得造成一个被逼无奈不做皇帝不行的假象,硬让人家给按到宝座上。
弘冀则不然,他要做皇帝,对于这个皇帝的位置,他势在必得。而他和李煜的矛盾,自然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史书上记载,弘冀“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
“恶其有奇表”,多有意思的一个理由,不是因为长得难看,而是相貌奇特。是富贵相貌,是有着重瞳子的,被上天暗示可以做帝王的相貌。
而李煜的应对更有意思,“避祸,惟覃思经籍”,已可以用“祸”来形容,绝不是小打小闹,或者有可能危及生命——宫廷中的权利倾轧,通常伴随的是血腥和杀戮。由此可见弘冀的手段。
这个故事,还可以有另一种讲述方式,弘冀和李煜的矛盾,是因嫡位而起,但根源,却可以追溯到他们年少时。流转的时光,定格在公元937年的七夕,当欢天喜地的父亲、母亲、祖父,都在为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为了一个上天赐予的礼物欣喜若狂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在人群之外,有个小小的身影,身子靠在门外,半进,半出,而那个初生的幼儿浑然未觉,只晓得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挥动着小手,咿呀啼语。
那种关注,是他期望却又得不到的,他不自觉地凝眸而视,在看着那个占尽宠爱的、夺走一切关怀的小孩时,面上有一丝嫌恶神情转瞬而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年少的弘冀慢慢的走了出去,孤独的神情,与所有的人背道而驰。临出门的时候,回头望去,人头攒动中,只看到初生儿尤带泪痕的小脸旁,是自己的父母双亲洋溢着幸福神情的笑脸。
这个影象,或许会一直印刻于弘冀的心里,像一颗沉睡着的种子,在十几年后,被诱因触发,便会开出邪魅妖异的花朵。
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但讨厌一个人,只要一种理由,就已足够。
而因为李煜的“避祸”,他的文学生命和政治生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远离了他本来就不喜欢的政治,躲进书斋,去钻研他喜欢的文学、书法、音律,这对于一个诗人、一个文人来说,是绝好的闭关修炼的机会,但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即便当时的少年皇子李煜有着为家国出力分忧的热血,也会被这一闷棍打回去,《古今词话》中说到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这造衅开端,也就是从这避祸而来啊。
因为弘冀的“恶”,李煜黯然离开宫廷,躲到钟山上避难去了,并且自号“钟山隐者”、“莲峰居士”等,伴随着钟山灵谷寺的晨钟暮鼓,沉浸于书山墨海之中,虽然日子过得恬淡,却也是辛酸的。
李煜有一首《病起题山舍壁》七律,是这样写的: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他虽然在开端的句子里就说起“闲情”,又说“谁能役役尘中累”,好像对所处环境很看得开,做出潇洒的样子,但熟悉李煜的你肯定知道,他是能够过“杖藜巾褐”这种日子的人吗?如果是,他就不会在即位后玩出诸如用明珠代替灯烛,或者裁剪绫罗做成花朵装饰窗棂这种奢华花样。他之所以必须“暂约彭涓安朽质”是因为他的无奈,他肯定是斗不过弘冀的,他比不了弘冀的狠,顾虑又比弘冀多太多了,让他做弘冀能做到的,不但是他,恐怕千年后的我们,也是难以想象的吧。
他只能叹一句“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
词以抒情,诗以言志,这诗虽然写得洒脱,却有着挥之难去的伤怀感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一种所做之事非从自愿而产生的厌倦与郁闷,读来只觉得心酸难过。
有时想想,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过完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如同红楼里的贾敬,出家做了道士,生日也不会回来,和那个轰轰烈烈的家,就此割断了关系,虽然凄清,到了大厦倾颓的一刻,却是最终置身事外的一个人。
李煜的许多想法是出世的,更像一个文人的想法。逃避,也是中国文人的一种通病,所谓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经世济天下固然更好,如果不能,那就“躲进小楼成一统”好了。李煜虽然贵为皇子,在这方面,也没例外。
