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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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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北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织工精美的幔帐与床帏。
她起身拂开层层叠叠的床帐,却不小心撞翻了一只放在床边的彩陶碗。幸好地上铺着足够柔软的厚羊毛毯,因此所发出的撞击声并不大,可即便如此,也很快便有始终关注着她的动静的侍女来到了她身边,对她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伊菲革涅亚公主,您的母亲在传唤您。”
燕北北匆匆向床脚的盛水的银瓶中一瞥,借着还在轻轻晃动的倒影发现自己又换了个身体。她的容貌已不复身为菲罗墨拉时的明艳姝丽不可方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只能称得上是清秀端庄、温柔贤淑的面容。
她伸出手,只略微看了一眼,便发现了这具身体与菲罗墨拉的更多不同。
菲罗墨拉所在的雅典曾经历过战乱,即便后来这座城邦侥幸未被攻破,可菲罗墨拉的身上和手上还是留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疤,怕是没有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光,这些伤痕都不会轻易消失;后来她自己更是蒙受阿尔忒弥斯的召唤,前往月神的神殿中编织挂毯,时日一久,哪怕菲罗墨拉贵为雅典的公主,她的手上也有了劳作的痕迹。
可这双手却完美得无可挑剔,光滑柔软,白皙无瑕,一看便是强盛富足的国度才能养育得出来的公主。她的床头甚至还放着大块大块的纯金扭结锻造而成的手镯与颈饰,不难看出,这个国家的冶炼与铸造的技术已十分可观。
刚刚那只被燕北北无意间撞翻在地的彩陶碗绘有极为精美的纹样,又以研磨得极细的染料在外壁绘制了红黄白绿黑五种颜色,哪怕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极为珍贵的艺术品;就更不必说地上铺陈的厚厚的羊毛,若是放在穷苦一些的人家中,甚至都能保护他们安然过冬,可在这具身体的寝室中,也只不过是用来垫脚的物品罢了。
而且如果自己刚刚没听错的话……
燕北北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对侍女开口道:“不知为何,我近日来总是心中不安,郁郁寡欢。你可知道母亲为何传唤我过去?我真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这一番话堪称滴水不漏,三言两语间就给自己的这番询问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哪怕原主是个最木讷内向的人,在连日的心有所感、惶惶不安之后,也会想下意识地对身边的人进行求助和询问的。
果不其然,就连这位近身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发现,自己主人的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她当即便笑着摇摇头,回答了燕北北的问题:
“您多虑了,伊菲革涅亚公主。您的父亲是希腊众王之王,您的母亲是斯巴达王后的同胞双生姊妹,眼下迈锡尼又国力强盛,远胜诸侯,有什么人能越过重重防卫,攻入王城伤害您?”
“再者不久之前,卡尔卡斯先知亦曾预言,英雄们要围困特洛伊九年,并在第十年取得胜利。他的预见从未落空,您的父亲必然要凯旋归来,连战争都无法折损我们的荣耀,您又有什么好担心?”
侍女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促狭地笑了起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这么一想,倒真是有一桩需要您担心的事情。”
燕北北整个人在听到“特洛伊”这个关键词后都不好了。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次终于醒在了较为和平的国家中而庆幸上一秒钟,就遭受了这么一记迎头痛击,在侍女如她所愿地说出了这具身体的身世后,更是陷入了双目呆滞魂飞九天外的状态:
……我何德何能。不对,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啊,要让我连换三个身份都这么个倒霉样儿?!
她强撑起精神询问这位话唠侍女:“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这我可不能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是天大的好事!”侍女满面喜色地为她佩戴好黄金的手镯与绿松石的项链,步履轻快地引她出门去:
“只要您见到您的母亲,也一定会为她即将带来的喜讯而欢欣的,快请吧,伊菲革涅亚公主!”
