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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人间别久不成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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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
突如其来的更鼓声敲碎了夜的岑寂。
如同溺水之人骤然被拉出水面,我霍地睁开眼。
被惊醒得太过突然,几乎成为一种惊吓,一时间我心跳如雷,后背也瞬时出了一层冷汗。
“梆——梆——”
那更鼓声又接连响了两下,宣告着子时已至。
我不禁诧异。三更夜半,正是人睡梦最酣之时,而那更夫也不是独独今夜出来敲更,以前我从未被吵醒过,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心里正纳闷着,隐隐听得窗外一阵窸窸窣窣,似有人穿院而来,渐渐走得近了,小小那熟悉的嗓音便飘进耳内。
“……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与我们家三小姐才刚递了庚帖,还未择日呢,这么晚见面,传出去可不好听……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嘛……”
迦蓝?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我先是一愣,随即喜笑颜开:好极好极!要知道我睡觉睡到半截被弄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这漫漫长夜,正愁无以打发呢,偏巧他就来了……哎,心有灵犀莫非就是指我和他这样的?
坐起身来,我随手从床边矮凳上拿过一件外套——每晚睡前,小小都会把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备好放在那里——刚披到肩上,就听那边门扉一响,小小捧着盏灯走进来,一张小嘴儿撅得老高。
知她定要啰嗦,我忙抢先开口:“我不想动啦,叫他进来。”
“这怎么行!你们尚未成婚,怎可随意让……”
“哎呀你好烦……”
开什么玩笑!这三更半夜的,难道要我爬下床来、穿戴整齐、弄得跟去会客似的?
从眼角瞥着小小,我正考虑着如何能让她乖乖闭嘴,头顶忽然掠过一个灰影,我心念急转,立刻大叫:“哇!蚊子!快打快打……”
小小果然上当,奋力忙活一阵,终于成功地打死了蚊子。
“打到了么?”我问。
“嗯,打到了。”
“公的母的?”
“啊?”小小的表情好好笑。
我眨眨眼,“我问你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这……”她也开始眨眼,使劲地眨,然后憋出一句:“我怎么知道!”
“那不就结了?公蚊子可以进来,他如何进来不得?”我舒舒服服往床头一靠,挥挥手,“去去,叫他进来,别啰嗦了……”
小小气得不轻,偏又无话可说,与我鹰瞵鹗视片刻,终于鼓着腮帮子扭身出了门。
“她叫你进去!”我听见她这样对他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我再懒得管你们的事了!”
然后,就是好大一声“砰”!
摔门?那丫头居然敢当他的面摔门?要死了,连我在跟他发脾气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那丫头竟敢放肆!行行行,没什么好说的了,明儿我就把她许配给厨房的胖伙头阿大!
我心中愤然,耳中却听外面足音浅细,一路走向大门,然后,就是“咿呀”一声……
嗯?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敢情那呆子怕下人们说闲话,所以又把大门给打开了……呆子,真是个呆子!你我已有婚约,别人爱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好啦,有什么可在意的?
然而,心底却有什么东西轻轻化开,带着甜味儿……
嘻,他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他在乎的是我的感觉——被尊重的感觉。
“我要进来了。”
房门外响起他的声音,醇和低沉有如筝音,恍惚间,空气亦被拨动。
“嗯,我披了衣服啦。”我笑,这个小心得过了头的呆子啊……
而门外却陷入一阵沉默。
我等了一会儿,半晌也不见动静,不禁挑眉唤了声:“迦蓝?”
音犹未落,就听“吱”的一声,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他。
彼此目光相触的一霎,我敢对天起誓,他的眼中清清楚楚地掠过了一抹恐惧。
我一怔,本能地低头朝自己看去——乳白色的深衣,被子拉到胸口,肩上披了件外套,鹅黄色的底,上面绣着折枝小葵花……好吧,是有点衣冠不整,但也不至于把他吓成这样吧?
我重又抬眼,狐疑地看向他。
为了打那只蚊子,小小点着了屋里所有的灯。
明亮的、暖黄色的光晕中,他站在那儿,一袭蓝衫宛如雨后澄空,风神隽永;深刻的眉眼仿佛被镀了一层釉色,莫名忧伤,也异常俊美……
沈迦蓝。
沈迦蓝……
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喜欢他。
而且我知道,他也喜欢我。只喜欢我。
一念至此,什么怪异、狐疑、不安,统统都被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我只想与他贴近,在最近的距离看进他眼底深处,因为我知道,那里有我——只有我。
于是我开口了。
“这么晚了还跑过来……”大约是心在溶化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柔软得不像话,“无端端扰人清梦,我要罚你。”
他给我的回答是一声低喘。
急剧而短促的,低喘。
我对自己素来甚有自信,也很清楚对他而言,此时此刻我这样的语调、这样的眼神能产生多大的诱惑力……但即便如此,在这一刻,我也没法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这声喘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后退一大步的反应,是因为今夜的我太过迷人。
事实上,他这副模样,惟一能让我想到的就是:要么是我在睡梦中遭遇了毁容,要么就是他撞鬼了。
我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在确定其肤质光滑触感细腻决无任何可疑突起或疤痕之后,我放下了心,然后瞪起了眼,“怎么啦?”
