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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月夜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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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菀和沈迦蓝昏迷后,璟鸾便命人把他们送至位于自己所居院落之旁的“藏幽苑”,以方便照顾。
这只是个小院落,但布置得独具匠心,东西厢房以及主屋的屋檐上均设有水槽,雨水顺槽引入地漏,最后汇聚在院子中间的一个莲花造型的水池中,喻意“四水归堂”,非常吉祥。
此刻正值冬日,并无雨水,莲花池内除了池底的一层积雪,本该空无一物。可现在,那里面却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准确地说,“他”是飘在莲花池上空的。
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万俟菀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的模样:通身惨白,两条直不隆冬的腿以一种很奇怪的弧度随风摇摆着,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雪白的一张脸上用血红的颜色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弯弧,又用两团黑墨描绘出两只眼睛,只露出一点点眼白,无论她从哪个角度看去,这双眼睛似乎都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竟是一个纸人!
一个家家户户办丧事时都会用得上的纸人!
今夜的月光特别清冷,仿佛是青色的,在这样的光线下,那纸人脸上的神情似是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恶和怨毒之色,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张牙舞爪的树影投射在它惨白的身躯上,如同一只只蠢蠢欲动的鬼爪。
可这么大的风,却愣是吹不走一个纸扎的人!
不但吹不走,它甚至还逆着风,飘飘悠悠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窗前一尺处方站住了,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一点表情也没有地瞪视着屋内两人。
万俟菀“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要误会,她不是被吓傻了。虽然在乍一回头看见这个纸人的瞬间,她确实被吓得连魂都差点飞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
因为,那个纸人的胸前赫然写着三个字——
纳命来。
这世上有些事,不做比做好,这就是所谓的“适得其反”。
想想看,夜半无人的庭院,青色的月光,随风飘荡的白纸人……这是多么可怕、怪诞、诡谲的一幕!可是,如果这个纸人身上煞有介事地写着“纳命来”三个字时,一切就都变了。
可怕,变成可笑;怪诞,变成滑稽;诡谲,变成白痴。
因为它毕竟只是个纸人,被风一吹就“哗啦”作响,拿手一捅就会戳个大洞的纸人而已,你可以用它吓人,但除非你脑筋有问题,否则你千万不要指望有人会相信一个纸人能造成什么伤害。
所以,万俟菀看着这个身上写着“纳命来”三字的纸人,简直就好像看见了一只麻雀,身上挂着“我是凤凰”的牌子,她不笑?她不笑还等什么啊她!
一边哈哈笑着,她一边捏着嗓子叫道:“哎哟!一个纸人要杀我呢,我好怕怕啊!来来来,我给你杀,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说着,她突然就朝窗口窜了过去,沈迦蓝想拉都没拉住。
就在她刚刚在窗口站定的一瞬,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纸人蓦然撞上窗棂,胸口白纸暴裂,一片白雾“噗”的喷出,万俟菀顿时变成了一个白毛女。
沈迦蓝的脸色变了。
万俟菀呆呆地转过头,满头满脸全沾满了白色粉末,连睫毛上都是……她就这样抖着两排白色睫毛,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丢人!丢死人了啊!她居然会被一个纸人泼了满脸面粉!居然还是当着沈迦蓝面!啊啊啊——她要死!让她死了算了吧!
沈迦蓝的脸本已黑了半边,她这一哭,另一半也黑了,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脚踢向昏倒在地上的翠屏,低声暴喝:“起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翠屏,昏迷不醒的翠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翠屏,居然突然而然地“醒”了,并且以一种比闪电还快的速度躲开了沈迦蓝那一脚,眨眼间已远远地站到了另一侧的墙角,身形之快,直如鬼魅。
然后,她就咯咯尖笑起来:“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火,想踢死奴家呀?”