燕北北:事实上我不是很想听见你叫我这个名字。我一听见这个关键词,就看见自己险些惨死在祭坛上和被迫远离故土二十年的悲惨未来了。
诚然如这位侍女所说的那样,迈锡尼国力强盛,哪怕是战争都无法损毁它的富足半分。按照正常情况来看的话,她眼下身为迈锡尼的长公主,希腊诸王之王的女儿,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耐心地等候父亲凯旋归来即可——
可问题是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伊菲革涅亚几近死亡的悲惨命运这一基础上的!
在希腊的大军开拨之前,阿伽门农为了鼓舞士气,振奋军心,曾组织过一场盛大的狩猎。在这次狩猎中,阿伽门农猎得了一头美丽的白鹿,凭此夺得了狩猎的魁首。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头白鹿并非山林间的野兽,它的主人是野兽的女主人、山川林泽的领主、司掌狩猎与自然的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阿尔忒弥斯大怒之下,令海面刮起经久不息的逆风,希腊大军的船队便前行受阻,不能开拨,只能按兵不动,等待风停。
恰在此刻,曾作出“特洛伊之战将围城九年不得破,但希腊联军必在第十年取胜”这一决定性预言的先知卡尔卡斯再度开口,告诉众人,这逆风并非天象,而是阿伽门农捕猎的白鹿是阿尔忒弥斯的眷属,这逆风便是女神发怒的征兆。
卡尔卡斯劝阿伽门农献祭他的长女伊菲革涅亚,以最宝贵的公主作为祭品才能使女神息怒,阿伽门农百般纠结后,最终依然为了伟大的战争胜利而应允了这一要求,将伊菲革涅亚诓骗至万军之前,命卡尔卡斯斩下她的头颅。
可阿尔忒弥斯又在此刻显灵了。她不愿见到无辜的女子为父亲的过错而血溅祭坛,便降下清风将伊菲革涅亚卷走,取代了她出现在祭坛上的,是一只赤牡鹿。
就这样,伊菲革涅亚被阿尔忒弥斯解救,带往遥远的陶里斯,将她送入欧克辛斯蓬托斯海岸边的月神庙为自己担任祭司。生长于迈锡尼王城的公主便从此流落异乡,不得与亲族相见足足二十年。
直到伊菲革涅亚的弟弟俄瑞斯忒斯领受了阿波罗的神谕,前来陶里斯半岛夺取神器,失手之下被当地人俘获,他即将成为祭品时,才发现操刀的祭司正是他的长姊伊菲革涅亚。至此,离散多年的姐弟终于得以相认,伊菲革涅亚随俄瑞斯忒斯返回雅典,在那里供奉阿尔忒弥斯终生。
燕北北当年第一次看到伊菲革涅亚的传说的时候,当即就被这个故事的神奇逻辑给震了个七荤八素:
首先,明明是阿伽门农自己眼瞎手欠地捕猎了阿尔忒弥斯的白鹿,为什么要让他跟这事儿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甚至还远在千里之外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女儿前来献祭自己以赎罪?
再者,就连中国古代的诛九族的刑罚里,都要把犯法的人本尊一并带上,怎么到希腊神话这里就可以靠献祭女儿来逃脱惩罚了?真是现代有现代的国情,古代有古代的规则啊,十万军士里竟无一人愿意为无辜的伊菲革涅亚申辩半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如果阿伽门农真的有心献祭赎罪,那就应该主动献上他最宝贵、最看重的幼子俄瑞斯忒斯,而不是在卡尔卡斯提出献祭长女伊菲革涅亚后,“痛苦良久”却“依然应允”。
——真是好一个希腊神话版本的李代桃僵!
