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无绝》柚芒

6、人之初

　　桃花交映下，乳白色的秋千轻轻的晃着。

　　上面的人儿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开心大笑，而是蹙着细长的眉，漫不经心的晃着赤裸的双足。

　　“怎么？小念不开心麽？”

　　一道低沉魅惑的声音响起，伫立在无念身旁的侍女立马躬身拜了下去，“长老安乐。”

　　红瞳并未理睬她们，而是径直走到无念面前，欣长的身子微蹲下来，全然不顾周围侍女们惊异的表情。

　　他轻抚着她蹙着的眉，柔声说道，“不开心麽？”

　　无念并未回答，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禀长老，魔帝至今还未用早膳。”

　　“哦？”红瞳闻言轻轻的挑了挑眉，这丫头，不是一向以吃为己任吗？

　　他柔声道，“怎么不用早膳？是身子不舒服麽？”

　　无念还是摇了摇头。

　　“嗯？”红瞳这下疑惑了，“那是怎么了？”

　　无念依旧蹙着细长的眉，没有说话。

　　“长老安乐，魔帝安乐。”

　　听到这一声清冷的声音，原本低着头的无念猛然抬起头来。一直蹙着的眉瞬间舒展了开来。

　　她光着白嫩的足跑到青歌身边，轻快的声音透露着她的开心，“青歌青歌。”又忽然低下头去，双手绞着翠色的衣角，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

　　青歌看着浑身上下都透着自责的无念，立马明白了她在纠结什么。

　　“刚才来的路上有事耽搁了，所以今天来的迟了些。”

　　“你，你不怪我麽？”无念小声说着。

　　“不怪。我知道无念不是故意的。你不要乱想。”

　　说到最后，一直以性冷无情而著称的青歌居然忍不住说出安慰她的话来。

　　侍女们彻底震惊了。

　　先是高高在上的长老居然微蹲在魔帝面前，任她那般大不敬，还轻声哄着她。现在又是性冷无情的白圣使，不仅直呼魔帝姓名，竟然还说出安慰人的话来。

　　魔界这是，这是要变天了麽？

　　“小红，我饿了。陪我一起去膳房。”

　　无念一手拉着青歌，一手拉着红瞳。在侍女们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的目光中，迈着小短腿冲向了膳房。

　　“我是在做梦吗？”一侍女道。

　　“我觉得我也是。”二侍女道。

　　“嗯，我们都是在做梦。”三侍女道。

　　“对，在做梦在做梦。。。。。。”无数个侍女道。

　　一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平放在石桌上，微皱泛黄的纸张更增添了它的古朴气息。

　　这是南乌奉命从魔界阁楼上找来的书本，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很多。

　　而它们的唯一使命就是，无念。

　　青歌沉静的目光轻轻扫过书面上的几个大字，清冷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她咿呀学语的地方。

　　那是她尚未及笄的时候，爹爹和娘亲请了莫先生来教她和姐姐们读书识字。

　　那时莫先生第一次教的便是这本书。

　　郎朗声音，珠珠而落。

　　配及了他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她那时候就想，莫先生的声音该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吧。

　　就这样，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在她羞涩的心间，悄然长大，然后开出花来。

　　她经常会去请教问题，听他温暖的声音向她细细解答。

　　她总是很认真的去听他教书，不管内容有多枯燥。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温润的笑脸，她都会开心的整颗心膨胀的飞起来。

　　当时的莫先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喜爱。

　　以至于她那卑微的爱就这么被淹没在了众多的喜爱中。无声无息。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幸福啊。

　　尊贵的身份让她不用为吃穿发愁，不用奴颜婢膝的去伺候别人。

　　爹娘宠她，姐姐们疼她。莫先生，莫先生对她也是极好的。

　　也许是上天瞧她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些，所以才会，才会。。。。。。

　　“青歌青歌，我们今天学什么？”一道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她微涩的回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敛起了眼中闪烁着的光亮，如水的目光看向石桌上的书本，轻声念道，“三字经。”

　　然后翻开面前古朴的书页，指着第一行对着无念轻声念道：“人之初。。。。。。”

　　“人？这里不是魔界吗？”无念清亮的眸子满是疑惑的看向青歌。

　　青歌摇了摇头，解释道，“人是万物之本。虽说世间分为仙、人、魔三界，但是仙魔却是由人而来。上古时期的那场灭世之战中，天生就有无穷灵力的神和魔全部死去，无一幸免。所以现如今的三界，没有谁天生就为仙，也没有谁生来便是魔。世间生灵皆可为仙，也皆可为魔。”

