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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3) ...

  •   天色已完,上元节的东街三五步就有一排花灯,将整个东街打照的犹如白昼。
      各个府邸宅院的后街,自然也是各家的产业,大多住的都是成了家的奴婢,王宅后宅角门,以供奴婢进出的宅院,也开在一个极偏僻的小巷。
      今夜上元节,天色虽不早了,但王氏家中依旧热闹。
      往年也是如此,除去正阳门伴驾的郎君们,女眷与幼童,都不会早早歇息。今年王氏在高氏与慕容氏的事中,受了些波及,但好在不曾被牵连其中。
      王纶甚至不等开印已上奏致仕,虽是不曾批复,但次日就有人顶替了王纶的职位,虽有个代字,可明眼人都知道,王氏这是受了嫌弃。自然,王氏虽是在朝为官者众,可家中现如今唯一能有伴驾资格的就只剩王敛知了。王安知职位太低,不光今年,往年也是没有机会去正阳门的。今年的上元节因家中人众多,自然也就比往年更热闹了。
      此时,王氏后巷的角门打开,正是忙碌的时候,下等奴仆也在此进出。
      王雅懿在巷子后面,躲到一天,虽是饥肠辘辘,可也等到天黑许久,才敢冒出头来。走至角门,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急声道“小颖……”
      “嘭!——”小丫鬟微微一怔,待看清来人,眼疾手快,极迅速的关上了角门,顺手就落了锁头。
      王雅懿站在角门处微微一怔,随即大怒:“开门!快开门!小颖!你寻死吗!看不见我是谁吗!贱婢!信不信我进去!让人乱杖打死你!”
      小颖听闻此言,背对着角门,吓得哆嗦,咬着唇站了片刻,转身朝前院跑去。
      王雅懿拍得双手红肿,也不见里面有声音,终是缓缓的蹲下身来,抱着膝头,低低的啜泣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小木门骤然从里面拉开了。
      王雅懿正靠着门房伤心,猝不及防的趔趄了一下。
      来人正是大少奶奶陆氏的陪嫁邹嬷嬷,王雅懿双眼红肿,满脸是泪,看见来人时,忙用衣袖擦干净脸,很是傲气的挑了挑眉头,瞥了眼邹氏。
      邹嬷嬷站在门内一会,居高临下,将人打量了好几个来回,仰着下巴冷笑了一声:“谁家的小娘子,竟是如此不知礼,大正月的在人家门口恸哭?”
      “邹氏!你敢对我无礼!”王雅懿历来与大嫂王陆氏不对盘,自然也从没有拿正眼看过王陆氏的乳母历邹氏。
      邹氏乃士族出身的世奴,姿态与傲气,自然比一般的奴婢更高。她扫了一眼王雅懿,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呵!不过是个乡野村姑,对你无礼又能怎样?”
      王雅懿骤然站起身来,怒视着:“邹氏!你这个刁奴!若我母亲知道你如此待我!即便有陆氏给你撑腰,也能让你脱一层皮下来!“
      邹氏眼角微眯:“说得也是。天无二日,宅无二主。若老夫人好好的,我们这些子人,哪敢四处晃荡。如今我们大奶奶能得了管家权,还得谢谢那差点将母亲害死的人。若不是她有心暗算自己的母亲,老夫人哪里能气急攻心,卧病在床?”
      王雅懿眼眸微动,硬声道:“胡说!我母亲身体好着呢!……即便病了,也肯定有大好的一日!邹氏!你敢诅咒当家主母!待我进去一定让人剥了你的皮!”
      邹氏冷笑不语,许久许久,嘲讽道:“凭现在的你?”
      王雅懿心里也有些没底,虚张声势道:“我好歹是父亲母亲的嫡女,即便落魄,也不是你个奴婢能奚落的!我就不信,父亲母亲若知道你那么待我,你会有好下场!”
      邹氏皱了皱眉头,眯眼冷笑:“来人!将这个疯子,乱棍打出去!”