他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我看,用那种叫我寒毛倒竖的眼神。
起初我愕然,接着我愤然,然后我茫然,到最后我就……骇然了。
“迦蓝——”无计可施,我只好施展出杀手锏,可怜兮兮地喊,“你吓到我了。”
老天爷慈悲,虽然今晚他行为诡异,但对这句话,他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反应。
“没事,我在这儿。”他口中本能地安慰着我,神情却依然有些恍惚,呆呆地在那儿愣了好一会神,才蓦地轻吸了口气,语气沉缓地重复道:“我没事。”
“那你……”
他摇摇头打断我,慢慢地走过来在床榻边坐下,看上去仍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他说,“我做了个梦。”
“啊?”我怎么也料不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本能地就想笑,但我忍住了,仔细瞧了他几眼,试探地问:“什么梦?”
他没吱声,只深锁着眉峰,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他的眼睛,原是世间最明亮的一双眼,轻轻一瞟,便能在空气中勾起一道亮弧。而现在,它们却如明珠蒙尘,晦暗无光,没有一丝神采……
看着这样一双眼,我竟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去保护这个男人——这个自相识以来一直在保护着我的男人——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把手贴上他削瘦的脸颊,我轻声道:“怎么了迦蓝?你脸色很差……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他与我对视了一会,默默地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灯光的缘故吧,他睫毛半翘的样子纤秀到不真实,如剪的阴影投射在眼角,那弧度,几乎是悲伤的。
我感到有点恼火了。
他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而他很显然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告诉我!
“迦蓝!”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说,话!”
似乎被我的语气惊到,他的眼睫乍然一动,但最终却并没有抬起。
倏地,某种熟悉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曾见过这样的他,是的,我见过……对!是那个离别的夜!他一心要走,二姐却非要他留,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疲惫、倦怠,充满无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说世间有什么是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而不愿面对的,那就是这样的他了。
我突然开始感到后悔——他那么了解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不肯告诉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知道那会伤害到我。
而我,居然还一个劲地追问他?哦,真是蠢!蠢透了!
一念至此我决定转移话题。
逃避也好,自我保护也罢,反正只要是会让我不好受的东西,我都要离它远远的。
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低低地,响了起来。
“一切。”他这样对我说道,“我梦到了一切。”
我瞪着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哦”。
我不喜欢这个开头。他一张嘴就是“一切”二字,这让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因为就像字面所表达的意思那样,这个词代表了所有、全部,包括好的,以及——不好的。
要命的是,尽管此刻我已没有一点兴趣听下去,他却开始说了起来。
当然我也只有听着。
一炷香后……
“你说什么?”
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我陡然倾身向前,打断了他的叙述。
从他开始复述他的梦境开始,我就一直被惊讶和诡异的感觉所笼罩着,但我始终忍耐着没去打断他,因为我总觉得真正令我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一直在等。而现在,我想我等到了。
“我说我进了门,然后就看见你坐在这儿,半靠床头,肩上披着这件衣服。”
他神色温和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对比我的激动,他的口吻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波澜不兴。
这男人素来是控制情绪高手,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异常是因为这个梦委实太过诡异,那么现在,他无疑已经从中恢复过来了。
这本应算是个好消息,但是看着他眼底熟悉的冷静,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心慌。
暗自定了定神,我拉平自己的衣袖好让他看清楚,问道:“你确定是这件?你在梦里看见我穿的,是这件衣服?”
“对。鹅黄色的,上面绣着折枝小葵花。”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说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在梦里都梦到了——深夜敲门,小小的唠叨,我玩的蚊子小把戏——所有这些都一字不差地重现了。是的这很诡异,但梦境素来是现实的折射,他了解我和小小,所以在梦中梦到我们会有什么反应、会说什么样的话,这也说得过去……但是,衣服?
再了解我,也不可能提前预知我会穿哪件衣服啊。
怪不得他在进门看见我的一瞬,眼中却出现那样的惊惧……这、这真的是太骇人了!
我脑中乱成一团,很多念头穿梭来去,却一个也抓不住,半晌才又问道:“接下来呢,你还梦到什么了?”
