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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得寸进尺 ...

  •   定南王妃居住的院落名唤“从云”。
      ——从云居。
      这实在是个很一般、很普通的名字,而且和这个景色如画的园子一点儿也不相衬。
      但它确确实实就叫从云居,因为它正对着“二龙戏珠”。

      二龙戏珠,就是沁秋湖畔的六座假山中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的名字。
      这个名字当然也很一般,甚至还有点土,但却很贴切。
      因为那座假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两条巨龙在争夺一颗宝珠。
      对炎黄子孙来说,龙不仅仅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动物,更是至高无上的图腾信仰,古往今来,在华夏大地上,绝对没有第二种动物——不管是现实中的,还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能够像龙这样备受人们的尊重和推崇,所以这座造型酷似双龙戏珠的假山,便是整个定南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正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作为唯一一座建于此山旁边的院落,从云居不叫从云居,还能叫什么呢?
      而作为王府实至名归的当家主母,定南王妃不住在最尊贵的从云居,还会住哪里呢?
      所以,虽然万俟菀跑掉了,虽然沁秋湖畔并非只有一座假山,虽然沿途并未碰上一个王府的下人,但沈迦蓝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对了地方。

      朱漆大门高耸矗立,门上鎏金异兽口衔紫铜环,门前一对雌雄白玉石狮把守,绿琉璃瓦歇山式顶,两边接卷棚抱厦,端的气象非凡。
      汉白玉石阶下,一群佩刀侍卫无声肃立,大概是璟鸾吩咐过了,是以并未留难沈迦蓝。他独自进了大门,绕过影壁,但见一个结了冰的小池塘,两边回廊相接,从廊顶到围墙,仅有一人多高,就算不懂轻功的人跳下来也不会有事……他扫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回廊的美人靠栏杆,着手处一片灰尘留痕,仿佛已经很久未曾擦拭过。
      他皱皱眉,朝回廊左边走去,尽头是一扇小门,门内一个巴掌大的小院,衰草枯杨,一派萧索气氛,五间矮矮的连房并立在墙边,大约是供奴仆们上下夜休息换班所用。他正转身欲走,却听矮房内传出一把女子的细细嗓音:“我看咱们王妃这病,来得有古怪。”
      “是啊。”另一个嗓音沙哑的女子压低声音接口道,“王妃身子骨一向硬朗,平素又重保养,哪能够说病就病了呢?再说,什么病能叫人前一刻还说着话,转眼功夫便没声音了?”
      “而且还发狂似的抓住人不放。”嗓音偏细的那人补充道,“王妃平常那么疼三小姐,听说刚才竟将她抓得叫了起来,可见发了多大力……轻岫姐姐,我怎么觉着咱们王妃像是……像是被‘那东西’冲着了?”
      “不瞒你说,韶音妹妹,我这儿也正疑心呢。”
      “啊?这、这可怎生是好?王妃她命大量大造化大、福荫隆厚,那东西若连她也敢沾,我们这些福薄命贱的,可怎么……怎么处啊。”
      叫轻岫的那人沉默片刻,幽幽叹道:“怎么处?就这么忍着、等着呗。谁叫我命苦,遇上个滥赌的爹,为了还债把我卖到这里来,想走也走不掉……”说着,啜泣起来。
      “姐姐!姐姐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咱们都是命苦之人,从小被卖到府里,一张卖身契就是一辈子,不像兰儿她们,见情形不妙,说走便能走。”
      轻岫又哭了几声,发狠道:“我也想过了,若真有一天被那东西撞上了,大不了跟小柳一样,掉到湖里给它作了替,好歹也算个解脱,总强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唉,这倒也是。你瞧瞧这些日子来,府里都闹腾成什么样了,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人走了一茬接一茬,前儿个王妃又撵了十几个人出去,这园子里都快见不着人了。余下那些,连晚上起个夜都得成群结队的才敢去……”