可以说,伊菲革涅亚的传说带给燕北北的冲击力,堪比后来著名的俄瑞斯忒斯弑母案件中,太阳神阿波罗说的“父亲才是真正的播种者,一个人可以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正如雅典娜从天父宙斯的头中生出”这番话:
希腊神话里的神灵都是什么神奇宝贝一样的逻辑,多多少少有点那个大病,摸着良心说说这合理吗,我觉得不河狸。
在这帮脑回路格外无法令人理解的神灵中,只是略微有点逻辑清奇的阿尔忒弥斯毫无疑问就是一股清流,真是不怕自身不完美,全靠同行衬得准。
但凡与阿尔忒弥斯有所牵扯的神话传说,燕北北作为她最为忠实的支持者和相当资深的研究者,都记得分外牢固;再加上这位大嘴巴的侍女已经絮絮叨叨地对她透露了这么多消息,她只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自己当下正处于怎样的境地,甚至连这具身体的母亲即将遭受怎样的痛苦,也一并推算出来了:
阿伽门农已经捕猎了阿尔忒弥斯的白鹿,希腊联军前行受阻。受先知卡尔卡斯的点醒,阿伽门农以“让伊菲革涅亚与阿喀琉斯订婚”为由,诓骗伊菲革涅亚前来受死。
然而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滕涅斯特拉大喜之下,不顾使者的劝阻,坚持与伊菲革涅亚一同赶往联军。她原本怀着想要见证女儿得嫁良人的美好心愿而来,却被迫亲眼目睹了伊菲革涅亚被推上祭坛、险些殒命的全程。这两者的对比何其惨烈,克吕滕涅斯特拉立时心中怀恨,久久难平,从此与阿伽门农离心离德,不复当初。
燕北北的猜测果然很快便得到了证实。路过数道极具迈锡尼风格的大理石廊柱后,她在一处光线明亮的房间里见到了身披华服头戴王冠,面容与这具身体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子。
克吕滕涅斯特拉一看见燕北北,便也满面喜色地迎了上来,双手紧紧握住她的:
“伊菲革涅亚,我最心爱的女儿,你听说了吗?你的父亲有意将你嫁给阿喀琉斯。依我来看,这是再难得不过的良配了,不知你意下如何?且先听一听你父亲的使者带来的消息吧。”
她边说边招了招手,允许一身简便赶路打扮的男人上前来,想来这便是阿伽门农麾下的特派使者:
“我丈夫的使者,请移近你的脚步,我允许你上前来。阿伽门农既然派你来传递消息,则必然倚重你;我是他的妻子,与他一体同心,亦如同他将传讯的重任交给你那样信任你。”
“请告诉我们,阿喀琉斯究竟是怎样的人?”
阿伽门农派来的使者对这桩莫须有的婚事的内情自然知之甚详。他心想,反正伊菲革涅亚不是自己的女儿,他犯不着心疼,且女儿为父亲赎罪而死简直天经地义无可反驳;再者,来自希腊各国的十万大军被困于海上,如果不能立时启程,定然会延误战机。
于是他一张口,便把阿喀琉斯美化了又美化,在此人的口中,这桩婚事立时变得无处不完美了:
“阿喀琉斯出身高贵,是海洋女神忒提斯与人类英雄帕琉斯之子;又英勇善战,相貌俊美,与诸多国王与英雄私交甚好,足以见其品行端正。”
“且传说当年阿喀琉斯诞生之时,他的母亲忒提斯曾将他浸入冥河之中,于是他全身刀枪不入,诸神难侵。即便他此刻将启程前往特洛伊参战,也不会有分毫损伤,伊菲革涅亚公主必不会被战争夺去父亲和丈夫。”
克吕滕涅斯特拉乍闻此言,大喜过望,握着燕北北的双手都更加用力了,只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翼,带燕北北飞到希腊联军中去,将这位据说百年难得一遇的完美丈夫人选给自己的女儿定下。
然而就在克吕滕涅斯特拉目含欣喜地看向燕北北,准备等女儿的回答时,她却并没有从燕北北的双眼里看到半点喜悦的讯息。
黑发的迈锡尼公主反握住她的母亲的手,温柔而坚定地开口道:
“母亲,恕女儿直言,我认为此人很是不妥。”
克吕滕涅斯特拉疑惑道:“可是依我来看,这个年轻人已经很完美了。他不是粗鲁的色雷斯人,又出身高贵,定然教养良好,可以与你互相扶持,相敬如宾。而且听你父亲的使者所说,他出生时便沐浴过冥河,刀枪不入,也就不会轻易死在战场上……”
逐渐老去的迈锡尼王后垂下眼,抽出手来轻柔地抚过燕北北的长发,低声喟叹道:
“他不会轻易死去,你便不必像我这般,日日夜夜都在为军中的丈夫担心。”
“可恕我直言,母亲,如果阿喀琉斯是这么完美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会选中素未谋面的我?”燕北北继续冷静道:
“这位听起来毫无过错的英雄实在太完美了,很难让人不动心,愿意对他投怀送抱的美貌女子定然为数众多、不知凡几,为何阿喀琉斯会至今都尚无婚配?”