弘冀的想法,则是入世的,他的目标明确,他想要的,他就努力地争取到手,对帝位,同样如此。“恶”跑了李煜,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的叔叔,皇太弟景遂。
其实并不奇怪,以弘冀的性格,任何挡在他迈向帝座道路上的人,都是绊脚石,一概要清除之。皇太弟景遂虽然有“纯厚”的名头,事实上也不见得是好相与的,更不可能像李煜那样被他“恶”一“恶”就远远躲开。皇子弘冀到底还年轻了些,对敌经验不足,在这场宫廷内斗之中落败,再加上树敌过多,最终被他父亲赶出金陵,让他去做宣、润二州的大都督。
这两个地方与吴越等国接壤,等于是发配他去戍边,甚至是彻底将他赶出朝局的意思,而且,南唐与吴越交恶已久,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战事爆发,弘冀还有没有命回金陵,都属未知之数。
将弘冀赶走的是不是景遂,历史并未详细记载,料想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弘冀的目的十分明显,这是储位之争,景遂当然不会心甘情愿的退让,但他这一招也玩得够狠,给弘冀来了个明升暗降不说,还可能有性命之忧,在五代十国时期那么混乱的局面下,随便安排个谋杀,想必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弘冀当然不会不明白,他对景遂的恨意,也从此深埋下来。
当时的南唐,从保大五年起,已经在不断的打败仗,攻打楚国马氏的战役,费时费力,对国力的损害相当大,而后又遭遇了吴越出手援楚的战事,再加上还要应对后周皇帝的几次亲征,战线拉得过久过长,是对南唐国力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在几国的联合围攻下,南唐的领土一州一州地失去,能派得出去的将领兵士,一个一个的或站死或投降,就连景达也在“五鬼”的阻挠干扰下吃了败仗,而敌军仍步步进逼,眼看就要逼近金陵。
李璟大为恐惧,主动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景,以避周庙讳,又遣翰林学士钟谟、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献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请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以求罢兵。
谁料后周君主柴荣仍不应允,反而分兵袭下扬、泰州。李璟遣人怀蜡丸书走契丹求救,为边将所执。战局到了这个份上,眼看就是一个完胜与完败的局面,将一国的国土纳入版图,比得到一个附庸国要实惠得多,柴荣可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李璟终于想起了身在润州的弘冀,也担心他不懂战事,年纪又轻,无法对抗吴越的虎狼之军,便急下诏书,命其回金陵待命。
润洲部众听说后,纷纷劝阻挽留弘冀,其中有一部将名叫赵铎,对他说道:“燕王殿下能够留下,就是对润洲军民最大的鼓励,兵士们在外征战,知道殿下与众人共同进退,必然全力以赴。若是此时强自退归,所部必乱!”
当时在润洲的枢密副使李征古则抱持相反意见,他觉得弘冀贵为皇子,身份尊贵,怎么能身居险地?而且,违逆了皇上的一片眷顾之心,未免有抗旨之嫌。
而弘冀此时斗志满满,正欲与敌军一较高下,听了赵铎的言辞,心有所动,更加坚定了辞不就征的决心。他命使者回京复命,便开始安排部署,他任润洲数年,许多事情早已想得明白,他一方面加固城池,一方面扩充军备,调兵遣将,所作所为,皆惬服士心。
弘冀在润州认识了一名武将,名叫柴克宏。他少年从军,凭借父亲军功,出任郎将,后积功为巡检使。他虽然是个世家子弟,只因豪侠好施,纵酒博弈,家中常穷空,再加上他也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是以多年来再无升迁机会。
但这个人的军事才能是不错的,弘冀和他聊过,觉得此人颇堪重用,于是便奏请朝廷,派遣龙武都虞候柴克宏,前去常州救援。起初李璟并未应允,朝臣们对柴克宏多不了解,是以反对之人甚多,其中又以枢密副史李征古言辞最为激烈。
不但如此,负责后方军务的李征古,分配给柴克宏所率领的数千兵卒多是老病嬴弱,这也罢了,所配给的兵器铠甲,也多朽钝损坏。
这样的器械兵士,对抗常州城内的敌军,和白白去送死有什么分别?不管这是中宗的主意,还是景遂的主意,弘冀的这笔账,肯定又记在景遂头上了。
幸而柴克宏的母亲上表,称柴克宏将军有乃父之风,可为将才,不打退吴越,誓不还朝,若是不胜任,愿意分甘孥戮。弘冀也再次上表,极力推举,写的是:“克宏决可破贼,常州危在旦暮,临敌易将,兵家之所忌也,臣请以身保其功。”
并且对他说:“你只管去作战,后面有什么事,都是我来扛着!”