      在门后待命许久的粗妇,手拿棍棒,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这些人都是三等的婆子,平日里哪里有机会见王雅懿的真容,自然没有邹氏心中的忐忑与畏惧。
      王雅懿还未看清众人,已感觉身上传来的剧痛,不禁尖叫一声。
      “住手!”王安知闻讯匆匆赶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虽是恼恨王雅懿,可还是被这些奴婢气得浑身发抖。他眯眼看向邹氏,素日温软的眼神已十分冰冷,“放肆!”
      王雅懿抱着头,蹲在地,听见这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委屈道:“四阿兄!……”
      王安知瞥了眼王雅懿,瞪着邹氏道:“滚!自己于大奶奶请罪去!”
      邹氏顺眉敛目,点头连连:“奴婢这就去。”
      王安知见众人散去,对身后的长康和两个小厮,低声道:“看好四周。”
      “四郎君放心,这会天色晚了,不会有人的。”长康话毕,可也指挥身后的人守好巷口,自己抱着个包袱,站在了不远处。
      王雅懿蹲在原地,怯怯的站起身来,未语先落下眼泪,满怀委屈的开口道:“四阿兄,你让我进去吧……”
      王安知虽知这妹子骄纵,但他自来肖像王氏,很是心疼妹子。如今见此,又怎能不伤心,可一想到还躺在床上的母亲,眼神的触动也淡了不少:“叫四郎君。”
      王雅懿怔了怔:“四阿兄,你也看见了!那起子刁奴,竟敢如此待我!四阿兄,我是不该任性离家,可我也是想着能有个依靠……哪里想到竟是被人骗了!卫氏不安好心,暗算于我!本来我早想回家了,谁知道后来就锁了城门,直至今日才……”
      “住口!你怎么不问问母亲如何了!”王安知侧目对上王雅懿满是受惊的眼眸,暴怒的情绪压了压,低声道,“若不是你骗了母亲,逃出去家门,母亲哪里会卧病在床,如今你在外受挫又想回家,将所有过错推给卫氏与洪家……”
      王雅懿急声道:“本来就是卫氏与洪家做得局,四阿兄你要帮我报仇!那卫氏狼子野心,最有图谋……”
      王安知怒斥道:“死不悔改!到如今还不知错吗!”
      王雅懿怯生生的看了眼暴怒的王安知,轻声道:“四阿兄,你为何要生我的气?”
      王安知闭了闭眼,失望道:“是我苛求了,也许大兄说得对,你性子就是如此。”
      王雅懿再次道:“大兄自来看不上我,总也吹毛求疵。他如此刻薄,凭甚就能成为我王氏当家的嫡长子!四阿兄母亲真的病了吗?严重吗?我走时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病了呢?母亲病了,我该怎么办啊?”
      王安知抖着唇,好半晌,开口道:“叫我四郎君,我二妹王雅懿,漏液急病去了,讣告年前腊月已出,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回来了。”
      王雅懿愣了愣,尖叫道:“四阿兄,你在胡说什么!我是王氏二娘子,我好好的在此!是不是大嫂那个贱妇挑唆你了,她为自己的女儿,早想将我赶出去门去了,不然大兄为何不喜欢我!”
      王安知闭了闭眼眸,轻声道:“以后别再回来了,母亲只怕好不了,讣告是父亲做主发的,与兄嫂无关。”
      王雅懿大惊失色:“什么!?父亲怎能如此!即便再不喜欢,也不该不认我!……是太子吗?!父亲是怕得罪太子吗!我可以去求皇甫策,他不是马上就要登基了吗!他对我是有旧情的,只要我肯放下身段,他必然回心转意的!……”
      王安知深深的看了王雅懿片刻,轻声道:“王氏二娘子已经去了,你用何等身份面见太子?”
      “我就是王氏的嫡出娘子啊!除不除族,也不是父亲张张嘴的事……”王雅懿虽是如此的说,实然心里半分底气都没有。若她不曾做出败坏王氏名誉的事,即便身为王氏族长的父亲也不能张嘴就将她除族。
      当初王雅懿还在家中的时候,族中已有不少人上门,商议处置王雅懿,不过是被王夫人一力挡了下来。当时王氏父子虽颇有微词,因有王夫人坐镇也是无果。
      王安知轻声重复道:“你不是被除族了,王氏二娘子已得急病去世了。还有,母亲只怕好不了,你懂吗?”