沈迦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突然出手如电,伸臂从窗外把那个胸口破了个大洞的纸人整个抓了进来,掷到“翠屏”脚下。
“还装是么?”他冷冷地道,“给你个建议——下次再玩纸人,千万不要在它身上写字。”
“翠屏”沉默下去,半晌,非常严肃地道:“其实,这不是我写的,而是我的左手写的。”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起来:“要不要这么夸张呐?我用左手写的你也认得出来?你那眼是拿什么做的啊?”
他这么一喊,原本的声线便显露无余,万俟菀当即一怔,倒不是因为听出此人是名男子,而是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一把干净、清越、透亮,动听得犹如清风拂动水晶帘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早说了,你瞒不过迦蓝。”
然后,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拂开门帘,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白衣如雪,眉眼舒扬,乍一看仿似秀美少年,可眼角眉梢的那一点婉约,却是女子独有的温软与风情。
“叮!”
万俟菀清楚地听见,在自己脑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迸断了。
与此同时,一声大喊从她口中暴出——“二姐!活见鬼,你怎么来了?”
“怎么?只是几个月没见,我就长得像鬼了?”万俟唯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地道。
一句话未了,“翠屏”已扭皮猴似的黏了上来,涎着脸道:“谁说你长得像鬼?你永远是我最最最美丽的老——婆——”
万俟菀倒抽一口冷气,就像是被人踩到似的一蹦三丈高,“死狐狸!是你!”
“喂!”那只死狐狸顿时叫了起来,叫得比她还响,“喊姐夫呐!”
语毕,伸手自脸上一抹,揭下一张比纸还薄的面具,露出他本来的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三分笑意,三分促狭,三分狡黠,不是沈狐是谁?
万俟菀脸都绿了。
沈狐虽然是她姐夫,但彼此只在去年沈狐上门提亲时见过几面而已,所以她听见他的声音会觉得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是谁。最重要的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她就跟他不对盘,两人只要碰到一起,没有哪次不像打仗似的,而这一次……咳,这一次的战况,显然会比以往更激烈许多。
“你个死狐狸!”捋起袖子,万俟菀拔脚便朝他冲去,“叫你装神弄鬼!叫你拿面粉泼我!这次不让你上吐下泻五天五夜,我就跟你姓!”
“菀儿。”万俟唯轻轻一伸手拦住了她,“刚才的事,我也有份,至少我知道他要那么做,却没有阻拦,原因,一会你便知道了。至于他弄脏你的脸,确实是他过分,我叫他给你打水洗脸,当是赔罪,如何?”
说着,明眸微转,看向沈迦蓝,又问了一遍:“如何?”
沈迦蓝与她对视着,目光似雪,一字不发。
万俟唯微笑着道:“我一早跟他说了,中招的绝无可能是你,他偏不信邪……他不是对菀儿,只是想与你开玩笑。”
沈迦蓝仍不吱声,默默看她一会,目光一垂,自顾扯过床单包扎伤口。
万俟唯仿佛吁出口气,扭头淡淡对沈狐道:“脸盆和水在外屋,多打些来,瞧你弄得我妹妹这一头一脸的。”
沈狐本也不是想泼万俟菀,见那么漂亮一小姑娘被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如斯,心里着实觉得好玩有趣……呃,当然了,也有一点点不落忍,何况,老婆大人发话,他岂有不从之理?当即老老实实地转身朝外走去,嘴上却故意抱怨道:“哎,世态炎凉呐,从小一起长大,债还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不过是泼了他心上人一点面粉,他就恨不得踢死我……”
心上人?万俟菀心头一震,悄然抬睫偷眼瞧向沈迦蓝,那人自顾低头包扎伤口,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她眼神不觉黯淡,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好像很失望,但更多的是茫然,仿佛一颗心已成了一个空洞,除了肆虐的寒风,别无他物。
她咬咬牙,故作无事地转头问万俟唯道:“二姐,都快过年了,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来接你。”万俟唯说着瞥了眼沈迦蓝,“当然,还有点别的事。”
“接我?干嘛去?”