      怪不得,沈迦蓝暗暗点头。方才沿湖走来,竟一个下人也没遇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原来是闹鬼闹得人心惶惶,除了一些实在走不掉的,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门外大道上的积雪无人去扫,王妃院内的回廊栏杆也无人去擦……如此看来,这件事对王府的影响,竟远比定南王妃估料得还要严重。
      另外,从王妃在大门外发病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两个婢女居然就已经收到消息,而且种种细枝末节,犹如亲眼所见,足见王府内消息传播速度之快。

      心念转处,耳中听得矮房内两人的对话已转为互相安慰,再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便转过身去,一抬眼,就看见回廊另一侧的月门旁,万俟菀正站在那儿,一脸狐疑地瞧着他。
      见他转过身,她忙把面色一正,两手负在身后,作出一副悠然的模样,脚尖甚至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只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出卖了她——满满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不晓得为什么,看着她这副模样,沈迦蓝忽然就想笑,但他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万俟菀与他对视一会,到底是按捺不住,转了转眼珠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壁脚。”他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哦哦?”她立刻兴致浓浓,瞄了眼他方才站过的门边,展动身形便要冲过去,“听见什么好玩的了?我也听听去……”
      他也不拦,只淡淡地道:“三小姐怕是听不到的。”
      万俟菀顿时大为不悦,回身瞪着他道:“为什么?”
      “因为三小姐没有在黑屋子里拿剑削过苍蝇的翅膀。”沈迦蓝朝她笑了笑,道,“那个不止是练眼力,也练耳力。既然三小姐没练过,那就听不到。”
      万俟菀的脸好像红了红,她当然记得这是她刚才“指责”他的那些话里的一句,但她决定假装不记得,便问:“你的意思是,说话人的声音很小?”
      沈迦蓝颔首:“非常小。”
      “小声说话大声笑,非奸即盗!”万俟菀用力握了一下拳头。
      “她们没有大声笑。”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她的错误。
      “哎呀!就是那么个大概意思嘛,反正肯定是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万俟菀说着一张脸便垮了下去。
      有人在说不该说的话呢,她居然听不到!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一件事!
      但是,没办法了,谁叫她练武从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呢?或者更准确地说,谁叫她是个美女呢?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那种。
      ——你几时见过一个名动天下的美女伸出手来,竟是满布老茧、皮糙肉厚的?
      所以,她虽然练武,却实在练得很差劲,连壁脚都偷听不了。

      她不禁觉得有些沮丧,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一下下过后,她立刻就想起人生在世,有失必有得,她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却有一双修长莹润、堪称完美的手,天下武功高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却有几个呢?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武功差劲、偷听不到壁脚,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还是手比较重要,于是就低下头去,想看看自己那双无比美丽的手……这一看,她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她的手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
      第二:她那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的手里,正拿着一张纸。

      “呀!”她立刻叫了一声,继而把那张纸朝他面前一送,忙不迭地道:“给给给!这是我给义母开的药方,暴喑之症不多见,我以前没遇上过,有些药也不知当用不当用,你帮我看看。”
      沈迦蓝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
      他的为人,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万俟菀现在是他要全力辅佐、保护的人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得关照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定南王妃虽然是她的义母,但是哪怕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万俟菀又催促道:“快点吖!下面的人等着方子抓药呢,你不看一下,我不放心。”
      沈迦蓝凝视着她满是期盼、丝毫也不设防,如山溪一般清澈,又如火焰一般炽热的眸子,半晌,终于一言不发地伸出了右手,接过了药方。
      ——她说“我不放心”,那么,他就让她放心。

      药方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笔画出奇的清晰分明,没有任何连笔,显示出书写者倔强、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他虽然不关心定南王妃的死活,但是既然决定去做了,那便要用上十二分的专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才道:“暴喑之症起于热邪内遏于肺,肺失清肃,故而音不能出,这方子里用到……”
      正说着,冷不防胸前挤过来一颗头颅,满头青丝如缎,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只在髻边横插一只银钗,钗头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明润如月,洁白如雪,雅致非常。
      她身高仅到他下颌,此刻又略略低着头在看那药方,脖子后的一小片肌肤便露了出来,被那黑发红衣一衬,真真是欺霜赛雪、细腻如脂……

