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9、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7) ...

  •   明月皎洁,繁星闪烁。
      近日闲暇,泰宁帝日日午睡到傍晚,每至天黑,精力充沛。
      上元节后,天气明显的暖和了起来,如此深夜在院中虽有地龙的缘故,可花亭敞开一侧留用赏月,依然不觉得有多冷风。
      泰宁帝今夜心情很是不错,竟是愿意与明熙手谈接几局。
      许是临近离别,明熙心思越发的烦躁,夹杂着莫名的失落,每夜都不能安睡。这几日里,明熙也是不愿早早的离开太极殿,回空无一人的揽胜宫去。两人厮杀了几个汇合,毫无悬念的,明熙又被惯于迂回示弱的泰宁帝杀个片甲不留。
      今夜天气很好,银白色的月色撒在花苑中,各色的迎春花,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辉,周遭的一切都蒙上了细纱,朦胧中透着无尽的美好。
      泰宁帝最后一子落下,抬眸望去,见明熙又望着月色发呆,不禁道:“又在想什么?莫不是帝京的月亮比漠北的都好看?这段时日,你常常魂不守舍,若有所思。若是舍不得朕,不若做了朕的公主,咱们也就不必将就谢放那庶子。”
      明熙缓缓回神,瞥了眼泰宁帝,轻声道:“陛下若舍不得我,为何不与我一同去甘凉城。有陛下在漠北,也就不必担心我会在甘凉城被人欺负了。”
      泰宁帝垂下了眼眸,长出了一口气:“朕何尝没想过这些?可朕若走了,依照那小狼崽子的疑心,只怕更是寝食难安,朝臣们也难免要用朕的离开做幌子了。离开也要等到一切稳定下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明熙重重的哼了一声。
      泰宁帝不免又解释道:“太子心思重,身体又不好,左思右想的,若当真又熬出病了,有了子嗣还好说,若无子嗣……朕怎么有脸见列祖列宗。”
      明熙挑眉道:“陛下说不在意太子,都是骗人的气话。太子被荣贵妃暗算,都多少年的老皇历了,陛下竟是能内疚至今。”
      泰宁帝道:“说不上内疚,不过总会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朕若稍稍留心,这事也许就不会发生的。”
      明熙微微侧目,轻声道:“陛下实然不必如此,往日阑珊居时,陛下总也寻些借口送去贵重药材和一干用物,不管我开口求什么,陛下都会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如今回想,除了皇位一事,陛下当真算是对太子宠爱的犹如亲子了。”
      泰宁帝抿唇一笑:“人生在世,哪能没有牵绊?当初皇兄说将皇四子给朕承嗣,你以为朕只有烦心吗?那好歹是朕的亲侄儿,养好了和儿子有何区别?朕可是早早的将紧邻正院的庭院都打扫了出来。可惜……皇兄算计太过,即便有心要将皇四子给朕过继,也要等皇四子长成懂事后了,否则将来只怕四皇子与皇兄不一条心啊。”
      明熙轻声道:“可如今看来,陛下似乎更喜欢太子更多一些呢。”
      泰宁帝挑眉:“朕方才说了,四皇子虽是私下说好过继诚王府承嗣,可朕拢共也没见过两回。如今四去其三,虽不知这其中都有谁的手段在,可太子成了朕唯一的侄儿,也是大雍唯一的承嗣,与朕之亲子又有何不同?”
      泰宁帝笑了笑:“皇兄脾气冷硬,性情暴烈,做事懒得迂回,直来直往。太子性格几乎与皇兄没有一丝相同,不管心中如何作想,面上总也能让人如沐春风。性格上也有许多地方,与朕极为相仿。有时候想想也很奇怪,朕与他父皇不是一个母妃,皇兄也随了父皇,太子倒是奇怪,与他父皇半分也不相仿,倒像朕亲手养大的。”
      “呵,我看是陛下的错觉才是,他哪里像陛下养大的,陛下的率直慈心,太子可没有半分!”明熙虽不是有心不泼泰宁帝冷水,可一想到皇甫策眼眸微动,就不知动了多少心思,着实有些不忿又恼怒,若他真如泰宁帝这般的好懂,自己哪里需要躲那么远!
