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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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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魂……”
低沉的声线,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最浓烈的深情,令凝裳即便在睡梦中,仍浑身禁不住地一震,寻声看去,悠悠一笑——
他来了。他,又来了。
十八年了,他就像一个精灵,披着梦织就的外衣,夜夜与她在梦中相会。
凝裳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起初,也有过害怕,因为发现身边无人有过类似经历。但是很快,她就习惯了梦中有他,习惯了有他的梦,依赖和期盼更是莫名地孳生蔓延……
在她的梦中,他是没有保留的,从外表一丝细微的表情变换,到内心复杂难言的欢喜悲忧,都被她一览无余。她熟悉他的一切,包括他非同小可的来历,以及他对那个让他辗转反侧牵肠挂肚、羁留人间十八载仍不舍离去的女子的爱。
那个女子,叫筑魂。
十八年来,凝裳眼看着他和她由相识到相知继而相许;看着他无数次地用灼人的眼神凝注她苍白的脸,久久不愿抽离;看着他用粗糙的大手逡巡游走于她细腻的下颌边缘,半晌不舍放手……
然而更多的,还是看他这样用仿佛凝聚了最深切的情感的声音,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筑魂……筑魂……”
而那个女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默无声的,尽管他倾尽了情感去看她、唤她、抚摩她,她也只是那样烟花似地笑着,灿烂绚丽不过是在刹那,雨后天空般的空灵与寂寞才是真正的永恒。
因为她是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寂寞的,她知道。因为她有一双天眼,不仅能看破天机,更能看破自己的命运。
“一切都是注定,”她对他说,其声淡淡,“我们相遇,我们分别,均如是。”
说这话的时候,小院中烟柳正盛,风帘翠幕,碧色撩人。她依旧是一袭红衣,立在绿柳之下,肤光胜雪、黑发如瀑,只是嗓音清冷、神色漠然,看上去竟仿佛不在人间。
而今,小院中柳树枯败,枝叶凋零,她一身红袍如血,在雪地里分外显出惊心动魄的刺目。忽地,她俯身伸手,自脚底拈起一片从秋天残存至今的枯脆落叶,苍白得接近于半透明的手,些微地映照出枯叶的青黄,病态的颜色。她凝目看了许久,又扔了,淡淡地道:“生死离聚,皆有定数,你实不必怨你五弟。”
他便是在这时发出了那声叫凝裳在睡梦中犹为之一颤的呼唤:“筑魂……”
凝裳曾无数次的听他发出这样的呼喊,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深情依旧的语调下仿佛隐藏着什么难以言明的纷乱情绪:是不舍?还是无奈?抑或是,害怕?
不,他不会害怕,他不该害怕……
战场上,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刃敌数千亦身不染血。他是龙长子,天下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害怕,没有的……
凝裳的心陡然乱了,看惯了这男人的意气风发、深情款款,突然间见他如此焦躁难安、心魂俱失,她便也随着没了着落,心口不知道被什么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偶尔从缝儿里钻出一丝酸涩——他为谁而惊惶如斯?
其实不用问——除了她,还会有谁?
可是,那个撩动了一颗不属凡间的心的女子,却依旧那样落寞地笑着,仿佛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撩拨别人,而她自己,却是永不为人所动的……那样的笑意,活像能逼疯了谁。
“别这样笑。”他按捺不住,突地拉她入了怀,声音有点震颤,“筑魂,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不让你死,只要你不死,我就能记住这一切,我们俩就不会分离。”
“痴儿……”她凝视着他,眸光平静如水,“我说过,我们只有十八年的相聚时光。十八年后,当朱棣再度问起我的下落,便意味着我们分离的日子到了。这是命运为我们安排的劫数,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这个劫就已展开,除了接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着,她唇角轻扬,竟又笑起来:“你为何做出这等难受的模样?不过是分离而已,我自知我永无可能忘了你,还用得着怕它么?”
“傻瓜!”赑屃的声音嘶哑了,“若你能忘了我,就不必再在这无穷无尽的六道轮回中受苦了!”
“也不能与你世世相遇了。”她的语气淡然而执拗。
也不能与你世世相遇了。
——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却带着说不出的情深缱绻和一股入了骨的悲哀。
凝裳只觉眼中乍然一热,喉咙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上不得也下不去,难受至极。
世界黯淡下去,影影绰绰中,她看见了这一切的始由:千年前的一个小小机缘使她和他相遇,本是命运安排的情缘,却恰恰不被命运允许。轩然大波过后的结局,任谁也无力挽回——
私与凡女相恋的龙长子被下了记忆封印,导致其性情大变,为做掩饰,对外便宣称乃因其被大禹感化所致,而不安本份引诱天神的凡女则立即被遣入轮回……一方是忘却,一方是死亡,神界处理类似事件的手段向来是这般残酷而又有效,不留丝毫可以回旋的机会。
然而,万能的神低估了一种力量,一种三界四生六道十方中最伟大的力量——勇气。
神明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被他们硬生生送进轮回的凡间女子,竟有勇气拒绝在奈何桥前饮下那一口孟婆汤!
忘却,是神明们赐予凡人的最慈悲的恩赐,而那个女子,竟然不惜背负起所有往生的记忆,只为在所有的来生都和自己的爱人相遇。
神明们一筹莫展,掌管文运功名的被认为最聪明的文昌帝君却笑道:“她既不肯忘,我等索性再赐她一双天眼,叫她生生世世都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龙长子,每每使他二人相恋,每每都以分离告终——如此数世轮回下来,她越是不肯饮孟婆汤,记忆中积攒的痛苦便越多!本君倒要看看,她一介凡女能忍受几世。”
常言道:多智近妖,多仁近诈。此言果然不虚。
那名痴心凡女的命运,就因文昌帝君的一番话,自此堕入无穷无竭的痛苦深渊。
九世了,九个轮回,九次相遇,九次生离死别,她的痛苦无穷尽,她的相思无了期。
而赑屃,空有一身呼风唤雨的本领,却上天入地也寻不到解开那个记忆封印的方法——因为背负着这个封印,他的所有与筑魂有关的记忆都会在她死亡的那一瞬,消失得彻彻底底。每一次,她死,他便忘却,甚至怀中尚且抱着她犹自温热的尸身、面上尚且流淌着痛失所爱的热泪,他也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如此这般是所为何来。他失去了一切,也忘却了一切,然后开始无知无觉地等待,等待下次相遇的降临。他那与天地同寿的生命,就这样在“失去她-忘记她-爱上她-失去她”的怪圈中度过。
他和她的痛苦,两者相较,究竟哪一个更甚?
遗忘是福,真的,是福。筑魂,如果你肯,就请你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吧!
凝裳凝视着那双在自己面前紧紧相拥的男女,忽然间,泪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