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露》锦秋词

12、第十二章

　　入夜，甄洛出了客栈门，走尽长街，面前横了条河。

　　要到对岸去，便得过那青石桥。

　　她走上桥，趴在桥栏上往下望。河水轻荡，倒映在河面的星光一漾一漾的，她的眼神也跟着一漾一漾。

　　有条船慢慢从后面撑来，船头上坐着个发呆的人。船穿过石桥，船头坐着那人一点点的露出身影来，跟趴在桥栏上甄洛四目相对，彼此一愣，都是一笑。

　　“居然在这里，不用守着你的镖吗？”

　　“特地出来等你的，知道你爱水。”甄洛瞟了眼河面，“这水，也就晚上能看。”

　　那人笑了笑，让船家靠岸：“上来吧。”

　　甄洛踏上船，船家拿桨在岸上一撑，将船撑开了。

　　“喝茶。”那人拿了个新杯子，放她面前，倒满了。

　　甄洛看那些小朵的菊花在水里慢慢泡开，绿色的茶针一根根的坠到杯底，突然想起在山里住那时，这种时节，松针厚厚的落了一层，人踩上去，脚底下软软厚厚，心也跟着柔软起来。虫子的叫声，树叶落地的声响，分外在心底清晰起来。

　　她盯了那杯子半晌，碰到嘴边轻轻吹了下，扬起眼睛看着面前清瘦的男子，眼神清亮清亮的：“二师兄，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

　　二师兄梓杨眼神一闪，笑：“怎样才算好呢？是像以前那样忙着为大伙闹心那样好呢，还是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看鹤跳舞那样子好呢？”

　　“是啊，我们都出来了，就留下师傅一个人了。”甄洛轻轻一叹。

　　“雀儿大了总要离巢的，只要没有忘了回家的路。”

　　两人再没说话，捧着茶，静静的看着头顶的星光，与河上星光的倒影。

　　一杯茶，慢慢喝完了。

　　梓杨要给她加水，她把杯盖合上，不要了。

　　“能让你和大师兄一起出手的，该是很想要他性命吧？”

　　梓杨只笑，“你说呢？”

　　“他现在失忆了，杀了也没意思。”

　　“什么意思？”

　　“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也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忘光了。”

　　梓杨沉默了一阵：“但他还是那个人，有他要完成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情？”

　　“跟藏北藩王的女儿订婚。”

　　“格”的一声，甄洛手上的茶杯盖掉在桌面上了。

　　“如果他不能到达，岂不是会激怒藩王？兄弟死了，留王也会大怒。若是两边交战，那盐城怎么办？”

　　“这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梓杨轻轻一叹。

　　过了半晌，梓杨淡淡说：“小师妹，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你回去看看师傅他老人家吧。”

　　甄洛不响。

　　“你肩膀让大师兄的冰蛛咬了，往后会越来越麻，到冬天就抬不起手来了。不如回去歇着，待到来年开春就好了。”

　　甄洛还是不语。

　　“你该当知道是谁才能使得动我们，虽然你不算我门里人，但也是师傅的徒弟，在公在私，也得顾念一下吧？”

　　甄洛冷冷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不放心藩王坐大，要挑起互斗，为何要耍这么卑劣的手段呢。”

　　梓杨脸色微变，低喝道：“小洛，不可胡说，这是欺君之罪！”

　　“我不会再说什么，请你转告大师兄一句，这人我护定了。”顿了顿，“这不是一个人，还是一家镖局二十一人连同他们的家眷，还是一座城的数万百姓。”

　　“你真是荒唐，让大家给宠坏了！”梓杨一拍桌子，桌上茶杯水壶盖子都飞了起来，“削藩，是为了天下家国大事啊！”

　　“家国大事，关我屁事！” 甄洛翻手一带，那些盖子在空中滴溜溜的转着，一个个都盖回原位。

　　“连一个失了记忆的可怜人都得牺牲的天下，值得我等保护么！”