      王雅懿心乱如麻,急声道:“什么去世了,我不是好好的还在这里吗!母亲怎么就不好了!母亲若不在了,谁还会帮我!……四阿兄!你平日对我最好了!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啊!你知道,若是父亲的意思,大姊历来最势力,她肯定不会救我的!剩下的几位阿兄与我几乎都没怎么见过!”
      “四阿兄,你得救我啊!你去求求父亲……不,你让我进去求求父亲吧!这怎么能够啊!我是王氏二娘子啊!我是父亲母亲亲生的嫡娘子啊!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王安知推开了王雅懿的手:“阿雅,母亲不是不在了,只是病了。”
      王雅懿忙道:“母亲何时能痊愈?”
      王安知摇头苦笑:“也许我不该出来亲自见你,最少我们兄妹间还能留下些……阿雅,你可真会让人失望啊……”
      王雅懿怔愣当场:“四阿兄……你、你也见死不救吗?”
      王安知接过长康递过来的包袱,冷声道:“这里的房契,是安定城锡山村的,原本就是母亲给你的,宅院虽不大,足够你一个人住了。一千两你拿去生活,以后再见,你休要再叫阿兄,只做不识。”
      王雅懿有些发怔的望着那包袱,只是不肯接,讷讷道:“四阿兄,你怎能如此狠心,我是被人骗了啊!那些人勾结一起,报复我们……”
      王安知将包袱放在了王雅懿怀中,似是十分疲惫,有气无力道:“长康,你让东顺、西平送这位小娘子回乡吧。”
      王雅懿呆呆的抱着那装满银锭的包袱,不及反应,已见王安知闪身入了角门。片刻间,那角门已被紧紧的关上……
      王雅懿望着那紧闭的角门,许久许久,不自主的落下泪来,喃喃道:“四阿兄,你怎能也如此狠心,我被人骗了啊……”
      长康不忿道:“狠心?郎君每月俸禄都要交予公中,虽是各房都有分例,不过也是维持,哪有富余!我家郎君最是端方,没有体己,一千两已是不小一笔银钱了,这可是从四奶奶那里要来的嫁妆!我家郎君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能为你张嘴找四奶奶要钱,可见已是极心疼你的了……”
      王雅懿仿佛不曾听见长康的话,喃喃道:“我是王氏二娘子,嫡出的二娘子!!你们怎可以如此!母亲,在不在!……你们这些人,当初丢下我一走了之,亏欠我良多,如今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如此待我?!”
      “你们出来!你们出来啊!!给我说清楚!——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我在家中侍奉祖母,哪里来你们在外面的逍遥自在!让母亲来见我!!”王雅懿疯一般的砸着角门,歇斯底里的尖叫着。
      长康侧目望向巷口,低声对王雅懿道:“四郎君慈悲,给你送些东西来,若是惊动了大郎君,你以为这些东西你还能带走吗?!”
      王雅懿重重的将包袱砸在了长康一头一脸,恶狠狠的骂道:“呸!狗奴才!你也配和我说话!”
      长康被银锭砸的头晕目眩,又见银锭掉落了一地,心头火起,拽住王雅懿的头发,不顾她的尖叫连连,就朝巷口的马车走去,将人扔给了西平:“扔进入!捆好!堵住嘴!趁着城门还没有关,立即出城去!”
      东顺拣起了银两,包好递给了长康,有些为难的开口道:“她这般的凶狠,我怕路上制不住她……”
      长康将银两的包袱扔进了车里,对着车窗道:“这些好歹是四郎君的心意,小娘子收不收都随心,若执意不要,下车时留在马车里就是。”
      西平长了心眼,小声道:“万一她再回帝京,又该如何?”