这番知遇,这番信任,真是让柴克宏感激思奋,即刻率部驰往,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竟然以智取胜,大破常州敌军,斩获首级过万,还俘获了数十名吴越将官。
按彼时的惯例,战争中被俘的兵将并不杀死,为的是与敌方换俘,但弘冀却一声令下,将常州俘将一起杀死,同时被俘的兵卒也一起处决。
当然,弘冀这么做,必然是有理由的,在当时的这种换俘习俗下,只要在战场上投降,就有可能保住性命,还有可能被换回本国,这么一来,谁还会拼命杀敌?在之前的战役中,多有整个州县刚一与敌军相接,就那么投降了,造成了后周军长驱直入的局面。
这么一来,南唐被俘的人也难活命,消息传回金陵,让中宗头疼又恼火,要知道中宗一直以来维持的形象,就是仁爱的,这么光辉伟大的形象,怎么能让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一再破坏?郁闷的中宗,在这个将近十年来,南唐唯一的一次胜利面前,却“不悦者久之”。
不管怎样吧,常州这一战,创造了南唐历史上的奇迹,弘冀扬名立万,南唐军士气大震,一下子收复了好几个州县,也使得后周皇帝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国土,退兵归去。
这在南唐历史上是颇具戏剧性的一战,在弘冀的生命里,也是一个转折点。在当时的战局中,人人闹了个灰头土脸,惟独弘冀是得胜而归,他在朝中的位置,顿时扶摇直上,皇太弟景遂虽然身居储位,但对战局寸功未立,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位置,还要在弘冀之后了。
这时候的李煜,刚被他爹召回来,做了几个月的沿江巡抚使,这个官职呢,说大不大,说小也的确不小,且是实缺,真真正正是要管理事务的。弘冀自己有亲身经历,当然明白掌握实权,比顶着一个皇子的名号要强得多,也更有机会有所建树,他既然“恶”了他,又怎么会给他机会翻身?政局瞬息万变,谁知道哪来一阵东风,说不定就会给李煜带来好运?
关于李煜这个“沿江巡抚使”,历史中没有给出后文,也没说他在这个位置上有什么作为,想想可知,无非是一个历史的轮回——他的“恶”,成了他必须“躲”的理由。
轻易将李煜踢出政局后,弘冀接下来要对付的,自然是怨恨已久的皇太弟景遂。历史仿佛重演,只是这次,二十余岁的弘冀,和三十八九岁的景遂,失败的却是曾经的胜利者景遂了。
交泰元年三月,大赦,改元中兴,以皇太弟景遂为天策上将军,晋王。立燕王弘冀为皇太子,参治朝政。
在史料的文字记载中,仿佛能看到弘冀淡淡笑起来的面容,这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终于成了太子,终于可以最终走向他梦寐以求的帝座,于是,他开始整顿吏治,中宗多年的纵容,使得朝纲废弛,弘冀的铁腕政策,他的“刚断济之”,一时使得朝政“颇振起”。
他的整治是雷厉风行的,他的报复也是彻底的,在他刚刚入主东宫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原有的东宫属官,凡是为景遂服务过的一概不要,有些人哀求不走,便“立斥逐之”,据说当时的东宫门口,哭喊声响成一片。
在之后的太子朝贺典仪上,弘冀又将前来祝贺的李煜拒之门外,而中宗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不知是因为在朝政上与弘冀意见不同,还是在对待皇族的手段上,看不惯弘冀的做法。更为要命的是,弘冀开始培植自己的羽翼势力,虽然他做得不明显,但中宗是多么精明的人,弘冀 在宫闱中搞这些动作,他怎么会不知道?任何一个君主,即便选定了储君,也不会乐意这个储君在他还没死掉的时候就兴兴头头的准备自己做皇帝之后的事情啊,终于,在种种事情的积累下,中宗终于爆发了一次,虽然在史书上记载的,是多么简单的一句“怒甚,以打逑杖笞之”,但知道他性格的你,想必明白这样一点,中宗是多么注意维持自己的优雅态度啊,能怒成这样,当然不是一天两天、一件事两件事的积累了,说到底他就是不喜欢弘冀这样的接班人,所以当场放出话来:“吾行召景遂矣。”——弘冀你个死孩子你就狂吧,你这样的太子我不要了,我能立你就能废了你,我立马就召景遂回来!