　　青歌顿了顿，目光突然变得深沉起来，“我，曾经就是人。”

　　无念惊讶的喊了一声，随后又摸摸自己圆乎乎的脸，小声嘀咕道，“不知道我是什么呢。”

　　青歌闻言微微一怔，看向无念的眸子里顿时泛起了迷茫。

　　听南乌说，无念从圣树上掉下来之前，一直都是住在上面的。

　　她说自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圣树的树叶，难道她没有爹娘吗？还是。。。。。。

　　青歌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像是入了魔障一般。

　　“青歌，青歌。。。。。。”无念伸出一只手在青歌眼前晃着。

　　“嗯？”青歌蓦然间回过神来，略微尴尬的把目光移向石桌上的书，然后指着第一行字说道，“我们继续念，人之初，性本善。”

　　“这句话是说，人在最初的时候，本性都是善良的。”

　　无念明亮的眸子看向青歌，微微疑惑道，“人最初的时候，本性真的就善良吗？”

　　“嗯？无念为什么这样问？”

　　“以前我闲着无聊就总爱沿着魔界的红河边数石子儿。有一天突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儿，他抱着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在玩儿。”

　　“我就跑过去想跟他们一起玩，结果他们理都不理我，我才想起来大家那时候是看不到我的。然后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跟那只小猫玩。”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只小猫。直到他突然拿了一根绳子出来。”

　　无念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那只小猫死了。他拿着那根绳子系在小猫的脖子上，然后把它抛到了红河里。”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猫是不会水的。小猫在河里拼命挣扎着，很快就沉了下去。那个小男孩儿吓坏了，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小猫的尸体从红河里拉上来。可是小猫已经没气了，它湿漉漉的身体一动不动。”

　　“在刚刚，就在刚刚它还是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儿看起来伤心极了，他抱着小猫嚎啕大哭。”

　　“青歌，你说他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可能他不知道猫是不会水的。”青歌略微迟疑了一下。

　　无念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接着摇头说道，“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他爹爹来找他时我才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猫不会水的。”

　　“他哭得很伤心。他说，‘爹爹，我好难过。阿离，阿离死了。’”

　　“他爹爹摸了摸他的头，叹了一口气，‘早跟你讲过阿离是不会凫水的。傻孩子，你忘了麽。’”

　　“他抽着鼻子，说话有点断断续续，‘我，我就是觉得好玩。’”

　　“他就是觉得好玩。”

　　“他为了好玩可以活活把那么可爱的小猫扔进红河里去。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好玩。”

　　“青歌。人之初，真的就性本善麽？”

　　青歌看着无念黑白分明的眸子，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人界有一位圣人曾经提出了‘性恶论’，与无念的观点倒是很符合。”

　　无念听完轻笑了声，转身坐在石桌上，晃着光滑白嫩的双足，声音清脆，“青歌可是第一次夸我呢。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圣人。虽然我不认为‘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同样，我也不觉得‘性恶论’是对的。”

　　“我觉得人在最初的时候，根本谈不上性善性恶。因为那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既然不懂，又如何定义呢？”

　　“就像那个小男孩儿，他可以因为好玩，而明知道阿离不会凫水却把它扔进红河里去。世人会说这是恶。”

　　“也可以因为喜爱它，而待它极好。世人会说这是善。”

　　“那么，他到底是善还是恶呢？都不是。”

　　“没有人教导他这么做是对或错。他不懂，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善是什么，恶又是什么。那么怎么还能由他做的事来说他的善恶呢？”

　　“他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就是突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没有辨别能力的。”

　　“说到底，这是无知。”

　　“而无知，需要教导。”

　　无念悠然晃着赤裸的双足，她原本就明亮的眸子此时更是流光溢彩般的摄人。

　　她突然从石桌上跳了下来，看着青歌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比如我。我就需要青歌来教导。”

　　青歌一直很认真的听着。她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却已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无念虽如初生婴儿般什么都不懂，但她教导她的这些日子，她对一些事情总能提出些奇特的想法，带着一种深远而超常的智慧。

　　只是，人之初，真的无所谓善恶吗？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无知。

　　她突然想起紫庐里的那些孩子。

　　想起很多很多事。

　　心里便有些释然了。

　　她抬起头重新看了看漫无边际的天空，微微眯起了眼。

　　今天，阳光正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