      长康咬牙小声道:“你们只管将人送出城去,剩下别管了!长寿已说了,大郎君既然得了她的行踪,断不会让她还有机会入帝京。四郎君心善,要送她去安定城郊外庄子,大郎君的意思是将她直接塞入念平庵去。”
      念平庵虽是尼姑庵,历来是帝京朱户内宅犯了事,又无娘家依靠的妇人的囚禁之地,一旦进去,是疯是病,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出来了。听闻太祖时有个颇为受宠的妃子,因犯了事被送了进去。没多久,太祖后悔了,招人回来时候,那妃子已疯疯癫癫,人都识不清了。
      王雅懿没了王氏嫡次女的身份,实然王氏将人送进念平庵也不合适,即便是送也不能作为王氏娘子送进去。可王氏也真不曾狠心到直接将人勒死,也只有送出帝京,让她不能回来,听之任之了。
      长康叹息一声:“快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东顺扬起了马鞭:“兄长快回开解开解四郎君吧,咱们郎君心善这会指不定多难受呢!这事交给我们兄弟两个,你就放心吧!”
      长康长出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们也要快去快回,郎君这两日定然会等着消息的。”
      东顺点了点头,驱动马车:“我们办事,兄长放心。”
      西平回眸对长康摆了摆手:“兄长快去看看四郎君吧。”
      马车缓缓离了小巷,走道了街道上,可马车内还是时不时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西平与东顺坐在车架上,对视一眼,齐看了车厢一眼,不约而同的长叹了口气……

      七:祗为恩深便有今
      素水湖乃帝京唯一的内城湖,位于南城打铜巷。
      东侧一面全是店铺,多为铁匠铺,西侧便是素水湖畔,为上元与七夕最为热闹的地方,帝京出名的佳会之所。
      谢放今日褪去了战袍,做了帝京最常见的贵公子的装扮。
      长发松散,一支木簪很是随意的固定了发髻。白色阔袖长袍,腰束银线八宝带,腰间缀着两挂琳琅缓佩,手持当下时兴的檀木洒金纸扇,端是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明熙远远便见一人站在素水东桥畔,可不敢贸然前去相认,不得不又走近了一些。谢放有感有人走近回眸望去,四目相对间,露出个笑脸来。
      明熙双眼微亮,舒了一口气:“差点都要认不将军来了了。”
      谢放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很是爽朗的开口道:“都云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亦然,今日我当如何?”
      明熙将人打量个来回,忍不住笑道:“将军不知上了谁的当,方才走来,似乎满帝京的贵公子都做了这身装扮,那折扇也是满街人手一把,当真风流倜傥的千篇一律。”
      谢放当下抿了唇,咬牙:“臭小子……”
      明熙不解道:“将军说什么?”
      谢放也不好再装,拉着阔袖,将折扇别在了腰上:“你在正阳门放河灯了吗?不若咱们去岸边买盏河灯许个愿?”
      明熙道:“河灯年年如此,当初我年年祈愿,也不曾见实现一次,如今早已不是幼童了,哪里会特意用这些求心愿?”
      谢放深以为然:“也是,事在人为,有时拜满天神佛,也不见得有努力争取来得有用。”
      明熙抿唇一笑,又道:“大将军又想岔了。世人也道心诚则灵,虽说事在人为,可万事都有些运道在里面,若无运气加身,怕是成事也会有些艰难。”
      谢放抿了抿唇,忍着笑意:“总之,不管本将军如何奉承,贺女郎总也有理。”
      明熙见谢放的目光游移不定,恍然大悟:“为何不曾在正阳门处见到大将军?即便不论功绩,按品级来说,今夜正阳门宴所,也该有大将军的一席之地。”
      谢放当下冷了脸:“家中已到伴驾品级的兄弟众多,父亲说我前番救驾已露了大脸,此番让太子殿下见见别的兄弟,只让我在家赏月。”
      明熙愣了半晌,不禁噗嗤一笑:“谢大人以为今天是八月十五吗?在家赏月?说起来,在漠北时,我可是听说,你素日很得谢楠大人青眼,怎么这番回来就惹了人眼?”
      谢放抿唇道:“那还要多谢太子殿下从中作梗。”
      谢放话毕就有些后悔,看向缓缓垂下眼眸的明熙又道:“左右无事,咱们也四处看看灯如何?”
