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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回 开窍 ...

  •   “少夫人,少爷到了,可以用膳。”从唐府陪嫁过来的小桂,轻声细步走了进来,侍候唐琬着衣整理。

      抬眸瞧了瞧小桂,唐琬又念起小狐了。未知小狐仙家现今在天庭过得如何?能往凡间望见她么?仙梯的差事可有添多?唉,当时返阳,千钧一发,跃身入棺前,仅来得及与身后的小狐遥望道别,她多想好好握握小狐的手,与小狐相拥一会。人神鬼有别,怕且往后没机缘了。果然啊,憾事总是日新月异,无处不在,天君英明。

      唐琬步出内厢,一抬眸,就见坐于桌边的夫君正往她碗上夹菜。

      “琬儿,来!”赵士程冲她浅浅一笑,手中的动作并没顿住。

      唐琬走近,看到巴掌大的小碗已被他堆菜两层高,不由得轻拧眉宇,“德甫,妾身刚吃用过燕菜,吃不消这些。”

      “没关系,慢慢来。”赵士程素来有万般的耐心与工夫。

      小桂站在旁侧侍候,不时悄悄偷察少爷与少夫人。每一回他俩一起用膳时,她都打从心底替少夫人感到欣慰。当初,她以为赵少爷此等人家,不会娶少夫人,没料到,赵唐两府竟结了姻亲;之前,她以为少夫人香消玉殒,少爷从此要过上睹物思人的孤伶日子,谁知,少夫人竟起死回生。

      小桂心念,此定为上天的牵引与恩赐,大抵连上帝天君或是地府阎王,都舍不得让少夫人就此遗憾了尽吧。唐府所有家丁仆人,在私底下都一致认为,少爷与少夫人乃全绍兴最登对的佳偶,都盼着他俩能相守白头,就如盼着牛郎与织女能日日相见一般。如今,瞧瞧,少夫人经过个把月的调理,脸色润了,脸颊丰了,身枝也结实了,不如以往的弱不禁风。往下去,少夫人定能与少爷再恩爱数十载。

      一顿饭下来,唐琬极力咀嚼,可实在吃不下了。

      天君赐的三年阳寿,来之不易,她定是要好好吃好好喝,积极地活下去。不似以往,随意两口就无法再下咽,现今的她,能吃两碗米饭,绝不只吃一碗。然而,她此厢拼劲地吃,赵士程那厢拼劲地添,今个上的菜盘,又特别的多,仿佛要把她接下来好几天甚至十几天的饭量,一次过对付掉。她再不主动投降,怕且会活活撑死。

      “妾身吃好了。”唐琬放下筷子,两腮帮饱鼓饱鼓的。

      “还有许多呢。”

      “德甫,妾身真的吃不下。”

      赵士程顿住往她碗里添菜的筷,望着妻子那双带点儿哀求,又带些许嗔怪的水汪汪明目,失笑了,敢问他把她逼的。

      “好吧。”

      得到夫君的“特赦”,唐琬吁了口气。

      小桂把碗筷收拾好后,两口子品茶时,赵士程温和地说:“琬儿,午睡过后,会有一位故人来访。”

      “好。”

      过往卧病时,时常有访客来看望她。有些是唐府的亲友,有些冲着赵府的名声,形形式式林林种种,赵士程都伴在左右接应着,抱恙的她其实应酬不多。

      原以为,此回亦相同,所以午睡过后,等了半晌,小桂在外通传访客到了,却仍未见夫君身影时,唐琬甚是疑惑,竟还生出一丝忐忑。

      那种疑惑,在见到访客之后,顿时消散,而忐忑,却更盛。

      纵然他发髻凌乱,满脸胡茬,身穿粗布麻衣,脚上的靴子亦满是泥泞,像极了终年在外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浪人,唐琬仍一眼便认出他。

      “务观?”

      想当初,她渴望能与陆游见面,亦因始终无法相见,以至于上天庭的路上郁结难解,求小狐助她下凡。现今,她身子好了,结亦解了,才终于得见。

      奇怪的是,个把月前,她的魂魄才与小狐追溯过往,见了陆游好几面,可此刻她以凡人肉身与他照面,又顿觉之前发生的,仿如上一辈子的事。这一辈,她仍旧与他许久未见一般。

      她在打量陆游时,陆游亦在打量她。她已经康复,顶着赵府嫡孙媳妇的头衔,一身华服,端庄大方且雍容尔雅,本就动人的容貌,因饱满的精神,乐观的眉宇,健康的气息,而益加明艳照人。可是,她此时映着他的眼眸里,没有波澜。于他,乃不祥之兆。

      “小琬……”他意欲好好打声招呼,可一张嘴,方发现喉咙起了沙哑,话到一半,哽住了。他略窘地清了清喉咙,接着说:“我来了。”

      唐琬稍稍一愣,才匆匆吩咐,“小桂,快奉好茶。”