“接下来,你问我什么事这么急扰你清梦……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要罚我。然后我……”他突地顿住,轻轻朝我一笑,眸底却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是痛楚……么?我不确定,那太轻微,也太快了,我无法清晰地辨识。
心,又开始发慌,比方才更加剧烈。他离我这么近,可我居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透他的微笑……从什么时候起,他又开始变得飘渺、难以琢磨了?
不不不,我不要这样,这样糟透了!我蓦地伸出手,握住他的肩,追问道:“然后怎样?你说啊!”
他沉默着,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深深地看我,然后突然俯下身,吻上了我的唇。
“这样。”
我曾听璟鸾说过,当日在定南王府,我中毒弥留之际,他“应该”是偷偷地亲过我一下。后来经过我不懈的追问,他终于承认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着实不甘心连命都为我送掉了却跟我一次超出主仆关系的接触都没有,所以就干了一回偷香的勾当。
为此我一直深感遗憾,因为当时我正处于昏迷之中,完全不知道这最后的、充满诀别意味的吻是什么滋味。
而现在,当我的唇齿间充斥着他熟悉的气息时,我却几乎是满怀恐惧地发现:那种滋味,我永生永世也不要知道。
因为,现在、此刻,我就在其中。
而它几乎杀了我。
他的吻仍在继续。
先是由浅而深,再是由平静而剧烈,接着由温柔而决绝,到最后,已经变成一种纯粹的疯狂的掠夺。
这种种变化是如此明显,直如他心境的转变分分寸寸地由我唇上抵达心间——再没什么比这更可怖了——我正一点一滴地感受他如何从我最熟悉的人变成最陌生。
是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正在与我唇舌纠缠的,根本就不是他。
因为,迦蓝不会这样,迦蓝不会如斯疯狂,迦蓝不会……
上唇遽然传来刺痛,舌尖瞬时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我惊骇,霍然睁眼——差点失声惊叫。
他正盯着我!
他居然一直一直这样盯着我——盯着我的脸,吻着我。
天哪!
我猛地发力推开了他。
反手一抹嘴唇,看着指间的那抹鲜红,我一时间竟惊呆了。
而他,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着我染血的唇,眼神淡漠,一如初见那日。
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的粗暴,我在流血,而他竟然……竟然……冷漠得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明确地觉察到一股怒气在胸中纠缠流窜,我已经快到爆发边缘,我想尖叫、想暴跳、想揪着他的衣领问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我甚至有赏他一耳光的冲动——就像我曾经干过的那样……然而到了最后的最后,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温和地,甚至是温柔地问道:“这个,不会也在你梦中出现过吧?”
他身子一震,霍然抬头。
我立刻朝他笑了一下,心底却一派酸楚。
很吃惊,是吗?我竟没有发火、没有发作……知道吗,我自己也很吃惊呢。
感觉到唇边的微笑有崩溃的迹象,我命令自己别再想下去,咬着牙抬起脸,加深笑意。
某种清晰而又浓烈的情感乍然从他眼底涌现出来,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他要把我拥进怀中了……可,仅仅是眨眼间,那份情感就被他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强烈的自我厌恶之情。然后,再一转瞬,就连这抹厌恶,也被他迅速地捺了回去。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起一捺之间,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几同于冷酷的果决之色,在他脸上呈现出来。
“不。”他回答我说,“相同的部分到此为止,接下来的,都、不、再、是、梦。”
他的语气很奇怪,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平静中蕴含着某种极复杂微妙的气息。而他的表情却那么漠然,好像他的躯体里装着两个灵魂,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一个已经做出决定,而另一个,正在哀殇那个决定。
——只是哀殇,并非犹豫。也决不会后悔。
我很想表现得勇敢一点,我真的想。
但我根本就做不到。
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完完全全地慌了神。
因为那个声音,它就在我的脑海、我的胸腔,在我浑身的血液里疯狂叫嚣:“你要失去他了,你要失去他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就在昨天,不不不,就在今天吃晚饭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我不明白,我真的想破头也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改变如此之巨?
呆呆地看着他,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敢说。
看着这样呆滞的一个我,他竟笑了。
“真教人意外,你竟仍未发火。”没有一丝悔悟、内疚或是清醒的意味,他笑得冷峭,“若你二姐知道她那个心无点尘、游戏人间的妹妹,终于也学会忍耐了,你说她会作何感想?”
我艰难地扭动脖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我猜……她一定很……害怕。”他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一下,很快便又扬起,“但也许她会觉得高兴,谁知道呢。”
我再度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面前,我竟几次三番地失语。
他又看了我一会,眼眸深深。然后,毫无预兆地站起身道:“很晚了,睡吧,我走……”
“不!”