      明熙笑了起来:“我知道一个茶楼,有些特色,这般好的夜色,咱们同去喝杯茶如何?”
      谢放也嫌街上人多杂乱,不好说话,忙笑道:“正有此意。”

      与此同时,正阳门处,当今太子殿下忙乱了一阵,好不容易得了清闲,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一个方向。西侧角落,方才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三人,如今一个人影也不见了,皇甫策几乎是下意识的挑了挑眉头,寻找了起来。
      韩耀走近,将皇甫策的神态收入眼眸,轻声道:“殿下在找谁?”
      皇甫策回眸,淡淡的撇了韩耀一眼:“随意看看。”
      韩耀点头一笑:“若殿下无事,臣家中还有些庶务……”
      皇甫策不等韩耀话毕,开口道:“你爹正乐不思蜀,你家能有何等庶务,需要爱卿亲自料理?”
      韩耀顺着皇甫策目光看过去,韩奕与谢楠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的神情颇有几分默契:“谢大人倒是越来越平易近人了。”
      以韩氏之出身,韩奕能得谢楠平辈相交,当众的窃窃私语,在此时依旧算是屈尊降贵了。
      皇甫策瞥了眼韩耀,宛若不经意的开口道:“你方才同陛下说了些什么?这会怎么就剩下了你一个?”
      这处正是个高台,该寒暄的都已寒暄了一圈。此时,皇甫策与韩耀这个近臣说话,自然也没人特意去打扰,且左右侧有宫侍守着,前后又空旷,倒也是个难得能说私话的好地方。
      韩耀抬眸眺望夜空:“今夜城内灯火通明,月色星光显得黯淡了不少。”
      皇甫策端起了茶盏,挑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
      韩耀侧目道:“臣只是在想,殿下是想知道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若是第一个问题,那就说来话长了……”
      皇甫策重重的将茶盏放在了桌上,宛若不经意的开口道:“跳过说来话长。”
      韩耀恍然大悟:“谢放将贺女郎叫走了,陛下不放心,带着左右跟了上去。”
      皇甫策微微眯眼:“去了何处?”
      韩耀道:“有一会了,这会也该不在那处了。不过,即便殿下知道了又如何?您也脱不开身,若派人跟随,陛下身侧还跟着几个好手,若被陛下的人发现有暗卫跟踪,只怕难免猜出殿下的心思。有些事不怕不水到渠成,可就怕从中作梗,何况陛下又是贺女郎极亲近的人。”
      皇甫策眉宇间尽是冷凝,侧目望向不远处,沉默了下来。
      韩耀顺着皇甫策的目光看去,轻声细语道:“殿下前番特意恢复了贺大人的官职,贺女郎虽嘴上不说,但心中该是十分感念殿下的。可贺女郎既然已自出宗族,只怕婚姻大事,贺大人也插不上手了,陛下手中的主动权反而更多。最少,今夜众人面前,贺女郎与贺大人甚至连个基本的招呼都没有打过。”
      皇甫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坐下说。”
      韩耀道:“殿下虽为陛下亲侄,可远不及贺女郎亲近。陛下眼中的好女婿,也绝不会是殿下这般的。莫说今夜看来贺女郎似乎无心殿下,即便贺女郎有心殿下,陛下也会不赞成。”
      “贺明熙救驾有功,皇叔翻来覆去的提起,难道不是为了以身相许吗?”皇甫策沉默了半晌,又道,“孤难道还比不上这帝京大士族的儿郎?若你有女儿,难道不想她留在身侧,嫁得尊贵,也能得享尊贵吗?”
      韩耀了然的颌首,却笑了起来:“虽不知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可臣有感,贺女郎该是不愿留在帝京……”
      皇甫策道:“有话直说,孤恕你无罪。”
      韩耀沉默了片刻,等来了皇甫策的保证,不禁再次颌首一笑:“众人所求,皆有不同,若臣有女儿,必然不求尊贵尊荣,但求一心一意。臣有幸自幼入宫,伴殿下左右,得见后宫弱肉强食,捧高踩低,比比皆是。臣之家世、人脉,都不足以支撑女儿在宫中安逸生活。是好是坏,全赖夫君给予的宠爱,可自古以来,都云色衰而爱驰,我若能选择,自己给予女儿一切,为何要将她交给一个陌生人?”