      泰宁帝回眸一笑,拉长了声音道:“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明熙撇了眼满怀欣慰的泰宁帝,冷冷道:“如今不是他当初算计您的时候了,这会想起来的全是优点了!”
      泰宁帝侧目笑道:“好了好了,他是心思叵测不讨喜,做事也没朕干脆爽快,看似爱笑,性子却阴沉沉的。你不喜欢,咱们不说他了就是。”
      明熙何尝不知道,不管泰宁帝嘴上多嫌弃太子,但实然内心里却以他为骄傲,不管是心思深处,满腹诡计也好,虽叔侄两人有些争斗,可太子这些特质,终究是要用到臣子身上,将来要与满朝文武或是南朝周旋,巩固皇权,开疆扩土。
      当初图南关之变,泰宁帝抢下皇位时,该也是报有一番波澜壮阔的心思。诚王当初不得不灰头土脸的离开帝京,虽有赌气的意思,可何尝不明白。先帝与惠宣皇后大婚后,只有听话的离开,才能有一条活路。先帝肖其父,太祖当年对兄弟子侄,是何等血腥,抓到一点错处就是一门一户的屠杀,所有的兄弟子侄都不得善终。
      泰宁帝乃太祖幼子,母亲身份低微,他自认不输先帝的筹谋,苦因出身的缘故,不能大展身手,可当真正坐到这个位置,虽有心治世,可才知道有太多的不得已与无能为力,即便是坐拥天下,也不能随心所欲,士族、庶族、朝廷、皇权、相互掣肘。
      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天下一切已被盘旋几百年的大士族瓜分差不多了,即便有皇权更迭新贵的兴起,也不过是几年,或是短短几十年,又重新洗牌,如此不管谁来掌权,都是大士族在当家做主。皇权前所未有的衰落,这些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泰宁帝登基后,着实让不停征战的大雍,好好的休养生息了三年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可如今这世道,你若不争,必然要被动的挨打,南朝、柔然、甚至北狄都虎视眈眈,养肥了自己,也不过是便宜了那些狼子野心。
      泰宁帝在位三年里,也终是明白了,大雍现在需要的依然不是守城之君,若放在盛世,这般的心思、手段、绸缪也就够了,可若想一统天下,只怕还少不了杀戮果断,反而是先帝那般刚硬又不近人情的帝王,才适合这世道。
      虽然三年的赋税不算多,但谁不知图南关的诚王最擅商道,近二十年打通了图南关是各路商业要道,与南朝、北狄、柔然都有通商。图南关周边十二大城,赋税与经济几乎都握在诚王一人之手。如此,图南关才从不毛之地,到后来的富可敌国。
      二十万大军也非张张嘴就能有,虽是找先帝要了些兵马,可先帝那般的性格,又怎会让朝廷帮助诚王府招兵买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初泰宁帝虽能占了全部先机,何尝没有图南关的粮草源源不断的做支持,如今图南关十二城的财富都成了泰宁帝的私库,只怕是要留给太子励精图治。
      是以,泰宁帝也从不曾妄自菲薄,自认为这几年打好了根基,以及带来的财富,足够给皇甫策大展伸手了。有了这般的继承人,又有足够的粮食与财帛,又何愁大雍朝不能再进一步,甚至一统天下。
      想至此,明熙虽有意忍耐,可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想说就说,何必话说一半,又生生的压下了克制不住的炫耀之心。平心而论,太子也没甚不好,若能再多几分陛下的忠厚实在来,那就更好了。”
      泰宁帝瞥了眼明熙,挑眉道:“小娘子家家的懂些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时候是需要仁慈忠厚的帝王,可有些更需要有手段的帝王。朕若只是忠厚,这皇位哪里轮得到朕来做?”
