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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1) ...

  •   午后时分,阳光明媚,太极殿八角亭内燃着龙涎香,桌上的奏折比前两天也少了大半。泰宁帝与明熙相对而坐,一个看奏折,一个抄佛经,倒也惬意。
      明熙抄完一张,抬眸望去,泰宁帝拿着奏折,靠着团垫闭上了眼眸,似是睡着了。这两日的相处,泰宁帝明显的精力不济,畏寒的厉害,有时候说着话说着话就睡着了,这该是大病一直没有养好的缘故。
      没一会,泰宁帝睁开了眼眸,有些迷糊道:“嗯?朕睡着了?”
      明熙笑道:“陛下困了就去睡,折子看了不少,剩下的也不急于一时。”
      “朕年纪大了,坐一会就要打瞌睡,哪里是困了,就是疏懒。”泰宁帝放下了折子,起身拿起了明熙抄写的金刚经,笑了起来,“在甘凉城时也没少抄吧,这字体工整又干净,比太子抄得好多了。”
      明熙眼中露出几分讶然:“太子可不像个会抄经的人。”
      泰宁帝低低的笑了起来:“满心的阴暗戾气,他才是最该抄经的人,治世明君可不光是靠酷刑与律法,该有的慈悲不能少。”
      明熙深以为然:“陛下英明。”
      泰宁帝笑得更开心了:“油嘴滑舌!就会哄朕开心。”
      明熙道:“不管太子如何,陛下总要顾好自己,年后我若离京,你……你也别管那么多了,养好身体,怎么开心就怎么来,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了。”
      泰宁帝看了明熙一会,颌首道:“朕知道。虽然谢放也不错,可一想到你要去甘凉城那么远的地方,朕心里也不舒坦。朕就想不明白,那谢放就那么得你倾心的?”
      明熙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时候还说不上什么倾心?谢放入京前,曾诚心向我求亲,所言几条,均是我担忧之事。他为人厚道实在,所给予的条件也诱人。想一想,若这亲事作为一种交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相识不久,现在还说不上情深意重,可以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处,总该会有情深意重的一天。”
      泰宁帝长叹:“朕知道你的难处,这世道对小娘子们也苛刻。可你这一走,说不得就是三年五载的回不了帝京一次,朕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去甘凉城看你。
      明熙浅浅一笑:“陛下的疼爱,我知道。以后成了亲,也不会三五年不回来了,只要无事,我会尽量坚持每年回来探望陛下一次啊。”
      泰宁帝笑了笑:“天真!你若真嫁给他了,到时候又是郎君又是孩子,哪里还顾得上朕。帝京与甘凉城千里迢迢的,你受得了奔波,孩子们也受不了。什么是嫁人,一个女,一个家,你出了自己的门,成了人家的人了,要住在他家生儿育女操持后院。”
      明熙垂眸抿唇,许久许久,才笑道:“可是只要我知道陛下过得好就够了,太子虽是……但对陛下也很敬重,贵妃娘娘与陛下夫妻多年,如今都这个岁数了,年轻时的戾气只怕也散了,我看陛下就是有晚福之人,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朕还不知道你会看面相了,你这丫头啊。执拗起来,朕也没办法,可听话起来,只会让人心疼。”泰宁帝看了六福一眼,“你去让人都散了,朕有话要对明熙说。”
      “陛下放心,老奴亲自看着,不会有人靠近的。”六福走到亭外挥退了众人,自己也站在了外面。
      泰宁帝对明熙挥挥手,笑道:“来,坐到这边来,朕和你说说体己话。”
      明熙挪了过去:“陛下要私下给我赏赐吗?”
      泰宁帝拍了拍明熙的手,大笑道:“赏赐赏赐,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但你得和朕说实话,你心里可还有太子?”
      明熙微微怔愣,似是不经意的开口道:“陛下问这作甚,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事到如今,谁还有回头路走不成?好马尚不吃回头草,任凭他天仙下凡,我现在也不会多看一眼。”
      泰宁帝点头连连:“对!合该如此!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都该让他占完了!”