      皇甫策嗤笑:“皇叔又不是你,他该是不会顾虑这些。”
      韩耀道:“三月初三,即为殿下登基大典,陛下也就成了太上皇。自然,太上皇若是愿意,也可用孝道胁制殿下,可陛下显见不是那么勤快的人,自然不愿再为任何事费心。将人交给殿下,还要时时念叨,常常用心,但是嫁给别人却是不用,只要太上皇还在一日,那些人即便想要纳美,还要看看太上皇高兴与否。”
      皇甫策道:“孤在你们眼中,如此靠不住?”
      韩耀摇头:“非是殿下靠不住,实然是从古至今,哪家的帝后一生一世一对人或是一心一意过一生?”
      韩耀等了片刻,见皇甫策不曾开口,不禁又道:“世人都知强扭的瓜不甜,若她实在不愿,殿下不若成人之美,将人放回漠北。”
      皇甫策挑眉,看向韩耀,冷声道:“你让孤成全她与谢放?”
      韩耀往日最会看皇甫策脸色,又对他的性情极了解。若放在往日,或是别的事上,韩耀肯定闭口不言,或是会将话说得婉转些。自小侍奉的主君,为臣之道,早已成了本能,哪能刻意的找不自在。
      韩耀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轻声道:“殿下若心中不愿,也不必成全谁。可我们都是自小相识,谁都知道谁的脾性。她那般的性格,将来入宫,又怎会开心,惠宣皇后当初又何尝真的开心过……”
      皇甫策瞥了眼韩耀:“你能笃定孤不会一心一意,她肯定不开心?”
      韩耀道:“殿下今时不比往日,正妃之位不知多少士族觊觎。贺氏出身虽还勉强,可贺女郎身为贺氏嫡长女时,般配一般皇子尚可,与殿下相比,尚有不足。殿下可不光出身皇甫氏,也是谢氏外子,可谓身份贵重,但若为妃嫔,贺女郎定然宁死不从。”
      皇甫策淡淡的开口道:“孤许她后位,会有人敢阻拦不成?”
      韩耀眉宇间并无触动,又道:“殿下,皇后固然尊荣,可贺女郎那般的脾气,怎能容人,又怎能母仪天下?往后岁月,殿下后宫之中,少不得进无数个美人。一日日的,总会将两人的情意磨尽的,殿下难道就不怕惠宣皇后与先帝之事重演吗?”
      皇甫策抿了抿唇:“陛下与她,让你来敲打孤?”
      韩耀摇头道:“陛下自始至终都不曾将殿下作为女婿人选,她该没有这般的妄念。我同她私交如何,殿下该是知道。自许久之前,她若遇见难事,就怕会被我看了笑话,瞒都瞒不住,更不会特意对我说。”
      皇甫策道:“那你还为她说情?”
      韩耀道“方才我们三人说起了慕容氏。贺女郎对陛下说,嫁娶本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之事,何能让外因毁了夫妻间的盟誓。”
      皇甫策缓缓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许久许久:“高氏那边可有消息?”