      泰宁帝长出了一口气:“坐在高位上,虽能俯览众生,可同样的,四面八方都是埋伏,一着不慎粉身碎骨。慕容氏、高氏、甚至王氏,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可有一家真正感恩图报的?那些大士族各有各的算盘,自不必说,即便是谢氏只怕也是为家族打算的较多。”
      明熙道:“何为士族?乃为门第、世族、世家、门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几百年,江山几次易主,陛下早该明白,他们要忠于的从来不是朝廷或是皇室,而是宗族,若无门第,何来自己?陛下不该为这些,不是背叛的背叛,再耿耿于怀。”
      泰宁帝闭了闭眼眸:“朕随口一说,还不至于那么想不开。你这段时日似乎也想不开,才想开解你几分。高钺的事,朕也很可惜与后悔。如今回想,高钺左右为难时,也曾放下身段对朕求助。”
      “可朕依然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朕也矛盾,一侧希望高钺投诚,将计划全盘托出,一侧又无法相信一个不愿忠于宗族的人。是以,高钺几次示好,都被朕罔顾了。朕也明白了,不管高钺如何做,朕的心里根本无法接受背叛宗族的投诚。”
      明熙沉默了片刻:“陛下虽有私心,也在乎权势,但想的最多的还是皇甫氏的以后。高钺所作所为虽是忠君,陛下依旧会反感,不管是为情还是为恩,他为一己之私,背叛族人,陛下都不会接受。陛下的左右为难与顾虑,我也明白。”
      泰宁帝轻声叹息:“朕第一次向高钺许婚时,曾言高氏后宅不宁,许你们自立门户。高钺那时候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曾问朕:可是能自出宗族,与高氏再不相干?朕那时已有感,他问得什么,可还要装糊涂。”
      明熙怔愣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自立门户当另算,本就是宗族之人,哪能不认祖宗。”
      泰宁帝闭目轻叹:“朕说完后,高钺眼中的亮光便熄了。若朕当时肯让高钺与高氏撇清关系,高钺也不会拒绝婚事,更不会选择赴死……他可以逃出去的,即便一无所有,也不该惨死在这不体面的战场上。”
      “朕欣赏他是真的,提拔他也绝非只有利用。他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帅才,朕如今回头想,若肯给他一线希望,也许就不会得了这般的结果,可如今也只有后悔罢了。”
      明熙沉默了许久,许久许久,抬眸望向明月:“陛下也说,高钺本可以逃出去,不肯逃。其实不管成败,这一条路是高钺早为自己选好的。他想忠于陛下,也感念皇甫氏知遇之恩,可族中的事又不得不尽力,这般的矛盾,该是日夜难安。假若他不曾赴死,被陛下诏安,可高氏一家因此蒙难,他的后半生,只怕也会在内疚与后悔中度过了。”
      明熙眼角似乎溢出了水色,低声道:“高氏给予了他一切,也给予了他无解的死局。他若当真杀伐果断,六亲不认也就罢了。或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内心都是摇摆不定,亦正亦邪,优柔寡断,也让人不敢依靠。”
      许久许久,明熙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道:“忠孝两全,对他来说是比生与死,更艰难的选择。”
      泰宁帝拍了拍明熙的手,轻声道:“只因懂得,朕才更后悔。为将者,不见得能为帅才,他这般的性情,若能一心一意,誓死也难回头。朕当初若真的舍得,咬着牙给你们做主就是……可如今回想一切的假设,都成了未知的结果。”
      明熙道:“陛下活了半生,该比谁都明白,人生哪有那么假设呢?我们总是将假设想得那么好,可每件事的发展,都有各人的性情左右,也就有了许多必然。这不是假设,是从开头就注定了结果,不会再有别的路。”
      泰宁帝挑眉冷哼:“你倒是忠心的,出事后第一件事就是护太子。朕被困猗兰殿,你连问都不问一句话。你也不想想,太子那般的人,经历了临华宫的大火,又怎会再一次的将自己置于险地里?”
      “别以为朕不知道,周全可一直都是他的人!他在临华宫里不跟着你跑出去,到最后也会安然无事!偏偏你傻,不顾死活的带人杀了出去,他倒是隐忍,竟是一直到最后都不说后招,这心思,这算计,这份狠劲,啧啧,朕当真是望尘莫及……”
      明熙忍不住打断了泰宁帝的话:“陛下闲来无事,怎么就喜欢冤枉别人?我可不信祁平没告诉你,我第一个来救的人可是您。猗兰殿外人手众多,我才不得不让认识路的祁平去搬救兵的!”