——在他把那个“了”字说出口之前,我尖叫出声。
他身形一顿,却过了半晌才把头转了过来。
没有问“还有什么事”,也没有问“怎么了”,他不好奇,不询问,不关心。
只是轻轻地对我说:“真的很晚了,睡吧,别做噩梦……”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顿住,扯动嘴角一笑,自语般地道:“其实做了也没什么不好……”
“不,我不要睡觉,你等等!”我从床上探过身,急切地去够他的左手,而他……
他……
竟避开了。
空气仿佛凝固。
我怔忡住,仿佛被人当胸塞了把雪,其寒彻骨。
一个如此随意而简单的闪避动作,怎么会这样伤人心?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我想不通。
如果换在平时,摆出这等脆弱姿势一定会让我大大地唾弃自己,可现在,我只希望他的眼神能因此而柔软些许。
直到此时,我这才知道为了这个男人我改变了多少。但是,那都是值得的。
因为他是迦蓝。
只因为他是迦蓝。
就算全世界所有的理由和原因都加在一起,对我来说,也不会比这两个字更有说服力。
所以,不管是那个该死的梦,还是其它一些我还不知道的原因,让他变得好像一个陌生人,我都得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即使那会伤害到我自己,但因为事关他,我便再也没有逃避的可能。
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我庆幸和他在一起呆久了,我控制情绪的功夫也见长了。
“迦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次对他伸出手的,但我的确伸出了,尽管明知他很有可能会再次躲开,而这一可能让我胃里翻搅。
“你知道我不可能睡着,所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迦蓝,告诉我。”
他看着我那只伸出的手,既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
我心弦紧绷,生怕他一言不发就这样走掉——我知道这男人做得出来。
而他要走的时候,没人能拦得住。
这一认知让我舌尖发苦,我迫切地需要说点什么,以免发出尖叫。
于是我再次开口……
按捺了这么久,我的声音终于开始因为太过焦虑而显得不稳定。
“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一定是你那边出了问题,而你甚至都不打算告诉我?我们已经递了庚帖,记得吗?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沈迦蓝!现在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非要我求你才肯说么?还是你希望今晚的事成为我一辈子的心结?”
话音刚落,就见他眉心乍然一拢,抬眸瞥我一眼,终于有所反应——
转身、走到桌旁、在距离我最远的那张椅子里,坐了下去。
“我从未说过你有做错什么事。”笑了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整个人看上去懒散而漫不经心,“你只不过是,忽略了你的未婚夫即将变成瞎子的事实。”
你有没有试过被雷轰?
我没有试过。
但这一刻我真的有被五雷轰顶的感觉。
忽略……未婚夫……瞎子……
这太荒唐了,我想,这些词汇单独说出来我每一个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我怎么就完全无法理解?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很想问他一句“你在说什么啊”,但我根本发不出声音。
仿佛看出我的荧惑与茫然,他开始轻轻摇头,自语般地道:“又是这样……这样无辜,这样天真,这样无助,好像一切都是别人的错……不,你不能每次都靠这个躲过去,菀儿,这次不行了。”
他慢慢抬眼看住我,双唇挽起,勾出一个笑,用几乎是温柔的嗓音对我道:“所以,别再做出那种表情,好像事情有多难以理解似的。事实再简单不过——我要瞎了,双目失明,再也看不见——就是这样。”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此刻的他,以及所说的那些话,对我而言都太过陌生了,一时片刻我根本无法对此作出应有的反应。
但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因为他已经认为我在“躲”——老天作证,我没有!这一次没有!所以我必须说点什么。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努力发出还算镇定的声音:“怎么会?我是说,好好的你怎么会……”
“嗯。”他歪头想了想,手指仍在桌上写写划划,神情也依旧非常放松,好像眼下我们说的是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的事,“也许……你知道,从来没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后又中毒,也从来没人吃过那种解药,更没有人拿龙骨配过药,我不确定究竟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只知道服下解药的第三天,我就首次出现短暂失明的症状。”
服下解药的第三天,那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隐隐约约地,我意识到一些重要到足以改变我一生的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但我依然抱有一线希望——弥补和救赎的希望,于是咬着牙又问:“然后呢?”
他倏地沉默下去,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好半晌才轻轻叹道:“菀儿,有时你真天真得叫人惊叹。”
我骇然抬头,整颗心都被深深的恐惧所攫紧。
从没有哪一刻,我像现在这样希望他别这么了解我。我只不过问了三个字,他就看透了我的全部心思。
“不……”迎着他几乎是怜悯的眼神,我开始摇头,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传递给我的信息,“不,迦蓝,别这样……”
“你希望我怎么样?”他问,语气很平静,而我却顿时语噎。
是啊,我希望他怎样——骗我说这种短暂失明的情况三个月来仅仅发生过几次,所以我至今一无所察是情有可原的?然后以此为借口,说服他原谅我的疏忽大意和没心没肺?