      明熙哼道:“陛下为何突然问起来这些?可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泰宁帝掩唇轻咳,眉宇间颇有几分尴尬:“哪……哪能啊,朕这不是怕你心里没有谢放,到时候再想不开啊……太子那样的人,哪里值得别人的倾心,朕是怕你再吃亏上当。”
      明熙闻言,颌首道:“陛下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番回来也没打算见他,也就没有吃亏上当一说。至于谢放,陛下也不要着急,这世上哪有看一眼就喜欢的?一辈子那么长,总会看顺眼的时候,不是说相濡以沫嘛。”
      “哦哦,没打算见他啊?……”泰宁帝对上明熙怀疑的目光,忙掩饰了眉宇间的心虚,低笑了一声,“朕哪能不急啊,光说以后,朕年纪不小了,能有多久的以后?”
      明熙看了泰宁帝好一会,目光露出几分怀疑之色:“陛下自早上起来就很奇怪,先是对我的衣着指手画脚的,让我来来去去换了好几套,又让人专门为我梳妆……陛下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泰宁帝垂了垂眼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开口道:“朕哪能有事瞒着你啊?不过是前日将敏妃的孩子送走了,太子……朕也关不了多久,过了正旦后,只怕那些人又该动心思了。”
      明熙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正值盛年,这是说哪里的话?”
      泰宁帝看了明熙一会,越看眼神越是黯淡:“是啊,朕正值盛年,那些人怕等不及朕死,这才用尽了魑魅魍魉的手段。朕生平没有愧对之人,但当年让你带走太子,明知道对你今后的影响颇大,可还是要装作不知道,听之任之……都快成了朕的心病。”
      “那时朕才入京,朝局尚未稳定,后宫乱成一团,根本理不清谁是谁的人。太子在宫中,朕的眼皮底下竟差点被人害了,朕看似无事,其实心里比谁都震惊后怕。朕为抢这皇位,几乎杀了所有挡路与隐患之人。朕无嗣,坐上这皇位后,冷静下来,才开始后怕。抢祖业是一回事,断送祖业又是一回事,皇甫氏的江山万不能断在朕的手里,太子好歹也罢,都是皇甫氏唯一的承嗣,如何能有事?”
      明熙颌首,轻声劝慰道:“陛下不必为此耿耿于怀。陛下不说,我也能想透这其中的缘由,将太子藏起来是我擅作主张,与陛下无关,那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虽是……但直至今日都不曾后悔那么做。”
      泰宁帝长出了一口气,攥住明熙的手,安抚的拍了拍,轻声道:“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入京后虽与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朕了解诚岚的性子,也相信她养出的孩子。那时满宫的人,朕只愿意相信你一个,才不得不自私了一回,让你将太子带回去藏了起来。朕还必须要装作不知道,因为只要朕露出半分端倪,身边的人都会揣测到。”
      “那时的太子也是最好动手的时候……当初王府的人,跟着朕来了这帝京,抢下了这皇位,富贵荣华必然不会少,可谁不怕太子上位后的秋后算账。他们虽是对朕忠心耿耿,但对太子却恨不得杀之后快。那些人不会管这江山到底落在手里,朕虽做不了皇兄那般果断,可在大事上也不能糊涂。”
      明熙道:“陛下所虑乃人之常情,此事当初就曾和我说过几句……不过既然陛下要说,我再听一遍就是了。”
      泰宁帝苦笑道:“朕心有愧啊!你也是只知所以,不知其所以然。虽然临华宫大火来得突然,朕不得不让你匆忙带走了太子,可那时也不是没有顾及过你。朕活了大半生,岂能看不出你的心思。”
      “当初朕也想着,太子既出不了阑珊居,你喜欢,朕为你做主成亲。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的,朕还年轻,熬到他认命就是,到时你也能心想事成,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
      明熙抿唇,笑了笑:“知道知道,我知道陛下都是好意。可是……喜欢一事,不是张张嘴就来的。若是喜欢,看一眼就拔不出来,若是不喜,相处一生也是徒然。虽然现在才知道陛下的心意,可想必放在以前,我会很感激陛下给我这样的机会,不过是我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泰宁帝轻声道:“朕想得挺好,可总有些事是猝不及防的,比如临华宫大火,比如那些人在朕平时所用的器物上动了手脚。两年之久,朕查出来的时候,已是中毒颇深了。去岁说是一场大病,不过是为掩人耳目,那是毒发,太医不敢断言……朕怕熬不过去,这才不得不将太子匆忙放出来,即便是朕当下就……他也能迅速的稳定人心,主持大局。”
      明熙骤然瞪大了眼眸,怔愣了片刻,颤声道:“竟还有此事!”