克吕滕涅斯特拉的心头陡然掠过一阵阴云。然而这份疑惑没能在她心间盘旋太久,便成功被她自己给先一步驱散了:
“因为他想要迎娶一位足够配得上他的妻子。毕竟论起出身高贵,品性温柔,举止得体又多才多艺,希腊的众王国里,还有谁能胜得过我最心爱的伊菲革涅亚呢?”
“若真是如此,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如此神通广大,都能将刚出生的婴儿浸入冥河,使他获得神灵般的躯体,可为何不见她为阿喀琉斯牵线搭桥,为身为半神的儿子迎娶更为完美的女神?”燕北北半跪下来,伏在克吕滕涅斯特拉膝上,抬头望向她名义上的母亲:
“父母若爱子,则为之筹谋深远,思虑周全。母亲,我相信忒提斯女神即便与我们相隔万里,从未相识,可至少在这件事上,您二位身为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您想要为我寻找值得托付终身的丈夫,可阿喀琉斯的母亲难道就不想为他找更为完美的妻子?我看不出忒提斯女神会对我满意的理由,更不认为与我素未谋面的阿喀琉斯会主动选择我。”
“退一万步讲,就算阿喀琉斯在投身父亲麾下之时,从父亲的身上看出了我会有的良好品行,进而对我暗生情愫,非我不娶——”
燕北北迎着阿伽门农派来的使者如蒙大赦的,“对对对没错就是这个样子”的眼神,继续冷静道:
“那么我就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想问。你刚刚说,阿喀琉斯诞生之时,曾被他的母亲浸入冥河,以换取他刀剑不入的神躯,果真如此?”
使者拼命点头,生怕阿喀琉斯这个举世无双的条件无法吸引到伊菲革涅亚前去,要是不能把她骗去献祭,那么十万希腊大军就都要被困死在海上了:
“这是自然,我没有诓骗伊菲革涅亚公主的理由……”
“你诚然没有诓骗我的理由,你们只会撒谎和隐瞒。”燕北北从克吕滕涅斯特拉的膝上抬头望向使者,笑道:
“你且好好想想你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吧,那可是冥河!”
“没入其中的人类将再也不能回到人间,迷失于渡口的灵魂将永无来生可言,哪怕是神灵,在饮过冥河的水后也有丢失记忆和力量的风险——”
“阿喀琉斯被浸入冥河之时,依你所言,不过是一介并无任何超群力量的幼子,他的母亲为何要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为他深谋远虑到这种地步?”
“除非是她曾得到过什么预言,而这预言里,曾指明过阿喀琉斯的死,所以忒提斯才会如履薄冰般担忧至此!”