天啊,这多可笑!
可……
可是……
我真的是这样希望的。
因为……
三个月了……
我无法相信,谁能相信呢?
这么长的时间,在我无数次地享受着口渴时他默不作声递过来的一杯水,疲惫时他主动帖过来的肩膀时,我竟全然不曾留意到他要瞎了!一丝一毫也没有!
他比任何人都要宠我体贴我,比任何人都要善解人意,而我呢?除了自私的索取和不负责任的忽视,我给过他什么?
一念至此,我鼻腔骤然泛酸,一脉热流直冲眼眶,懊悔、自责、愧疚一股脑涌上心田。我想我要疯了,我真的承受不住这些了,一夜之间,我不但得接受自己最爱的男人即将变成瞎子,同时还得接受自己是个混蛋这个事实。
我这么坏,这么差劲,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还怎么指望他能原谅?
但是……也许……也许他能呢?
他对我一直有着惊人的包容和忍耐,就连半个月前,因为一点小口角,我把他视若性命的非天刀扔到小池塘里去了,事后也不过主动亲他一下,便令他消气了……或许这一次,我依然能够用一个吻、一个道歉、一个……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他原谅,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想着,我心头霍然又燃起希望,当即一把抓住身上的锦被……
“坐那别动。”几乎是立刻地,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如果你是想过来的话,我劝你:坐那别动。”
我愣住,无以言表的痛楚从心窝传来,我想万箭攒心也就不过如此了。
然而我现在没功夫去伤心,因为我有比这更迫切也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好,好的。”松开抓住锦被的手,我提醒自己此时此刻别去挑战他的耐心,“我不过去,我坐着不动,行了吧?”
他眉心微微一拢,很快便又舒展开了。
“懂了……你打算跟我耗上一整夜?你会的,是么?”无奈地叹口气,他问,“你到底想要什么,菀儿?我的原谅?”
“对!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你很生气……”
他摇摇头。
“你什么意思?”我想我脸色一定发白了,因为我能感觉血液抽离我的身体。
“你还不明白?”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是生气,菀儿,我只是……累了。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眼睛只是偶尔会失去光感,我对自己说,你向来不拘小节,没注意到也很正常。但是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愈发频繁,你依然没有丝毫察觉……上个月陪你踏青,你说有个孩子的风筝放得很高,其实我根本就看不到;还有半个月前,你傍晚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天黑了还不点灯,其实我……”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蓦然疯了一般地打断他。
我多恨我自己!多恨!那么那么多的细节摆在眼前,而我竟然视而不见!我忽略了,就那样忽略了……这是不可原谅的。是的,他不会原谅我的,没可能了……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无法言说的绝望骤然来袭,我再也按捺不住,以手捂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别哭了,菀儿,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我把手从脸上拿开,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眼泪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掉,他的脸在我的泪影中晃动着、扭曲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我哽咽着冲他大喊,“这明明就是我的错!就是!是我没心没肺、白长两只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是我自私自利、凡事只想自己从不关心别人!是我……把你给弄丢了……这都是我干的事,我干的!……你对我失望透了,对吧?不会原谅我了,对吧?你要走了,对吧?那你就走吧!不用说这种话来安慰我!没人可以安慰我,你明白吗?我这么坏、这么蠢,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一样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最后一句话出口,他霍然长身而起,死死地盯住我,多种情绪在他眼底交替闪现,那么快那么复杂,还不待我一一辨识,他已轻轻闭上了眼。
闭着眼深吸一口气,他朝我走来,却在我能够碰触到他的范围之外站住了。
“我再说一遍,你没有错。”他看着我说,那目光,几乎是温柔的。可他的语气里却有种让我心惊胆战的平静。“从认识你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自私也好,没心没肺也罢,我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你。我从未想过要你变得温柔大方贤良淑德,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不是你了,明白么?”
“可是,没有人能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
“对,没有。”
“所以你也会对我有期望!”
“当然会。但这是我的事,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他的语气是那样温和,却偏偏隐含某种微妙的冷酷。我怔怔地瞧着他,忽然间,一个声音幽灵般浮响于耳畔——
“养育之恩,无可为报,投身为仆,以偿亏欠。”
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数月来每日与这男人耳鬓厮磨,看惯了他的微笑,享惯了他的呵护,我竟忘了这个人的秉性其实最是冷酷无情。
冷心冷肺,伤人无形。
——相识的第一天,我就为他下过这样的定论,而今我竟忘得一干二净!
冷心冷肺,伤人无形……这才是他啊。
这,才是沈迦蓝。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改变……
原来,对他而言,我和沈老将军那些人并无分别。
——你不要我报恩,是你的事,我不想欠你。
——我对你有期望,是我的事,你无需勉强。
“但是……”恍恍惚惚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会累,累到不想再累,你就不再对我有期望……但这也只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是不是?”