　　梓杨神色复杂：“小洛，我不想与你为敌。”

　　“我知道。”

　　“就算我和大师兄手下留情，别的高手还是会来，你独力难支。”

　　“撑到哪里算哪里。”

　　“这一路，会很险，也很苦！”

　　“义无反顾。”

　　“我就不明白，他跟你有什么义字可谈！”梓杨怒了。

　　“是我累他失忆的……”甄洛想了想，“总不能让他任人鱼肉。”

　　“决定了，等我把他平安送到藩王那里，你们再伺机杀他吧。这样我还清欠他的东西，你们也可以完成任务了。”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位请过来。”甄洛决定对两位侍卫开门见山。

　　“你们知道你家公子的身份吧？现在他失去了记忆，处于危险之中。”

　　出乎意料，两位侍卫对温子虞的认识仅仅只是持有留王印章的贵人，而一致对他处于危险之中的说法表现惶恐。

　　既然这样……甄洛淡淡说：“他就是留王，这一去就是要和藏北藩王联姻的。有人要在半途暗杀他，挑起两地战争。”温子虞跟留王长得很像，稍作修饰应该就可以扮的很像样，最重要的是，他是留王的兄弟，为保他性命出此下策，估计留王也不会怪罪的。

　　“留王！？”两个侍卫简直惊慌了，“他还失忆了？”

　　甄洛沉重的点头：“现在有不少顶级杀手想害他，今天那场大火就是明证，幸亏小王爷福大命大躲过了。”说到这里脸红了下。“要护着他平安到达藏北，只能调动王府的侍卫。”

　　“你们看怎样能调动人手？要留王亲自出马吗？”如果是那样，今晚就要帮温子虞好好从头学起了。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有人见过王爷真容的，但是毕竟不多，像我们就从来无缘得见……我们一般只认信物的。”

　　“留王印章？”

　　两人一起点头，都露出惶然的神色来。

　　大伙都沉默了。

　　过片刻，甄洛缓缓道：“现在这事不光是留王一个人的事，也不光是镖局众人的事，你们明白吗？”

　　“明白，还得算上我两人，留王既然挑了我俩出来，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我俩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甄洛敲额角，这两人的觉悟真高啊，高到她都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得疲倦的点点头：“知道就好，大家回去歇歇，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到人手帮忙护卫吧。”

　　两人站着不动：“那留王他……”

　　“今晚我值夜吧。”两人终于走了，那么信任自己，应该是看到了自己跟温子虞打赌时耍的剑吧，原本是赌气玩耍的东西，现在成资本了。甄洛苦笑，一抬头：“霞衣，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也去睡吧。”

　　“我不放心你。”霞衣走过来，“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小洛，你哪里探听到这些事的？”

　　“你记得那个走索人吗？他是我的二师兄，江湖上的事情他最灵通了。我找他问来了。”

　　“真的要护着他吗？”霞衣说，“敢害他的人一定有大来头。”

　　“身上都泼湿了，不洗下去看来不成呢。”甄洛说：“倒是我担心你。不然你先跟顾墨他们回去？安老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呢，就说你身体不适要折返如何？”

　　“说什么话！这镖还是我接的呢。”霞衣不肯。

　　“霞衣，不瞒你，这一路……很险。往前闯，多少还一丝活路。”假如能将温子虞送进藩王府，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关镖局众人的事了，到底算是火里取栗，舍了手多少还有个结果。“若是撒手退了，大伙儿只怕都没了活路了。”

　　霞衣不语，半晌说：“都怪我，给你接了这么大个麻烦！”

　　甄洛摇头：“我倒是没有什么好挂念的……”心底忽然一角白衣一拂，眼神便飘了开去，停了停，才接着说道：“倒是你家里头还有个老爹呢。”

　　“老爹他比我还精神，一定比我长寿多了。”霞衣慢悠悠的道：“谁说你没什么好挂念的，你这没良心的，把我忘光了嘛。”

