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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技高一筹 ...

  •   古语有云:天下有二等自在人,一大睡者,二大醒者。
      此话听来简单,可细数古今、寻遍八荒,真正能达到“大睡”或“大醒”之境界的人,却是少而又少。
      然而,万俟家族此辈,偏偏就出了这么个人物。
      那就是万俟菀。
      她心无点尘,游戏人间,视万物为无物,如一长坠清梦不醒者,就算梦境之外已是天崩地裂、乾坤颠倒,对伊而言,亦半点不挂心——所谓大睡者,不外如是。
      十六年来,万俟菀就是这样度过了她的每一天。她清歌漫吟,她纵马扬鞭,她高兴的时候招朋引伴、呼卢喝雉,不高兴了就孤身单骑、独走天涯……这是她的幻梦国度,她一个人的,一切都以她的喜恶为准衡,没人能左右,没人能干涉。
      可是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因为她有个好姐姐。
      这个好姐姐不但对她很好,而且很有本事,不但很有本事,而且还给她找了个很有本事的姐夫。
      于是,事情就变得很不好了。
      因为,那两个很有本事的人凑到了一起,便开始担心她这个很没本事的小妹。
      这也便罢了,真正糟糕的是:她那个很有本事的姐夫手下,居然还有个很有本事的随从。

      “自姊离家,每每思及世情险恶难测,以妹之纯良烂漫,何以独对?何等艰辛!数月来寝食难安。后经一番细细观察,渐觉沈狐身侧之扈从姓沈名迦蓝者,襟怀坦白,卑以自牧,动必从礼,君子之风蔚然,且性情沉厚,行事稳健,虽寡言少语,然眼明心亮,天下之事,莫不通晓;虽无名于江湖,然武功卓绝,非天刀出,几无可抗者,只不轻易炫于人矣。
      姊有意着其上京,守护于妹左右,既可解姊之忧,亦可分妹之劳,两全其美。然迦蓝身份特殊,名为沈狐扈从,实为沈家养子,姊恐家翁爱子心切,不肯轻别,故迟迟忍而未提。未想家翁竟有所察,不待姊求,已先允之,姊心方安,妹意何如?”