他一时间没作答,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不错,如果我没有觉得累,我会一直这样喜欢着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格。但是……我累了。”
顿了顿,他从桌上的茶盘里拿出一个杯子,执起茶壶,一边缓缓往杯中倒茶,一边说:“就像这个茶杯,只要它还没满,随便你往里面倒什么都可以,可现在,它满了。”
最后一字出口,手腕一收,将茶壶放回了原处。再看那茶杯,果然已满得不能再满,只要再多倒进一滴,就会立刻溢出来。
然而他将时间、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半分不多、半分不少,任那褐色的茶水汇聚在杯体边缘形成一个亮晶晶的、微微凸起的圆弧,却就是不曾溢出一滴来。
此时此刻,他竟还能冷静至此!这人的心,难道真是铁铸的吗?
我感到一阵怒气直冲脑门。
是,我粗心大意,我没心没肺,我自私无比……可我能改啊!
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为谁而改变,但为了他,我愿意!
可他给我机会了吗?
这明明是我们俩的事情,他却口口声声说只是他自己的事。
他明明已经占据了我的生活,却又始终让自己置身事外!
要多么无情的一颗心,才能做到这一点?
越想越愤怒,我死死盯住他,语气开始尖锐:“茶杯是死物,除非你停手,不然它肯定会满!同样的,除非你说出来,否则我永远也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期望!我本就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人,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就只那样冷眼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表露?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啊,我可以改!我……”
猛然惊觉自己的语气竟仿佛透出一丝祈谅和挽回的味道,我陡然敛声。
心头一阵酸楚来袭,这多可怕,我想,他无情至此,而我却依然对他满心不舍。
迦蓝,你相信我,我能改……真的,我会改的……
“改?”
耳中传来他的声音,我忙抬起头来——他正扭头凝视着窗外,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小半张侧脸。
“你为什么要改?”他用一种听起来份外遥远的声音反问我,“如你所说,我向来都是这个样子,从未改变。那么你又为什么要为我改变?”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最冷酷的话语。
一时间,我整个人都傻住了,就那样呆坐在床上,感觉着自己的血液正迅速地下沉、凝固……当它沉过我的脸,脸变得麻木;沉过我的手,手变得僵硬;沉过我的腿,腿变得无感……何其可怕的感觉,仿佛我正在慢慢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就在身体变得僵硬麻木的同时,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敏捷起来。
他要走了,不可能留住。
没有任何希望,他不会要我了。
不会了不会了不会了——
“你走吧。”
我突然开口,牙关在打战,所以我发出的声音是颤抖的。但值得庆幸的是,很冷静。
“我不会拦你,放心。只是在你走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不说话,也没回头。
于是我接着说了下去:“依你的性格,既然已在心里做出决定,就说明你对我已毫无留恋,那你就该一走了之才对。为什么今夜还要来见我最后一面?跟我说这些话?”
他沉默着,须臾,转头看向我。
“我不想惹麻烦。”他很干脆地说,“若我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而不给你一个原因,你会胡思乱想,然后四处找我。凭京城万俟家和陌城沈家的力量,不出一个月,就连最小的镇子也会张帖出我的画像,对一个瞎子来说,那会带来很多麻烦。”
是啊,他要瞎了……我心头揪紧,给沈狐当了十年影子,他得罪过多少人?定南王府一事,被他扳倒的那些大人物里又有多少忌恨着他?这些潜在的危险,若他双目能视,自然不算什么,可他要瞎了……很快就要瞎了……
然而我又能如何?
他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又能如何?
他宁愿独自面对那未知的黑暗世界的一切,也不愿再留在我身边,我又能如何?
求他?若事态还处于我求求便能挽回的地步,他根本不会来跟我说这些。
强行留住他?暗中派人跟着他?他是沈迦蓝啊,别人不知他有什么本事,难道我还不知?
倘若他此刻双目已然失明,自然另当别论,可精明如他,又怎会待到那时情势完全不利于自己时才提出离开?
他根本是早已把一切都算好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冷酷之极,伤人伤己……沈迦蓝,为何你总是这样丝毫退路也不留,弄得两败俱伤?