      沈迦蓝脸色不变。
      多年来的影子生涯,他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他只是别人的影子,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关心,无谓表露出来徒惹人嫌。
      但他的心却乍然一动。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种诱惑,只要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就承受不起。
      何况他活了二十二年,孤苦无依,经过;刀光剑影,闯过;唯独这等香艳旖旎的情形,连梦中亦未曾见过。所以,他并不责怪自己的心动,只是认为这种事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
      于是他稳稳地后退了一大步,觉得鼻端仍能嗅到她淡淡的体香,便又退了一小步,眼观鼻、鼻观心地接着刚才的话道:“三小姐这方子里用到麻黄和附子,其性属辛、燥,恐怕于病情无益,还是换一换的好。”
      万俟菀心地太过纯净,对男女之事浑无所觉,见他突然后退,完全不明所以,满是怪异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干嘛?我在看方子呢!”说着,劈手拿回药方,边看边往月门里走,沉吟片刻道:“那么,改用黄连和薄荷怎么样?”
      “有苦寒败胃之弊,不若桔梗和天花粉合适。”沈迦蓝跟上,始终与她保持三步距离。
      “桔梗和天花粉?”万俟菀思量一番,忽然扭头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不错不错!这两个好,听你的,就用它们了!”
      “吃这种药必须辅以食疗,从即日起,王妃每日所用膳食最好能先拿给我看看。”
      “这个容易,她们王府规矩多,这些本就是有记录的。”
      “哦?”沈迦蓝的脚步一顿,“每日吃了什么菜都会记下来?”
      “是啊,每天各方各院要了什么菜、是哪个厨子做的,都会记录在案。什么时候你去后厨看看就知道了,有一个房间,专门堆放这些存档册子,都快堆到房顶上去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进从云居的正殿“从云殿”。
      这是一座“工”字形建筑,前殿作为接待宾客之用,东西两面俱开有碧棂窗,嵌成菱花格纹,四根沥粉贴金云荷图案的巨柱巍然矗立,坐北向南的雕镂金漆坐榻前,分设宝象、甪端、仙鹤、香亭四对陈设,坐榻右边有一条过道,通往后殿,也就是定南王妃的休息起居之所。
      沈迦蓝陪她走到此处,想到自己身为男子,自然不便再往里进,便站下了。
      万俟菀见了,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一拍脑袋道:“怪我怪我!方才只顾着改药方,也忘了跟你说了。”
      说什么?沈迦蓝静静地以眼神询问。
      万俟菀拿眼睛四下里扫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嗓音道:“你得跟我进去。”
      沈迦蓝似乎皱了皱眉,“你是指王妃的内寝?”
      万俟菀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治疗暴喑之症最好的法子便是汤药加针灸,倘若单靠吃药,疗程过长不说,效果也不佳。其实本来义母病了,这些事都应由太医负责的,但太医院有规定,凡是为皇族宗室出诊,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伤风,回去后也必须备档在案。义母这病来得古怪,病因更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不能惊动太医院。所以我就和璟鸾商量着,最好能由你来为义母针灸,虽然不合规矩,可为了治病,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沈迦蓝听到一半时,已明白她的意思了,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浮起一丝厌烦与不耐。
      刚才为了她一句“我不放心”,他已经破了一次例,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为定南王妃做更多。替人针灸治病,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必要时还得辅以内力相助,是件极累人伤神的事儿,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为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心念转处,他已经准备好拒绝,然而一抬眼间,正触及她的眼神,那样眼巴巴的,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已经猜到他会拒绝,却又抱有一线希望盼他会答应……他只觉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乍然一动,本已想好的拒绝的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把目光挪至别处,道:“以针灸治疗暴喑,所用穴位大都位于手臂、两脚和头部,倒是不涉及身体敏感穴位。不过话虽如此,三小姐也还是先向王妃说明为好……”
      万俟菀听他口吻已有所松动,顿时大喜过望,不待他说完便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义母那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和璟鸾自会说服她的。”
      “那么,”沈迦蓝仿佛叹了口气,低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天知道,二十二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则,而究其原因,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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