      意何如?当然是不要不要,我——不——要——
      万俟菀“啪”的一声把信函拍在桌上,心中既怒且郁,脸色也是赤橙黄绿瞬息万变。
      二姐,你好,你好得很!
      你明知我此生最恨被束缚,却派了个人来,借分劳之名,行监管之实。
      你明知我绝对不会接受,便先斩后奏,还搬出你公公来压制我。若我执意赶其回陌城,岂非连沈老将军的面子也驳了?
      最可恶的是,你这封信中虽处处看来都是为我考虑,其实处处都是在堵我的口!
      说什么他有“君子之风”,还不是警告我别用“瓜田李下,恐惹非议”这种话来拒绝!
      说什么他“眼明心亮”,还不是摆明了告诉我少跟他耍花招!
      哦对了,还有那个什么“非天刀出,无可抗者”……哼!哼哼!万俟唯,你什么意思?你干脆直接跟我说“来硬的你也不是他对手,还是省点力气吧”得了!
      二姐啊二姐,你倒真够厉害的,竟把我可能有的种种反应一并算尽了!不过……万俟菀眼珠一转,唇角一勾,居然笑了:你以为这样我便无计可施了么?你可以机关算尽,我便不能够技高一筹了么?我的生活又不是一幅画,你要添个人进来便进来?任你在信中把这个沈迦蓝都快赞到天上去了,我偏不要!
      这样想着,万俟菀微微地眯起眼,瞧向那个一直静立于堂下的蓝衫男子,不悦之色自眸中掠过。
      嘁!闹了半天他对她下跪只因他是个仆从,亏她还特特地为着那一跪,幻想出那么一个动人的故事,什么身陷囹圄的可怜女子,什么为爱下跪的痴情男儿……郁闷!
      她倏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和颜悦色地喊了声:“沈兄。”
      音犹未落,便听细雕贺门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人撞到了头。
      万俟菀置若罔闻,目不转睛地瞧着沈迦蓝,盈盈一福道:“菀儿不知沈兄真实身份,方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沈迦蓝立刻还礼,动作虽快,却不见丝毫忙乱,一如他的声音,有条不紊、沉着稳重到了极处,“三小姐言重。迦蓝是仆,兄台之称,实不能当。”
      万俟菀笑道:“沈老将军功勋卓著,圣上亲赐封号‘苍平’,委以驻守边关重镇陌城之重任,沈兄乃老将军养子,在将军府中的地位,与那只死……啊,与我姐夫一般无二,怎的到了外头,却喜欢称自己为仆?”
      沈迦蓝淡然道:“苍平将军‘真觉寺’外拾孤,在下尚在襁褓之中,并未拜父。”
      他这人不喜多言,说话能简则简,但语意却表达得很明白:并未拜父,就是说他与沈沐根本没有父子之名。所以,他确实不是沈家养子。
      “那又如何?”万俟菀摇头轻叹道,“世人都知道,沈老将军视你如亲儿,宠信有加,你又何必如此……”
      她本想说“何必如此轻贱自己”的,可看着沈迦蓝,看着他沉着的气度、平静的眼睛,她忽然就意识到:这个男子,绝不是那种人——他甘当沈狐的扈从,可能有一万个原因,但这一万个原因里,绝没有一个是“轻贱自己”。
      果然,但见沈迦蓝神色不动,平静地回道:“养育之恩,无可为报,投身为仆,以偿亏欠。”
      十六字入耳,一股凉气顿时顺着万俟菀的脊背窜了上来,心里直道:大失水准!大失水准!二姐看人素来眼光犀利,怎么这次竟然大失水准?
      亏她还赞这个沈迦蓝“襟怀坦白,卑以自牧”,依她看,这家伙根本就是“冷心冷肺,伤人无形”嘛。想那沈老将军,当朝武将一品,缺过什么?短过什么?扶养教诲他二十多年,不知投入多少心血和感情,岂是为求他回报?而他沈迦蓝,冷眼处之,只把一切当债,为能两讫,竟不惜投身为仆!
      这是什么样的报恩方式?
      ——从身到心地把自己贬低到了最极致处,从身到心地让自己跟所有人拉开距离,如此的决绝,没有回旋余地。
      想亦可知,他宣布这一决定时,上至沈老将军下至将军府众,该是何等寒心。
      而这,他会不知道?不,他知道,可他不在意。就像他明知道别人根本不求回报,却还是要报一样。
      ——你不要,是你的事,我不想欠你。
      唉……万俟菀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点遗憾的味道:这小子寡情又执拗,想动之以情、劝他回到沈老将军身边,显然已无可能。事至此,她也只有出绝招了……法子,是早想好的,只是一直犹豫,因不想令这小子走得太过难看,连累沈老将军也下不来台,可情势逼人呐,沈老将军,您海涵吧!
      主意一定,先前种种顾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万俟菀整个人顿时轻松得仿佛能乘风飞去。然而现在就开始高兴显然为时过早,她小心地收敛情绪,故意摆出一副惊讶状,一拍手道:“知恩图报,以身侍主,沈兄忠孝,令人钦佩!菀儿本还奇怪,家姊那般自负骄傲,怎会在信中对沈兄大加溢美,如今看来,竟是字字无虚、句句属实……”
      正口若悬河地说着,目光一垂,恰好触及沈迦蓝的眼神,那样清淡,那样平静,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拼命赞美的人,就是他。
      要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并且是和自己心中所想完全相反的瞎话——这项本事对万俟菀而言,绝对可以说是天生就具备、运用自如得不能再自如了。但是这次,顶着沈迦蓝这样的目光,她竟然破天荒地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这小子!她暗暗磨牙,这小子的眼神简直不是人该有的!那么漠然,那么宁静,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信息:他知道她在说瞎话,但是没关系,他不会拆穿,因为她早晚会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有的是耐性。
      而万俟菀却就快没耐性了。
      留这么个小子在身边做扈从,是人都得发疯!所以,得赶快让他滚蛋走人!老天啊,她简直一时半会也不能等了!
      于是,她骤然发出一声长叹,面上的神色也由方才的惊讶赞赏转为自怨自艾,直如换了个人似的,幽幽地道:“以沈兄这等人才,若留在陌城将军府,飞黄腾达想必指日可待。这也便罢了,菀儿知道,沈兄志不在此,沈兄心中所愿,唯报恩矣。可如今,沈兄背井离乡远上京城,报恩之愿,遥无可期,对沈老将军和我姐夫而言,更是臂膀顿失!唉,菀儿只要一想到这一切皆因自己不才所致,心中便如油烹一般……平心而论,菀儿何尝不愿身边有沈兄这样的高人相助,但菀儿实不忍心为着一己之私,叫那么多人受损呀。”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神色凄楚,语带颤音,简直连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偏见那沈迦蓝还是不动声色,不禁心头火起,感觉到自己眼角的肌肉隐约似有抽搐的迹象,忙把身子一转,掩面半带哭腔道:“如若果真留沈兄在此,菀儿岂不成了那猪狗不如之人了?”
      语毕,从手指缝隙里偷望着沈迦蓝,心中暗想:这话可是下猛药了,若这小子还是无动于衷,也只好一脚踹他出门了事!
      不过幸好,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沈迦蓝终于动容了。
      当然,以他极度匮乏的面部表情而言,所谓动容也不过就是眉尖轻轻一挑而已。
      “那么依三小姐之见,该当如何?”
      啊!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终于!
      天可怜见,为了这句话,她做了多少铺垫吖,她容易么她!
      万俟菀一边感动地叹息,一边转过身,无比诚恳地道:“菀儿思前想后,纵然心中再多不舍,亦觉断不可留沈兄在此,还请沈兄早日返乡。”
      顿了顿,她不待沈迦蓝表态便又急急地道:“当然了,我知道你受命而来,就这样回去,不好跟沈老将军交代。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想好说辞了。”
      成功在望,她实在难抑激动之情,用“你、我”代替了“沈兄、菀儿”也不自知,若换作旁人,定会觉得好笑,而沈迦蓝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神色淡淡。
      万俟菀等了半天,见他完全没有出声询问的意思,不耐烦起来,索性自己把法子说了出来:“这法子其实很简单啦!我二姐派你来,沈老将军同意让你来,就是因为他们确信你能帮助我,是不是?可如果你帮不了我呢?那你留在京城不就毫无意义了吗!”说着,凑近沈迦蓝,轻挑着眉,吐气若兰,“你说呢,沈兄?”
      这么近的距离,沈迦蓝甚至能够从她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沉默片刻,他倒退一步,然后,颔首。
      “好极了!”得到了他的认同,万俟菀马上抽身回座,展颜笑道:“那么现在,就剩下最关键的一点了——如何才能让我二姐和沈老将军相信你确实帮不到我?”
      沈迦蓝垂眼静静听着。
      万俟菀本就没指望他会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很简单啦——我出三道题,你来答,若答不上来,或答得让我不满意,就说明你本事不到家,这样你就可以打道回府,跟他们也能够交代了。嗯,虽然面子上可能有些过不去,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继续报恩了啊,也算差强人意了吧……你,意下如何?”
      提心吊胆地问出最后一句,原以为必定会经过一番漫长而又熬人的等待,却不料沈迦蓝竟立刻便给出了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只有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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