浑身瘫软地靠向床头,无法言喻的疲倦感潮水般席卷而来,那是一种由心而生的绝望和无能为力,巨大而不可抗拒。
沈迦蓝要走,那便一定会走,谁也拦不住。
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走吧……走吧……我太累了,就让我回到一个人的世界,那里只有我自己,那里没人能伤害我,那里很安全。
“我会很好,不用担心。”他突然说道。
“嗯?”我恍惚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现在我自顾不暇了,没工夫去担心你。”
很老实的一句话,尽显我没心没肺之本色,在他心里,我一定已经没救了吧?是啊,我没救了,再也不可能有救了……
谁知他却笑了,暖暖的笑意在眼底蕴开,仿佛卸下了什么负担。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胸中沉沉块垒,他说:“瞧,你仍是你,这很好。真的很好。”
我不语,心里却在冷笑:扯淡!我再不可能是我了,但我决不会告诉你。无论我有多不舍、多害怕,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沈迦蓝,那是我的事了,再不与你相干。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会,眼神是这一整晚从未有过的清亮,如同被水漂过一般,如同……初见那日。
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心中无比清楚:分离的一刻,即将来临。
果然,下一刻,他跳下桌来,一转身端起那杯倒得满满的茶,许是动作过猛,竟洒了满手,他也不去管,只对我道:“迦蓝告辞了,再会无期,三小姐……珍重。”
仰头,他一口饮毕了那杯茶,扭头就走。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只看见他的蓝衫在眼前一闪,一片黑色便从眼底升起,泼墨般的,迅速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寂静中传来的各种声音——他推开外面的厅门、再关上、越来越远的脚步、打开院门、关上院门,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为什么这么安静?怎么会如此安静?现在不是夏天吗,虫子难道都死光了?它们为什么不叫?
我需要声音!这坟墓般的死寂叫我难受极了!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安静,好像全世界都一瞬间沉入地底,这太可怕了,我需要声音……
“小小!”我蓦然大叫。
静谧中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倒把自己骇了一跳。
心脏突地一跳的同时,眼前豁然一亮,浓墨散去,视线重又恢复了正常。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朝桌边一扫,已是空无一人。
是了,他走了,我听着他走远的,从我身边到客厅,从客厅到小院……我听着的,听着我深爱的男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出我的生命,留给我一片死寂。
我再朝桌边看去,对,真的没人了。那不是我的幻听,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再会无期,呵,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再也不相见。
大滴大滴的泪从眼眶内跌落,毫无预兆。
视线中的一切迅速模糊成一片,桌上的茶盘在泪影中扭曲着,看上去就像一张哭泣的鬼脸,滑稽得要命……我用力闭闭眼,把眼泪挤出眼眶,再看过去,嗯,现在好多了。
就在这时,小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小姐?”
“嗯?”我应了一声,刚转过头去,眼角余光忽觉不对劲,立刻又把目光转了回去……那桌子上,怎么好像少了样东西?
“三小姐?”小小又唤了一声,“是要茶吗?”
茶!我霍然醒觉,不错,茶杯!他拿走了那个茶杯!
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那杯子虽是玉做的,但并非我私用茶具,因而玉质很是一般,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他将其拿走是何用意?
我心头茫然一片,隐隐觉得那茶杯定然很重要,但偏偏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觉发起呆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恍恍惚惚地,他半坐在那儿低垂着头的模样,又浮现出来。
“我从未说过你有做错什么事。”笑了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整个人看上去懒散而漫不经心,“你只不过是,忽略了你的未婚夫即将变成瞎子的事实。”
“嗯。”他歪头想了想,手指仍在桌上写写划划,神情也依旧非常放松,好像眼下我们说的是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的事,“也许……你知道,从来没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后又中毒,也从来没人吃过那种解药……”
当时我心绪混乱,丝毫不曾留意那些细节,如今回想起来,他好像自打坐那儿以后,手指就没停过在桌上写写划划。
在我的印象里,他以前并没有这种习惯。他是练武之人,讲究的是心静气沉,渊渟岳峙,断无一坐下就手脚动个不停的道理。
“三——小——姐——”小小在门外拉长声音叫道,“您要什么倒是言语一声啊……”
“小小!”我遽然打断她,“去书房!快去书房!左边书架第三排第五格,有个蓝色小罐子,给我拿来,快!”
“是。”小小嘟囔了两句,去了。
我一掀被子下了床,走过去望着桌子发了好一会愣,然后猛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拿起茶盘,将其放到了一边的窗台上。
现在,桌子上空无一物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心底一个声音反复自问:是不是你多心了?是不是你多心了……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小小捧着个蓝色小罐走进来。
“三小姐,您瞧瞧,是这个吗?”
“嗯。”我瞥了一眼,立刻又去看那桌子,“小小,晚上你擦桌子了吗?”