　　甄洛苦笑，半晌说：“我说错了，这世上我就惦念你……”顿了顿，“还有云哥。”

　　霞衣撇撇嘴，“算了吧你……还好你还懂把我放在前头。”

　　“你就答应我，先回去替我看看他行不？”

　　“没门！”霞衣恼了，“小洛，你脑筋是浆糊做的，我才不跟你瞎搀和。你要看谁你自己去，别想劳驾我大小姐。”转身去了。

　　甄洛在房里发呆了半晌，叹了口气，到隔壁去看温子虞。

　　温子虞睡着了，被子盖得严实，脸还是红红的。

　　甄洛看了眼，疑心他是不是发烧了，就伸手探了探，又往自己额头摸了摸，结果发现，好像更红了。

　　“温子虞！”

　　“嗯。”眼睛果然睁了开来。

　　“只有我在的时候你不用装睡。”

　　“嗯。”

　　“肚子饿不饿？”如果一直装睡的话，大概没有人招呼他吃晚饭。

　　子虞说：“我不吃。”

　　不是不饿，而是不吃。甄洛愣了楞：“你怎么怪怪的？”

　　“没有。”子虞干巴巴的回答。

　　“真的，你知道了些什么？”甄洛盯着他，“真的不告诉我？”

　　桌上的油灯很暗淡，那一点点火苗恰好映入甄洛眸子，灵灵跃跃的，子虞觉得那眼神像是个无底洞，多看几眼就会掉下去的。“知道一点点。”他情不自禁的开口了，“但是不能告诉你。”

　　沉默，甄洛盯着他。

　　子虞翻身避开她的眼神，面对着墙。

　　“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子虞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小子还学人听墙角呢！”甄洛拍案而起，“既然挑明了，我也不瞒你了。你就是留王，这次是要去跟藏北藩王求亲来着，皇帝容不下藩王结盟，着人半途暗杀你。护你，我们这几人不够分量；不护你，跟这趟有关系的人都不能活下去。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根本没想听到他回答，甄洛知道这问题没人解决得了。

　　但等了好一阵子，子虞突然轻轻说：“下点药，说我得了重病，立即折回去吧。假如我是病死的，就跟你们没关系了。”

　　甄洛好一阵子没有言语，拳头攥得紧紧的。

　　子虞忽然翻过身来，摸出个什么东西。

　　“这个给你，好像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子虞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澹澹的。

　　甄洛莫名的觉得有点悲伤，印象中，子虞总是笑着的，得意的，夸耀的，吊儿郎当的，但是没有一次笑得这么令人心酸。

　　她低头看看他放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只看一眼，脸色骤变：“这东西你收哪里去了？”掌心一枚核桃大小的玉印，晶莹温润，朱砂篆，印章肩部刻着“留王受元之宝”六个隶字。

　　“这东西藏在我的发髻了，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找它？这个印章就是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子虞说：“你收下吧，你救了我，我把它送你了。”

　　甄洛心里一震，看了他一眼，子虞正巴巴的瞧着她，见她看来，立即转移了目光。嘴里说，“小洛，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找我，我好想睡。”

　　“你睡吧，没事了。”心里不辨是什么滋味。

　　“如果要下药，可不可以不让我知道？”

　　“知道了。”继续百味杂陈。

　　“还有，可不可以一次不要下那么多？我想慢慢死。”

　　“……知道了。”是想让我心软吗？

　　眼睛终于合上了，似乎很放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睁开来，看了一眼，又闭上。

　　如是重复几遍，甄洛忍不住了：“你到底是不是要睡觉的？”

　　“是……但我怕睡醒你就不见了……现在我只认识你一个人。”

　　“快睡，不然我就点你穴道了。”不耐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

　　“不，不要。”很明显的紧张起来，身体轻轻哆嗦起来。

　　是被点了穴道置身火场留下的后遗症么？甄洛心里一叹，伸手遮在他眼睛上：“睡吧，我不走。”

　　掌心下感觉到眼皮下眼珠轻轻转动，过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