“回陌城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啊!”沈狐的声音回答道。
转头,只见他抱着脸盆、水壶和毛巾走了进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倒水、蘸湿毛巾,然后递给万俟菀,笑嘻嘻地道:“能让陌城四少和璇玑公子一起来请,天下只有你小菀菀有这么大的面子哦。”
“不要叫我小菀菀!”万俟菀一边擦脸一边吼。
“哦哦,那叫你小菜菜怎么样?驴耳朵菜!哇哈哈……”
沈迦蓝的肩膀陡然一僵,刹那间,一个声音响彻脑海,清越如银、澄净如溪——
“说起来真是气死人了,它的别名居然叫‘驴耳朵菜’!天哪,你能想象么,我娘居然用驴耳朵菜为我命名……呃,我的意思是,用寺院来命名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驴耳朵菜强多了,对吧?”
“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很有趣?”他突然淡淡地问,目光刀锋般划过沈狐的脸。
沈狐一怔,朝他看去,目光却在中途拐了个弯,与万俟唯对视了一下,两人好像都笑了笑,又好像都挑了挑眉。
沈迦蓝心里刚一惊,沈狐已经叫开去:“喂,迦蓝!你怎么回事?护短也拜托你讲讲道理好吧!她喊我死狐狸时,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大反应?”
沈迦蓝自己也知刚才那话说得突兀,可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话都已经出口了,此刻果然被沈狐抓住短处,嚷出这么一句来噎自己,心里不是不后悔的,并且还有点不安:这两个人,不对劲……他们出现的时间,以及出现之后所干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对劲。
然而,无所谓了,不是么?他已做出了决定,没什么能够改变,就连她,他都业已放得下了,还有什么人,能对他造成哪怕只是一丝的影响?
“你要我讲道理?好——”为自己的伤口打上最后一个结,他慢慢站起身来,“你可以往她脸上泼东西,可以拿她的名字开玩笑,但是——不可以在我面前。这就是我的道理。清楚了?”
万俟菀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如此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无以言表的狂喜在一瞬间席卷她的心,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她——他护着她!他是这样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地护着她!只要他在,他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冒犯她……
等等!
只要他在?
只要他在!
他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一点?难道……难道……
万俟菀的心沉了下去,她的头发昏,她的目发眩,她不敢再往下想,甚至不敢问。
可惜,她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却管不住别人的。
“不可以在你面前?就是说,只要你看不见,无论别人怎么对她,都与你无关喽?”
沈狐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万俟菀从未觉得他的脸像现在那么讨厌过。
闭嘴!闭上你的嘴!别再问了!她想冲他喊,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把目光投向沈迦蓝,曾经多么多么熟悉亲近的脸,可是此刻看来,怎么却如此陌生遥远?
不……别说话,别回答他……无论你心里打算怎么做,无论你是否已有了决定,请不要说,就按你所想、所决定的去做,但是,不要说出来,我不想听,一丝一毫也不想……
看得出来,把目光从沈狐脸上转向她,这一动作对沈迦蓝而言是相当吃力的,但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烛光中,她的脸仿如软玉雕就,白皙、光滑而又线条优美,她的眼睛华光璀璨,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一直觉得她的眼睛是两颗琉璃,能将尘世间一切肮脏的、不洁的、丑恶的事物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而她决不受丝毫污染。可现在,它们在以一种肉眼能够清楚看见的速度黯淡、灰败下去,它们失去了抵抗,失去了防备,任由凡尘俗世所有的悲伤、痛苦、无奈、恐惧纷纷入侵……
没关系,不要怕。他在心里对她说: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有的难过和悲伤都只是一时的,终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重新做回你自己……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命途,就让我们各自天涯,分头忘却吧。
“对,再与我无关。”他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说道,“我用自己的命救活了她,我已经偿还了所有亏欠,从现在这一刻起,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与我无关。”
说完,他就挪开目光,笔直地、坚决地、八匹马也拉不回地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