这话太戳中弘冀的死穴了,所以他“大惧”,早听说被他赶到洪州去的皇叔景遂最近十分烦躁,也似乎得到什么信息似的,有等不及的行貌,他立刻想到了什么。同时,他很清楚,如果景遂回来,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死。景遂不会放过他的,也不会再给他翻身的机会。
于是他也立刻动手了,他选择了景遂身边的都押衙袁从范。这个人曾经是景遂身边的亲吏,对景遂也说得上忠心耿耿了,但在不久之前,他的儿子却被景遂斩杀,理由是其子“忤意”,说到底,这个罪名不致死,甚至于近乎虚幻,尤其是用在一个追随着他到洪州受苦的亲吏身上。
弘冀可以想象得到,那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心中的恨意是如何悄悄积蓄,于是他给了他一瓶鸩毒,再稍稍一推。
某日景遂击鞠之后,渴而索浆,于是袁从范便将混合了剧毒的酒水交递过去,景遂才刚饮毕,立刻四肢抽搐面色发灰,没用多少工夫,已经死去,三日后入殓,尸体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弘冀一手遮掩,一手兜托,在报告给李璟的文牍中,景遂之死,则被说成是暴疾而卒,而皇帝也就信了,为了景遂之死废朝七日,哀哀痛哭不止,状甚凄惨。
一直不明白的是,李璟真的不清楚吗?毕竟他做皇帝那么多年了,上上下下难道没安插过眼线?难道年轻的弘冀,真的能骗过他?而且,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好演员。
从他父亲去世后他的坚辞不即位,到做皇帝这十几年来,在压制自己兄弟的同时,还能做出兄弟亲爱的表象,到景遂的死……弘冀说到底是他的儿子,而景遂在某种程度上已是外人,帝位当然要传给自家的人,但如何除去景遂,又不落人口实?或许,挑拨弘冀出手,是最好的办法吧。
历史的真相已湮没,只能凭着一己猜度,但背上仍会一阵阵发冷,真的,一直以来,他真的,真的算是好演员。
当年在父亲李昪灵柩前痛哭后即位的他,和知道兄弟景遂去世后痛哭的他,到底那种样子是真实的?那时的丧父之痛,与此时兄弟的死讯,到底哪一个更令他悲伤?也许做为一个帝王的他,在玩弄权术方面,做得是很成功的。
景遂死了,弘冀也不那么狂了,对李璟来说,算是“双赢”的结果吧。窃以为,如果中宗在攘外方面,也做得像“安内”这么出色,南唐就不是后来的样子了。
在弘冀成为太子后时间不长,后周就再度大兵压境。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后周军的虎狼之威——丙戌日,周师陷海州;六天之后的壬辰日,攻陷静海军;丁未日,再陷楚州……
这次,被中宗压制住的弘冀,没能再度创造神话,而按照中宗的意见,是向后周称臣,申请成为其附庸国。同时,中宗也表示,准备传位给弘冀。周帝的回复是,成为附庸国,可以,传位给弘冀,不行!
皇帝致书敬问江南国主……君血气方刚,春秋鼎盛……岂可轻辞事务……别赐弘冀……
后周皇帝称中宗为“江南国主”,已经不将其视为一个君主了,有皇帝才有太子,李璟连皇帝都算不上了,一个永远不能即位的太子,又算什么呢?
而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帝位继承都无法做主的国家,又算什么呢?
对于弘冀来说,他的冷硬刚强,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极度柔软,他遭受过苦难,但他能挺过来,能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有所作为,能在被皇叔踢出政局后,凭自己的能力再度回归。他当然是有能力的,但他仍不是个好的政治家,他可以狠,可以刚硬,但他没有韧性。这正是来源于他内心的极度柔软,那里藏着梦想,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和碰触的,一直以来,压制也好困难也好,这个成为皇帝的梦想在支撑着他,可是,这个梦想,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崩塌得离奇而无奈——别国的皇帝,竟然有权阻止南唐的帝位继承,说出来都是个大笑话。
从这一天起,弘冀病倒了,“数见景遂为厉”,到底是心里终究愧疚,还是其他原因,已不可知,只是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后,在九月丙午日去世。
就在弘冀死后,在朝臣为他上谥号的时候,本来谥为“宣武”,这也没错,弘冀对南唐的最大贡献,本来就是那场战争,但“句容尉”张洎进言说,世子的本职在“侍膳问安”,如今彪显武力,流传到后世,起不到好的作用。
晕,如果世子只是用来“侍膳问安”的,那弘冀真不合格,但是,如果世子只是用来“侍膳问安”,不许也不需要多理朝政,那还要这些世子干吗?