      泰宁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可不是事出突然,不然朕要放出太子来,怎么也会先与你商量商量。”
      明熙思索了片刻:“怪不得陛下病得没有半分征兆……似乎一夜之间,就知道了太子的去处,给他正名,交付朝政……莫说太子不敢置信,只怕这满朝的文武也不敢相信。可两年的时间,会是谁要害陛下,这样下毒也要亲近之人才能办到!太子不在宫中……难道是先帝或是太子先前埋下的钉子?……若他们有这样的机会,该是不会下慢性毒了。”
      泰宁帝笑了一声:“是啊,明熙就是聪慧,若是先帝或是太子有这样的机会,只怕一瓶鹤顶红就给朕灌下去了,哪容朕多活两年?”
      明熙蹙眉道:“我与陛下说正经事!陛下怎么能拿生死来玩笑!”
      泰宁帝忙道:“好好好,朕和你好好说话,这钉子埋得如此之深,哪有那么容易查到,当初临华宫大火,到了最后也不是找不到真凶吗?”
      明熙抿唇道:“可只要有人做事,怎会不留半点马脚?这事说不通,能一举算计了陛下叔侄的,岂能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泰宁帝轻轻颌首,轻声道:“中毒之事,你心里有数就成了,这事朕连太子都没说,告诉你也是……也是你的婚事压在朕心头许久,一想到你嫁去甘凉城那么远,有一大部分是因为朕的缘故,朕心里怎么也不好受。”
      明熙忙道:“陛下怎能这样想?您是没去过甘凉城,那真是个好去处,不过是外面的人以讹传讹,若真不好,我怎么还愿意回去?”
      泰宁帝有心说明熙的不得已,可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怎么也说不出揭穿的话来:“总之,什么地方都不不如外在看起来那么好。你以后一个人在甘凉城里也要处处小心,那谢放的话你听听就算了,莫要抱着多大的期望,只要你将后宅抓在手中,到时候外面的事,朕自会给你做主,只要朕还在一日,总还能顾上你几分。”
      “我说实话,陛下倒是不肯信了,若不放心,陛下跟我回甘凉城就是……”明熙话说一半也知道现在不大可能,想了想又道,“陛下又不喜理政,如今精力也不够了,过了正旦我在帝京多待上时日,你也好好的调养一番。一如你所说,太子总不可能一直关在东宫,他也能监国理政了,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回甘凉城看看,如何?”
      泰宁帝心头涌起了阵阵暖意,温声道:“你怎么知道太子不可能一直被关在东宫?朕和他生着气呢,一时半会也不会放他出来,多少人都想着朕要太子怎么死呢。”
      明熙笑了笑,理所当然道:“那些人不了解陛下,也不知道内情。陛下又不曾瞒我什么,我才能看那么明白。那些谣传说陛下震怒将太子囚禁东宫,在我看来实然是为了保护太子。虽不知道陛下用大皇子的名头要做什么,但陛下做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将东宫重兵把守了起来,看似是囚禁,何尝不是一种维护与担心?太子出不来,别有用心的人也进不去。”
      泰宁帝低低的笑了起来:“好!好孩子!朕……你如此聪慧,朕心甚慰。不过,正旦后你走你的,朕既是熬过来,身体也没有那么差,不过是余毒未清,还需慢慢调理。”
      明熙道:“那咱们去甘凉城,我给陛下调理呀!那地方与帝京景色相异,一年四季,景有不同,冬日我带你老林里冬猎,春天踏马巡花,夏天可在草原上驰骋,秋日点一簇篝火,有烤羊羔吃啊!到时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陛下不知道,我那院子建得特别好,冬暖夏凉,陛下住进去也特别宽敞!”
      泰宁帝目光有几分怔然,好半晌回过神来,拍着明熙的手:“好好,朕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明明是个荒凉地方,让你这么一说,朕竟开始向往了起来。可朕还没有到能颐养天年的时候,还有自己的责任。朕不留恋这皇位,可既然身在其位,就得把该办的事办了,不然等朕死了,怎么有脸见祖宗?”
      明熙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我等陛下把事情办完了,一起走可好?”
      泰宁帝忍不住笑了起来:“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你如今去西侧的小花园给朕摘些红梅,这一大片的黄梅,朕看都看腻了。”
      明熙自然对泰宁帝无有不应:“光要红梅吗?别的呢?粉色的?”