      “祁平说了,您早料到慕容氏的心思,依陛下的才智与筹谋,又怎会没有后招呢!不然,我也不会放心去救太子的。”
      泰宁帝虽是面上不显,可微微勾起的唇角,还是暴露了心情:“因为知道你心里惦记朕,朕才更舍不得你啊!谢放给出的条件,着实让人心动,不然千里迢迢的,朕何至于相中他!太子若愿一心一意,与你妇唱夫随的,朕岂不是更舒心……”
      “陛下!大事不好了!”六福慌慌张张的从院外跑了进来,祁平紧跟其后。
      泰宁帝不以为然,轻笑了一声:“如今还有什么大事?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六福急声道:“太子殿下被近身的侍女下了毒,东宫将所有的太医都招了去!……这会怕是危在旦夕!”
      泰宁帝骤然坐正了身形:“谁来报的!人呢?”
      祁平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奴婢亲眼所见!宫女已被属下关了起来,奴婢来时,殿下如今……不许太医近身!”
      泰宁帝急急的起身,怒道:“混账!朕是如何吩咐你们的!宫中只怕还有慕容氏的余孽,让你们严守四处!你们就这般保护人吗!都愣着作甚!还不快些摆驾东宫!一个个的!不省心的!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东宫众人都要陪葬!”

      夜半时分,东宫正寝外。
      泰宁帝站在帐外拂过皇甫策烫手的额头,心都跟着抖一抖,低声道:“太子太子?”
      皇甫策虽喘息有些重,但看起来犹如睡着了一般。片刻后,他眯着眼望着眼前的人,好半晌不曾说出话来,那呼出的热气,烫得人手指都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策似是看清了来人:“夜半时分,还惊动了皇叔,是孤的不是……”声音断断续续,虚弱至极。
      泰宁帝手指轻颤,不敢再碰皇甫策,遂红了眼眶,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早上还好好的,怎么那么不小心,身边的人也不挑些可用的!朕可是将最好的暗卫都给了你,怕得就是还有余孽,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般模样。”
      皇甫策抬了抬手指,虚虚的握住了泰宁帝有些颤抖的手指,安抚道:“皇叔不必忧心,孤感觉甚好……”
      泰宁帝轻拍了拍皇甫策的手,轻声道:“朕不担忧,太子吉人天相,定能熬过去的……”
      皇甫策抿唇一笑:“若熬不住,皇叔可从宗族中挑个年幼的听话的……亲自教养……”
      明明还是这般气人的语调,可泰宁帝闻言大恸,紧紧的握住皇甫策的手指,急声道:“那些小崽子,都出了五服了,哪里还是咱们家的人,你才是朕的亲侄儿啊!哪里要挑他们!你且莫想这些,先让太医给你看看,不见得是无解的……你前日不是还特意让陆氏气朕吗?你快些好了。好了,朕还和你生气啊……”
      皇甫策疲惫的点点头,难道温顺的开口道:“皇叔莫要担忧。”
      泰宁帝点头连连,可心中越发的难过:“不担忧不担忧……”
      高氏已鱼死网破,慕容氏几乎已被斩尽杀绝了,都是丧家之犬,哪里还有迂回之处。若是得了机会下毒,定然是灭口毒药,哪里还会留下活口。不然,泰宁帝也不会未雨绸缪,特意让祁平留在东宫了。可日防夜防,到底是家贼难防,偏偏是从身边人出事的。
      千难万险,以为终是皆大欢喜了。日日抄诵佛经,还不是为赎皇甫氏前人杀戮之罪,护佑这唯一的子嗣,难道终究是皇甫氏杀戮太过,还是逃不过这般的结局,这是天要灭皇甫氏吗?想至此,泰宁帝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甫策疲惫至极,轻声道:“皇叔,贺明熙在哪?”
      泰宁帝急急的拭去眼角的水色,低声道:“在!在外面!朕现在就去给你叫来,给你叫来!你别睡,朕去寻太医!”
      皇甫策却紧紧的攥住了泰宁帝的手腕,轻笑了笑:“皇叔,孤从不曾求过你,你让贺明熙一直陪着孤,可好?”
      泰宁帝终是忍不住再次落下眼泪来,哽咽道,“好!只要你病好了,朕万事都应你!你乃我大雍的太子,要什么不能……哪至如此……哪能……朕这就帮你叫她!”
      皇甫策微微颌首,慢慢的松开了泰宁帝的手:“谢皇叔。”
      泰宁帝拍了拍皇甫策的手,不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