这种理论,居然很得中宗欣赏,张洎其人,也因为说了这番话而得到重用,而张洎之所以敢这么说,是看准了中宗对弘冀依然“衔恨”甚深,为什么会“衔恨”?是因为这个儿子个性太强?还是他做的比这个父亲好?太抢了父亲的了风头?
以前想这段历史时,曾经思量,弘冀这么刚强的人,如果做了皇帝,肯定是要和后周拼一仗的,如果他做皇帝,必然不会出现后来的局面,或许真的能中兴南唐也未可知。而今重新回看,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从弘冀所做的事情上看,他是个挺自我的人,所作所为首先要让自己爽,而且从他驱逐景遂、驱赶东宫属官,以及一直以来对待李煜的态度,都能看出他气量实在不大,还很记仇。一个帝王须具备的隐忍、坚韧、宽容、大度,在他而言,是不存在的。
如果他做皇帝,或许会在短期内振兴南唐,然后挥师北上。可是,南唐在全盛时代都不能和北方政权硬碰硬,到了中宗手中糟蹋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力量与后周一较长短呢?
说不定会使得南唐更快地灭亡,但他绝不会容许自己成为他国俘囚,他是那么刚硬的,还有些精神上的洁癖,他可以容忍一些事,例如杀戮,例如弄权,但他也有一些事情不允许任何人亵渎,例如梦想,例如尊严。过刚易折,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尊严遭到亵渎。
他的确够狠,也的确心胸狭窄,但他的狠、他的不容人,都是明明白白的,如果说他是心狠手辣的左冷禅,那么中宗就是岳不群了,而通常情况下,即便是真小人,也比伪君子可爱的多。
在弘冀病重期间,李煜曾去看他,但照例被拒之门外,进不去,李煜就在门外为兄长颂经祈福。有野史小说里讲,弘冀很感动,于是兄弟前嫌尽去,完全是个大团圆的结尾。这当然是完美的,但真的不切实际,弘冀如此骄傲,他是打折了手藏进袖子里的人,在他落魄的时候,怎么会让人看了笑话去?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坍不起这个台。即便他心里已经不再恨他,也不会让他知道,他会硬生生撑下去,一直到死。
但在李煜这方面,却是何其无辜,他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平白地被怨恨了这么多年,而他只能一直躲,一直躲。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在这个阶段,李煜有一阕《采桑子》词,不妨拿来比并观看。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虽然这词句是写闺怨,但古人通常会借用这类闺怨题材来抒发人生感悟,例如这首,开头说“辘轳金井梧桐晚”,辘轳与梧桐,均是古代井台边可见的事物,而取水的时间多在傍晚,由此点出了时间,为傍晚时分。而后用“惊秋”二字表现出肃杀凄凉的秋意,用“新愁”表现出愁绪之难以排遣,用“百尺虾须在玉钩”,表现出孤寂——虾须是指虾须帘,半透明且细密,如虾须状。那帘子整日在玉钩上挂着,若所思者不来就不会放下来,但那个人就是不会来啊。下片中,用“琼窗春断:表现出情分之难续,用“欲寄鳞游”表现出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信息传递,但是,最后一句将满怀的期盼一下子打回原形,“九曲寒波不溯流”,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
秋日的黄昏里,寂寞空庭,白天才下了点雨,微冷的气息,穿过挂上白玉钩的百尺虾须帘透了进来,与秋日一样寂寞的美人,盼望着来自远方的消息,但是,即便她想要寄出信笺,那寒冷的九曲河水,也不可能倒流回来,不可能给予她回音。
这就是词中要表达的意思,是张开了期盼的手,却得不到回音的无奈与彷徨。九曲寒波,如此冰冷,如此无情,就像是弘冀,一直冷冽看他的眼神。
我相信李煜一定做过努力,想要弥和裂痕的,也相信他会对弘冀谈起,他对他的地位实在并无觊觎,且会重复重复再重复地解释他是如何的没有野心,但一切都是没用的,或许他根本不明白弘冀讨厌他什么,或许弘冀自己都不明白,但他就是讨厌他,“恶其有奇表”,只是一个最官方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那九曲的寒波,终究不可能倒流,弘冀,也终究不可能对李煜放开胸怀,虽然在南唐灰暗而华丽的天空下,他们像是双子星,在各自的空间里流光异彩,但他们,终究像是横亘了一道遥远的天河,隔绝了彼此的往来。
如今的你我,在遥看那个937年的七夕时,会否叹息?因为,那将成为一个永远的伤口,从南唐,到不可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