      泰宁帝笑道:“多摘些多摘些,后日就正旦了,咱们好应应景,花多了,好兆头就多了,咱爷俩要好好过个正旦,到时朕和你一起守岁。”
      “好啊!那我现在就去,陛下也别看折子了,睡个午觉,我就回来了。”明熙虽虽答应的好听,但知道皇帝过正旦不会那么清闲。满后宫的妃子,还有早上朝贺的臣子,想必会是一日的忙乱。
      明熙起身披上大氅,可披了一半,又走了回来,轻声道:“陛下的身体,真的没事了吗?”
      泰宁帝那双眼眸越发的温情了,柔声道:“你放心,这一年,一直在慢慢的拔毒,虽是精神不济,但身体也没有太坏了,那么凶险都熬过来,以后慢慢养着总不会出事,你说呢?”
      明熙垂了垂眼眸,轻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怎么不用心查查那下毒之人……”
      泰宁帝笑着拍了拍明熙道手,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道:“外面那么冷,别让六福一直站在外面,万一病了,可就不好了。”
      “那陛下睡吧,我去去就回。”明熙见六福进门,知道泰宁帝不愿意说此事,唯有作罢。
      六福见明熙走远了,凑到泰宁帝身侧道:“陛下怎么不跟着过去了?你不是说,您和娘子一起去吗?”
      泰宁帝叹了口气:“朕怎么有脸去……明熙方才言谈之间,摆明了不想见他。朕又擅作主张答应了,也不知道当时朕在想什么!怎么应下了此事!朕心里也是……到时候碰见了他,只要明熙看朕一眼,朕心里都受不了。这孩子那么好,朕还算计她……朕有愧啊。”
      六福忙道:“陛下可不要这样想,这哪能是算计啊!两个人本就有误会了,说清就好了,太子殿下心中有愧,娘子心中何尝不曾耿耿于怀。陛下虽是不说,但也不想太子殿下和娘子一生遗憾啊!这人去了甘凉城,以后男娶女嫁的,今生还说什么相见啊!”
      泰宁帝颌首,叹息道:“朕虽也觉得这事不见得做错了,可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同样是宫中的米养大的人,能养出了太子那么阴险奸狡之辈,也养出明熙这般阳光良善的性子,可见百朵桃花一树生,一点都不差。”
      六福忙道:“陛下哪能这样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娘子与郎君本就不同,若太子殿下是娘子这般的性子,只怕陛下才要操碎心了。”
      听闻此言,不知为何泰宁帝心中反而有些遗憾来:“明熙那么好的孩子,太子怎么就没有那个福气呢?留在帝京不走,又能如何?两个人自小在宫中一起长大,明熙又那么喜欢他,你说太子求亲时,朕为何不答应呢?”
      六福轻声道:“依老奴看,陛下不答应也是对的。太子殿下求亲,不见得是诚心诚意的,若真有意求亲,那会只说一句,别人说不成,就能算了?估计太子殿下也就随口一说,顺便看看陛下的态度……陛下让娘子与太子殿下见上一面,那是断了娘子的念想。”
      泰宁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啊!不管他是真心假意,朕都看不出来。明熙跟了这样的人,朕也不放心。”
      六福道:“可不是吗!老奴觉得陛下说得对,到时候太子殿下这一后宫的莺莺燕燕,依娘子的脾气,只怕不气死自己,也得砍了太子殿下,咳咳咳……两个人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啊。当初老奴没想到此事,还觉得娘子能嫁给太子是好事,听陛下那么说,可不是那么回事吗?这事,陛下做得对!”
      “你那么一说,朕也就安心了。”泰宁帝微微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你去让人给祁平说,跟好明熙,一步不离,若是太子与明熙起了争执,只管给朕护住明熙。”
      六福愣了愣,忙道:“陛下,这还不至于吧?太子殿下大病初愈,正是羸弱的,以娘子的身手……老奴看,还是让奴婢们护着太子殿下为好。”
      泰宁帝又舒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些许笑意来:“那就不必了,吵就吵打就打,让人都别管,让明熙帮朕出出气也好!”
      六福噎住,又咳了一声:“陛下放心,这太极殿可是陛下的地方,奴婢们只认陛下与娘子,哪里会有人偏帮太子殿下。”
      泰宁帝长舒了一口气,神清气爽道:“你去将朕前年埋下的梨花酿挖出两壶,朕要与明熙小酌几杯。”
      六福点头连连,想了想又道:“太医说了,陛下只能小酌两杯,不能喝多了。”
      泰宁帝心情大好,笑着应道:“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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