      韩耀见皇甫策不欲再谈此事,自然不会深问下去,轻声道:“高战暗算了高钺,本想一劳永逸,可他怕是不曾想过周全能率残部逃出去,也就被周全抓住了把柄。”
      皇甫策抿唇道:“高战虽继承了高林的长袖善舞,可着实没有继承到领军的天赋,徐备已死,高战以为周全对高钺的死因不知情,对周全还是拉拢居多。”
      韩耀轻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可周全虽是效忠殿下,但高钺对周全曾有实打实的恩情,只怕找到机会,还是会将高钺的死因对高林全盘托出的。到时候高林不管处置高战于否,都会心有介蒂。不管高钺与高林如何不亲近,但都是高氏嫡子,又是高长泰钦定的继承者。高林定然也会想,高战今日能杀嫡长子篡位,将来将来弑父也不算什么了。”
      皇甫策闭目轻声道:“百年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死在这般上不了台面的谋逆上,当算可惜。若高钺不曾左右摇摆,投诚于皇室,孤与皇叔肯定会善待他的。”
      韩耀轻声道:“高氏虽为庶族寒门,但不管如何,高钺一直都有高氏撑在身后。高氏一族有不臣之心,高钺又能如何,只能随波逐流罢了。高钺当初能给殿下暗示,想必内心也是极挣扎不安,算是尽力了。以高钺的手腕,禁军中人当真有心收服,又怎会只有那些人跟随,且又被周全掌握了一半。”
      “此役不管谁胜谁败,对高钺来说,都是极煎熬的。他这一生先有先帝的知遇教导,又与殿下的相伴数年,以及陛下的重用,桩桩件件都是恩与情。高钺虽不擅言辞,但极为重情重义,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生生的拖延了许久。说起来,这一年来,局势越发的严峻,各方都已蓄势待发,最可怜的还是高钺,报着怎样的心情,才还想着两边都不伤害。”
      皇甫策轻声道“阑珊居时,他对孤的帮助出自真心,翠微山之行送信于孤,咱们才绕开了慕容氏的那次刺杀。一次次的,若没有高钺的暗示明示,陛下与孤也必然没有那么完全的计策。可做了这些,高钺若当初全盘托出,以表投诚之意,孤必然善待加恩于他。孤不明白,做了这些他为何还要选择跟随高氏造反,他到底是要什么。”
      韩耀道:“殿下想岔了,不管高钺对陛下与殿下有多少善意,实然从来只有跟随高氏这一条路可走。这般的滔天大罪,高氏若败落,定然满门不存,他如何能继续跟随杀害全家的君主继续坐享荣华富贵?”
      “世人都说宗族,从古至今有几个人背叛了宗族,还有路走?这般的世道,不说南梁讲究出身宗族,大雍又能好多少,无宗无族如何立足?高钺所行之事,虽说忠君,可几次送信心里也终究愧疚,可即便将来得殿下重用,统帅了三军,可这一生都要背负卖族求荣的包袱,又怎会好过了?”
      皇甫策道:“你说的这些,孤何尝不知?只因如此,孤才更厌恨高氏的贪心,官至当朝太尉,还不知足!”
      韩耀道:“高氏举家造反,绝非高林一人有不臣之心,该是从高长泰还在世时,就已有苗头了。历时三代,高钺根本无力阻止,牵扯全族,更不能全盘托出。高钺虽有将帅之才,可终是无治国之权谋,将心思都用在了行军布阵上,高氏家中的权势,也已被高战架空,族中之事早已不能左右。”
      “阻止不了,又不能随波逐流。是以,他一直以来才是最痛苦最矛盾的人才是。那夜他本有机会逃到城外,可后来又选择走回来,可能也不是为了谁,不过是忠孝两难,即便逃出去又能如何,将来莫不是当真要率领南朝之军攻打大雍不成……”
      长久的沉默,皇甫策缓缓闭了眼眸:“道理谁都明白,他那般强硬的性格,亲见他死于小人之手,如此的憋屈窝囊,不管素日里如何,总难免为他难过……”
      韩耀轻声道:“也许不光前面的那些缘故。高氏这一代人除了高钺外,别人都无领兵的天赋,也许高钺以为,唯有一死,才能弥补心中对皇甫氏的亏欠。陛下对高钺的拉拢也十分真心,在得知高氏可能有心谋逆之心时,甚至两次有意将贺女郎许配给高钺。可高钺执意不从,说已有外室。”
      “陛下为此迁怒于臣,将臣叫去大骂了高钺不识好歹,我二人一丘之貉,竟是喋喋不休的骂了半个时辰,可见责深爱切。虽是如此,可陛下还是不信高钺的话,出了不少暗卫,彻查高钺的所有。”
      皇甫策略有些疲惫道:“你与高钺历来不睦,怎还能牵扯你身上?”