“这……”使者的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在迈锡尼的王城中长大,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关心纺织、刺绣与陶艺的公主,竟然会对神灵的传说与秘闻知之甚详:
“伊菲革涅亚公主,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好了,不必多言,你且下去吧。”沉默了许久的克吕滕涅斯特拉突然出声,打断了使者的吞吞吐吐:
“你回去告诉我的丈夫阿伽门农,阿喀琉斯想要迎娶我的女儿,可以。但我要看到他的诚意。”
“我要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无不完美的英雄,自特洛伊的战场上毫发无伤地归来,对我的女儿许诺此生非她不娶,更不会有任何情人,我才能放心地将我的伊菲革涅亚交给他。”
“我要亲眼看着她步入婚姻的殿堂,迎来幸福的前景,而不是晦暗不明、风险未知的混沌与欺瞒。”
这位在神话传说中,率先撞破伊菲革涅亚即将被献祭的内幕,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女儿,因此对丈夫心生怨恨,最终手刃了他为伊菲革涅亚报仇的母亲,未来的迈锡尼长达十年的实际掌权者,最终还是摒弃了近年来人世中愈发盛行的“爱女儿就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的观念,对阿伽门农的使者发出了身为母亲的最强音:
“否则的话,与其让她冒着风险,远赴他乡,嫁给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却有着巨大隐患的人,我宁愿让我的女儿去供奉永远纯洁的阿尔忒弥斯。”
“至少阿尔忒弥斯会永远庇护她的信徒,正如她曾从色雷斯人的手中保护过雅典的菲罗墨拉公主那样!”
刚刚从菲罗墨拉的壳子里脱出来不到半天的燕北北:等下,你好像刚刚叫了我一声。
可克吕滕涅斯特拉不说这个名字还好,一提起雅典的菲罗墨拉,原本理不直气不壮的使者便陡然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似的,腰板也挺直了,说话也有底气了,甚至都胆敢反驳回去了:
“是吗?可我听说的消息不是这样的。”
“我听说,分明是雅典的老国王潘狄翁先进献了自己的女儿做祭礼,想要得到阿尔忒弥斯的庇护,阿尔忒弥斯女神这才大发慈悲,从她的姊妹、战争与智慧的女神雅典娜的手中越权,亲身降临雅典,保护了菲罗墨拉。”
“可事到临头,菲罗墨拉却反悔逃走了,这不,月神殿下正在四处寻找她呢。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曾听见阿波罗的神殿里的祭司们私下里说,阿尔忒弥斯殿下近日来心绪不佳,不愿接受任何供奉,更是命令她的宁芙侍女与人类祭司,哪怕把全希腊的土地都翻过来,也要找到菲墨罗拉的踪迹。”
这位使者越说越得意,高高地抬起头来,以一副何等大无畏的勇者姿态无视了克吕滕涅斯特拉愈发愤怒的眼神,把燕北北所有尚未出口的话语都顶撞了回去:
“看,这便是命中注定要作为祭品的女人临阵逃脱的下场!如若不是怒意勃发到了顶点,一定要追究失约之人,富有万物的神灵为何要四处追寻区区一介凡人?”
“依我之见,色雷斯才是真正被冤枉的一方,他们的国王和使者均已一死赔罪,阿尔忒弥斯女神又为何要如此穷追不舍?她理应前去追捕逃走的菲罗墨拉才对!再或者说,要是菲罗墨拉愿意听从她父亲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成为祭品,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了。”
“伊菲革涅亚公主,既然你的父亲要你前去,你就很是该应召启程,又何须管什么理由呢?可千万不能学那些违抗父亲与兄长旨意的,怀有野心的不忠诚的女人!”
燕北北乍闻此言,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一阵苍凉的、长久的痛苦侵袭上的了她的灵魂,使得她心痛如绞,却哑口无言:
又是如此,总是这样。分明是阿尔忒弥斯要保护她,可是这种女性互相保护和扶持的故事,被占据话语权的男人们口口相传过后,就一定会被扭曲成这个样子。
她原以为,在神灵的辉光尚未褪去的古老的年代,在母系社会还未完全被取代的年代,至少在雅典娜没有于俄瑞斯忒斯弑母案中投下那至关重要的一票前,她还可以亲眼见一见这最本初的人间。
原来归根结底,都是她想太多。
正在燕北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当口,那番大不敬的话也把克吕滕涅斯特拉给气了个瞠目结舌。她刹那间只觉浑身冰凉,强撑着起身,颤巍巍地将燕北北拉到身后,对使者怒喝道:“你竟敢这样对我的女儿说话?!”
“你不过……不过一介使者,你竟敢这样冒犯你的国王的妻子与女儿?是阿伽门农授意你这样做,还是他暗示你有这样的特权?”