“擦了呀,每晚都擦的嘛。”
我舔舔嘴唇,伸手欲接过罐子,却又忽然缩回了手。
后退两步,我嗓音嘶哑地说:“你去,手别碰到桌面,把罐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要分布均匀。”
“喔。”小小依言上前,打开罐子,倾斜……
细沙般的褐色粉末从罐中流出。
“咦,是‘纤毫毕现’啊!”小小叫起来。
对,纤毫毕现——这是我给这种褐色粉末所起的名字。
在我研制出来的上百种各有奇效的玩意中,它不是最有用的一个,却毫无疑问是最神奇的。
说起来,得到它完全是一场意外。
从安窨国盗龙骨归来后,几个月来我一直潜心研读有关火器技术的著作,自是少不得与各种矿金物打交道。那日,我原是想把铜和炉甘石①一起熔化,据说这样可以生成一种更坚硬的铜块。谁知替我打下手的小小却心不在焉地把铝粉②当炉甘石粉拿给了我,待冶炼结束后我才发现错了,却为时已晚。我索性将错就错,把炼出来的东西研磨成粉放入瓶中,只道日后得了闲再来研究其中有何玄机。岂料小小这丫头再次冒失闯祸,在放东西时竟失手将瓶子摔了……我心中恼火,正要将她一顿好骂,就在那时,一阵风来,哗的吹散了满地粉末,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地面上,居然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个鞋印……
事后,经过反复验证,我发现这种铜和铝的合成粉末③,可以轻易附着在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上——比如我在墙上按了个手印,肉眼完全不可见,但涂上这种粉末,吹掉较大的颗粒,手印立现。这是真正的纤毫毕现,于是我就以此为其命了名。
然而正如我所说,这东西虽然有趣又神奇,实际效用却不大,我新鲜了几日便将其抛诸脑后,跟迦蓝也只是随口提过一次而已。
现在想来,他八成是忘了我手上还有这么一样东西。如若不然,那就是如我刚才所想的:是我多心了。
眼见得小小已将满满一罐“纤毫毕现”全部倾倒在桌面上,我悄然屏息……不用再妄加揣测了,万俟菀,答案就在眼前,究竟是你多心,还是他无心,只消轻轻一吹,立见分晓。
“来吧,小小……”我一把抓住小小的手,紧紧握住,俯下身去,深深吸口气,然后,呼出去——
额前的发丝飘起来。
桌上的粉末在流动。
周遭十分安静。
烛影微微摇曳。
刚刚吹开桌角的一小片区域,两个清晰的字迹便显露出来,笔画凌乱不堪,但仍可辨识——
成悲
我脑中轰然作响,霎那间电闪雷鸣。
他在写字!
他真的在桌上写字!
我霍然直起身,整个人都在抖个不停。
“三小姐?”小小狐疑地看向我。
我死死地盯着桌上被“纤毫毕现”染成褐色的两个字,说不出的心酸和恐惧笼罩着我,令我不能成言。
小小每晚都会擦桌,除他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桌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一定是他写的,一定是!
可是为什么?有什么话,他无法跟我说出口,而要用这种方式来宣泄?
他那样的人,根本心如铁石,怎会做出如此柔肠百结的事?
不不不,我不要再想了,我也不要再看了,这太过危险,他已经走了,走了!我要回到我一个人的世界,我不能让他继续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那会成为一个空洞的,并且会越来越大,最终整个吞噬掉我……
可是——
成悲
那两个字,它们就在那里,像钉子一样钉住了我的视线,像魔符一样勾住了我的魂魄,我想移开视线,但我做不到;我想转身逃走,双脚却一动不能动。
“哎?三小姐你看,这里好像有两个字?”
就在这时,小小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然后凑过去念道:“成……悲……好奇怪,谁会在桌上写字啊?”
说着,转身不知从哪儿摸了把蒲扇,还不等我有所反应,胳膊一挥再一挥,那些粉末顿时被扇得飞扬起来,满桌子的字迹随之显露无余,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有的已完全不可辨识,而有的,却十分清晰。
其实那一共写的就是两句话而已。
一句有七个字:人间别久不成悲。
另一句,却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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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炉甘石,其实就是锌,与铜一起熔化能制成黄铜。
注释②:在史学界,我国炼铝术的起始年代莫衷一是,有人说直到清晚期中国才出现铝制品,但有的学者则认为,早在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们就已掌握了炼铝技术,只因其制品不如铜铁等制品实用,故而产量很低,到后来这一工艺便失传了。
在国外,法国拿破仑时期便已经有了铝器。小小清歌私心认为,中国地灵人杰,必不至于欧洲猿人们都已用上了铝器,而我们却还不知铝为何物。因此在文中,我让菀儿使用了铝。
学究们就不用来指正了,实在接受不了,您就当菀儿是穿过去的吧。
注释③:重金属中,原子量大于44.9559的前四种(如银和铜),和铝一起制成合金溶液,再将其制成粉末,就是重铝粉。这是最早也是最简单的指纹粉,确有其物,可不是我杜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