      似是挨了许久饥荒渴灾,接过小桂的暖茶后,陆游不客气地牛饮起来,唐琬随即又命小桂去厨房备些糕点。

      “抱歉,我一直赶路,未来得及收拾就……一身狼狈地来找你。”陆游赔了赔笑,微泛倦意的目光不离唐琬。

      “不打紧,谢过务观特意前来探望。”即便有过夫妻之恩,可他灼热的眼神,于现今她这再婚妇人身上,始终显得有些冒犯。唐琬不好直言相劝,唯有微微侧身,轻颔首,以避注视。

      “我不仅仅是来探望的。”

      唐琬神色微顿,随即从容地问:”府上两老可好?媳妇可好?儿子可好?“

      “都好。”

      “请代妾身向他们问候。”

      “小琬,我看你,也极好。”

      “是的,极好。”唐琬笑了。

      “为何极好?”陆游追问。

      为何?问得好,天庭凡间辗转一趟,她确有一番如梦初醒的感悟,“人生苦短,能活着便是极好。妾身过往终日抱恙,心思紊乱,浪费了许些光阴。今日痊愈,如获新生。这脚踏实地走路的滋味,吃喝咽吐的滋味,那碰杯触碗的滋味,以及说话时,人家能听着,会复话的滋味,都令妾身既怀念,又不知餍足。大抵,如老人家常说的,游过鬼门关,心思从此坦,开窍了。”

      陆游望着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又带些眉飞色舞的唐琬,笑了。“小琬如今的心情和日子,都过得很知足?”

      “知足。”

      “开怀吗?”

      “开怀。”

      “幸福么?”

      “幸福。”

      “你撒谎!”陆游脸上的笑意顿失,声线亦忽然压得既低又沉,他似洞察出真相那般,好心劝解:“小琬,你无需在我面前假装无忧,你在沈园留的《钗头凤》,我已读过上百遍!”

      又是那阙《钗头凤》?春天的时候,她冲动地宣泄了一番,接着,它惹事般成了往下种种的罪魁祸首。

      当初下笔,她心思确实如词中所诉,但世异时迁,变了。“此乃春天的事了,现今已过初冬,都过去了,务观莫多想。”

      “莫多想?”陆游盯着她,“去年春天你我于沈园相遇,咱俩一共对视了三眼,可仅仅三眼,我就懂透你的心思……”

      “务观,”唐琬打断他的言辞,“昔日妾身的确仍为过去种种难以释怀,可如今都放下了。若再旧事重提,恐怕伤及他人。那阙词,是妾身一时鲁莽而为,未念及旁人的感想,大抵亦让陆府难堪了,实感抱歉!妾身会命人去擦掉,以免引起误会。务观,请见谅,亦请莫再介怀。”

      “擦掉?难道擦掉墙上的字,就能擦掉心中的情吗?”陆游轻质,语气中难掩失望与不信。

      “妾身......”

      “是我的错,当年没有坚定下来,让你吃苦了许些年。小琬,假如现今我能带你走,你愿意随我去吗?”

      唐琬惊疑地瞪向陆游。

      “难道,德甫并未告知我此行的目的?”

      德甫要告知何事?唐琬莫名慌乱。

      “你可知道,早在你俩成亲之前,德甫就答允过,若你情我愿,便会成全咱俩?”

      她岂会不知!那天赵士程与媒婆清点聘礼,陆游气冲冲寻到赵府,他俩的对话,她一缕魂魄杵在旁侧瞧着听着,清清楚楚!

      “如今,他来兑现承诺了。”

      唐琬顿即晴天霹雳!她倏地站了起来,低斥:“务观,你弄错了!”

      “此等要事,岂会弄错?”陆游跟着站了起来,并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微愠地递到唐琬眼皮底下,“你瞧瞧!”

      那是什么玩意?唐琬迟疑地颤抖着双手接过书信。那是一叠皱巴巴、带着泥迹、似淋过雨又晒干过的书信,仿佛跟着陆游在外漂泊了多年。徐徐展开,稍为一眼,她就辨出那全是赵士程的手笔。

      她惶恐不安,拆信翻信读信的动作,如天庭的太极星君,似万年老海龟般磨蹭缓慢。然而动作再缓,信始终要展开,字始终要读。她一封一封地读下去,越读,手就越颤,越读,换纸的速度就越僵,越读,心里就越酸越刺痛,直至眼泪落下,滴到信纸之上,滚烫得似要化开凝固的墨。

      过去近半年,她卧病期间,赵士程一共连发了三十九道书信给在外游浪的陆游,催促他回绍兴看望唐琬。

      “四月廿五,务观,琬儿卧病,诚盼探望!”

      “五月初三,务观,琬儿日夜念你,请回!”

      “八月初九,务观,琬儿病重,但求见面,速回!”

      “九月初三,务观,你若现身,士程成全!”

      “九月廿七,陆游,琬儿病危!你再不回来,此生便与琬儿无缘再见!”

      “……”

      明明只有三十九道书信,为何她却能读出上百道一般?明明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为何她仍能看清纸上的字?赵德甫,写这堆书信时,你是何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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