能够在未来的十年里,在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期间,将整个国家都打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可不是什么传统的贤妻与淑女,克吕滕涅斯特拉有君王的潜能。
一旦发现了使者的态度和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之前曾短暂地笼罩过她心头的疑云,便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去而复返了,促使着克吕滕涅斯特拉挣脱了对丈夫的信任与爱,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你为何一味催逼她前去,又为何轻慢她至此,浑似对待将死之人?希腊联军早已齐聚奥利斯港湾,狩猎已过,军心大振,本该一鼓作气渡海离去,为何你竟能如此之快便重返迈锡尼?是什么突发状况延误了行军的时机?”
使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而且错得太多了。
按理来说,他是阿伽门农特派来的使者,本应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不至于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同时冒犯了迈锡尼的王后和公主。
可问题是,他长久以来,一直都生活在全是男性的军队里,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相处久了,又怎么能知道对待另一个性别的人的正确态度呢?他只会因此而愈发高看自己一眼。
别说是毫无实权的克吕滕涅斯特拉王后和伊菲革涅亚公主,只怕雅典新任的普洛克涅女王亲至,他都不会正视她们半分。
眼见使者被问得哑口无言,克吕滕涅斯特拉心下愈发怒火高涨,她越是愤怒,说话的声音却越是冷静,一锤定音:
“好,很好,那我就与伊菲革涅亚一同前去,看看我的好丈夫究竟有什么盘算。至于你,区区一介使者竟敢对我和我的女儿如此不敬,就和我一同过去吧,只不过届时抵达联军中的,只能是你的骨灰。”
“我,迈锡尼的王后,克吕滕涅斯特拉,在这里指永不崩毁的奥林匹斯山与奔涌不息的冥河,对着掌管婚姻的天后赫拉起誓,对正义与法律的女神忒弥斯起誓,任何人都别想越过我伤害我的女儿半分!”
这道誓言一经发出,便再无更改的可能。阿伽门农的使者面如土色地被周围早就蠢蠢欲动的侍卫一拥而上,驱赶了出去。雪亮的刀锋已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树立起来了,不消片刻,这刀便要饮血,使他人头落地,魂归幽冥。
在他踉踉跄跄地狼狈出门前,下意识回过头,看了燕北北一眼,心想,这便是引发今日所有争论与动荡的根源。如果不是这个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公主发现了阿喀琉斯的异常,又据理力争引发了王后的怀疑,只不过是一介送信的差事,又如何会让自己丢掉性命?
或许是人在临死前,出于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脑子会动得格外活泛、想法也会格外奇怪的缘故,使者的双眼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地面,听着脑后响起的拔刀声与风声,他生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终于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真的是伊菲革涅亚本人吗?
克吕滕涅斯特拉是个实干家,一旦心生怀疑,便要立时心动。她的命令将整座迈锡尼王城都调动了起来,收拾衣物的,清理水路的,检修船只的,烘烤面包的……人人都在竭尽所能地为她的出行做准备,不消须臾,整装完成。
在登船之前,那位侍女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宽慰公主的担忧,便始终都在与燕北北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在所有的话题都即将用完的时候,她灵机一动,开始赞美起公主的博学多识:
“您的见闻之广博,可以与最权威的学者相媲美了,伊菲革涅亚公主。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可以洗去神灵的记忆与力量的冥河。”
然而这句话却让始终都在应和她的燕北北,陷入了长久、长久的沉默。
——是啊,我为何会知道呢?
——因为在我短暂却精彩的上一世里,有神灵为我饮过冥河。
燕北北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远方,她同胞的弟弟、年幼的俄瑞斯忒斯正被侍女抱在怀中前来,要与她们一同出发。俄瑞斯忒斯在看见她的时候,还欢呼雀跃着伸出双臂,要求他最喜爱的长姊将他接过去一同玩耍:
“姐姐,姐姐!”
可与俄瑞斯忒斯记忆中,对他有求必应、宠爱至极的长姊截然相反的是,燕北北垂下眼后退了半步,再不愿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