      韩耀抿唇一笑:“不管如何不睦,臣与高钺都是殿下的伴读,自然是蛇鼠一窝。”
      皇甫策缓缓睁开凤眸,望向韩耀:“他真有外室?”
      韩耀道:“若是没有,可当欺君之罪。外室自然是有的,养了个帝京有些名气的歌姬,空背着外室的壳子,一年也见不了高钺三回。高钺为掩人耳目,倒也常回外宅,在书房中过夜,从不曾招人侍寝。”
      “这些个后宅的事,本来陛下的暗卫,也不见得能查出来,高钺历来就是做事滴水不漏,可那歌姬起了心思有心攀附,让心腹丫鬟去月老庙求了一个姻缘符,丫鬟是个碎嘴的,被人套了几句话,就全盘拖出。”
      皇甫策微微颌首:“你知道的倒清楚。”
      韩耀道:“如今祁平跟随殿下身侧,殿下若有疑问,大可问祁平。陛下对殿下也是大手笔,祁平虽是宫侍,乃是当年与人打斗时,伤了下身。平日也不显山露水,可也是暗卫里的小头目。臣前些时日查处高氏时,与他共事了两日,也打听到了一些旧事。”
      皇甫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太祖与父皇都不曾豢养暗卫,那些人都是皇叔养了多年的死士。皇叔登基后,这些人理所当然就成了皇室的暗卫。”
      当年诚王离开帝京时,虽是被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但除了私有的五百部曲之外,当真没有什么家当了,后来那二十万驻军,也是一点点的得来的。图南关的封地,算不上多富饶的地方,反而是个历朝历代的兵祸之地。
      那时诚王境遇如何艰难,如今已是不可考量了,但是那般的地方,以及诚王自小的环境,也就造就了他极没有安全感的性子。是以,诚王在图南关当家做主时第一件事,就是豢养死士。图南关的一举一动都在先帝的监视中,诚王虽时时为性命担忧,但也不敢上来就豢养死士。以修建王府之名,很是奢侈无度的招揽了一批能工巧匠,暗中却留下了不少武功好手,又从乡间挑选了不少根骨好的幼童,刻意栽培了起来。
      这些年过去了,当初所做一切虽是为了保命,只是后来用起来顺手,也就逐渐有了探听消息的能力。久而久之,诚王府内也就逐渐的形成了很牢固暗卫系统。
      韩耀似乎不愿探知皇室秘辛,轻声道:“臣一直不明白,高钺本可以好好的结一门好亲事,为何非要用外室迷惑陛下与高氏?他不肯成婚,害得下面的弟弟们也不好成亲。高氏嫡子总还年纪小,可那高战只比高钺小八个月,竟也不曾定下亲事,这一家倒也奇怪!”
      皇甫策道:“高钺自来独善其身,从不攀附别人,既知道家中要谋逆,不论成败,都不会再牵扯无辜的人。”
      “高钺未做禁军统领前,亲事尚高不成低不就。高战一无军功,二无名声,官位不显,虽是能支应家中一切,但又有几人会看中这些,他如何擅长谋略,在所有人眼中,高氏家业也必然是嫡长子的,谁能看见碌碌无闻的庶子,何况嫡长子又如此年少有为。”
      韩耀嗤笑一声:“高战着实打了一手好算盘,也怪不得不管谋逆事成于否,都要对高钺下黑手了。若是事成了,有战功赫赫的嫡长子挡路,谁又能看见他藏在后面的庶子。若事不成,即便高林率部窜逃,高钺身死,今后很多年里高林唯一能倚重的也只有庶二子了。”
      皇甫策道:“可不是,若运气好除掉了高钺,又谋逆成功了,高战也必然有大士族贵女般配。高钺那般的性情之人,又怎会花心思在内宅的小事上,又如何斗得过这心思叵测的狼崽子。”
      韩耀深以为然,轻声道“嫡庶不分,乃乱家根本。高林后宅乱七八糟的,人尽皆知,高林自己不但养虎为患,这虎患还是亲生子,可见万物相生相克,报应不爽。”
      皇甫策沉默了好半晌:“高林只怕也没想到,庶子能恨嫡子,恨成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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