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国度》窃书女子

8、尾声

　　观众们只是带着“试试看”的心情继续留在大剧院里。
　　贵族们登场了。小丑登场了。然后王子登场了——对于帅气的陆鑫，没有人感到失望。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青春无敌，和陈岩那略带沉郁的诗人气质不同，他活脱脱就是刚满二十岁的少年人，面对母亲带来让他挑选的一群准新娘显得无措又厌烦，表情十分稚气可爱。
　　然后，在嘹亮的号角声中，魔王牵着黑天鹅上场。
　　有人伸长脖子。有人虚起眼睛。有人已经凑过去，低声跟隔壁的交换意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楚翘——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会让她顶替呀？你看她跟夏瞳差十万八千里啦！一会儿三十二圈大回转，不会摔倒吧？”
　　隔壁那人却摸了摸下巴：“这和上一幕是同一个人吗？怎么看着不像啊？”
　　“哪里不像了？”观众望望台上，“就是换了身黑天鹅的服装嘛——看起来邪恶了一些。还是上一幕那个女的呀。”
　　“就是好像有点儿不一样。”隔壁的这个道，“说不出来——等着看看。”
　　接着就是西班牙舞，还有拿波里舞，匈牙利舞，和马祖卡舞。之后，才开始王子与黑天鹅的大双人舞。
　　众人拭目以待，就是这一段。无论是真心想看戏的，还是等着看笑话的，都瞪大了眼睛。
　　台上的两个人手拉着手。平衡，跳跃，旋转，毫无失误。
　　观众中有人自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身边的人道：“好像还凑合——这一幕比上一幕跳得好一些。”
　　“好像是吧。”同伴点头。
　　舞台中央，王子支撑着黑天鹅做了一个attitude造型。乐队奏出一个强音。舞台周围的灯光忽然暗了，只有中央的一束光打在男女主角的身上。那感觉，好像其他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
　　男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是一个让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青年。
　　女的带着艳压群芳的自信，可是看起来却并不像视爱情如游戏的魔女。她仿佛对勾引王子这个任务毫无兴趣，只是享受着在舞会上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打在她身上的那束光，王子深情款款的注视，以及阴影里贵族们的目光，似乎都给她带来更多的力量。
　　你们看着——她的眼神冷艳、傲气，举手投足勾人魂魄。你们看清楚，她仿佛这样说，这是你们的荣幸，也可能是你们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所以睁大眼睛看清楚吧——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楚楚可怜，任命运摆布的奥杰塔，我不是遇到了厄运就只会哭泣的柔弱女子。我甚至不屑假扮她。因为我比她更好。你们快抓紧时间爱上我吧！
　　“铮”又是一个强音。柔版结束，灯光又亮了起来。
　　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还有人叫了一声“Bravo”。但也有人怔了怔，边礼貌性地鼓掌，边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跳得好像还不错呀——你觉得呢？还是我一个人被那丫头勾了魂？”
　　“嘘！”同伴道，“看变奏——开始跳变奏了。”
　　男变奏，女变奏，高潮coda——三十二圈挥鞭转。她好像有一点点的不稳定，并没有完全停在同一个点上旋转。可是那傲视万物的表情早已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当她转完亮相的时候，观众席立刻爆发出掌声来。
　　剧场里的气氛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正常。
　　戏继续演戏下去。王子错认爱人，电闪雷鸣，魔王离去。第三幕结束，第四幕开始。然后第四幕也结束了。
　　谢幕。男女主演鞠躬，请了指挥出来。献花。幕布落下。
　　毕竟他们不是夏瞳和陈岩，没有一次又一次被观众呼唤到台前来——似乎国立本身也没打算让他们多次谢幕，所以幕布一落下，立刻就亮起了观众席的灯。然后就广播道，“艺术家对谈”活动将在二十五分钟后进行。
　　要参加吗？观众们或是自问，或是询问同伴。有些人来这里是专为追星的，可是夏瞳和陈岩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出来。有些人则好奇国立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要临阵换角。
　　一番权衡，最后大概有一百来号人留下。都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聚集到最前排的座位。
　　不一会儿，就有人搬出了几张椅子来，在幕布前一溜排开。还有几个人架着摄像机出来了，忙忙碌碌在研究哪个角度既拍摄到观众又拍摄到舞台。又过了十来分钟，幕布被撩开了，国立芭蕾舞团团长崔宁带头，领着五个人走了出来——都还没换下戏服，所以观众一眼就能认出，是王子，白天鹅，魔王，小丑和第一幕里另外一个跳《三人舞》的女演员。
　　好些女孩子开始窃窃私语：“好帅呀——近看更帅了！真不愧是花美男耶！”她们拿出手机来，对着王子陆鑫噼里啪啦地拍照。
　　还有些人则打量陆鑫身边那个纤长的女子——她现在既没有白天鹅的忧伤，也没有黑天鹅的妖艳，看起来很平常，甚至有些怯怯，似乎不惯这样的场面——也难怪，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独舞演员嘛！
　　“崔团长！”几人才一落座，立刻有观众尖锐地提问，“请问为什么突然换人？夏瞳和陈岩到哪里去了？这不是欺骗观众吗？”
　　崔宁微笑着站了起来：“这位观众，您不提问，我也打算向大家说明——就在大家欣赏第一幕的时候，我们的首席女主演夏瞳因为急性胃出血休克，已经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其实夏瞳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带病演出，为了不让支持她的观众失望，她今天再怎么不舒服，都还是坚持来跳。如果不是她刚好倒在后台的通道上，被送到医院去了，她可能就倒在舞台上——倒在大家面前了。”
　　“啊……”观众中响起一片惊呼，“那她现在怎么样？”
　　“大家放心。”崔宁道，“刚才陈岩从医院打电话来，说已经进行了紧急手术，很成功。人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是没有危险。”
　　“哦……”人群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这一下，倒也没人追问陈岩怎么会离开了——谁不知道他们是舞台上的最佳搭档？也都猜测着他们是一对情侣。一个人生了这么重的病，另一个人竟然还坚持跳完第二幕才赶去医院，已经很伟大，很感人了。
　　有个人还小声跟同伴说：“还以为今天就是来看个演出，谁知道不仅看了演出，还看了电视剧了……这可真是电视剧才有的情节呀！值回票价！”
　　那个同伴女孩子却没注意听这句评论，而是举手提问：“我想问陆鑫——临时救场顶替王子的角色，会不会很紧张？怎么临时顶替都能跳得这么好呢？”
　　话筒递过来，陆鑫拿在手里搓着：“其实也不算是临时顶替。我一直就是王子的替角，也就是说，我一直准备着要上台顶替。只不过以前没有用武之地罢了。谢谢你夸奖我跳得好。不过我和陈师兄比起来，还差得远。嗯，紧张，当然会紧张。我怕会跳砸了。因为我毕竟比陈师兄差很多。但我以后会继续努力的，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国立，支持芭蕾舞。”
　　“你太谦虚啦。”那个女孩子道，“我是你的粉丝耶。”
　　“我也要问陆鑫——”又是一个女孩子举手。
　　接着，第三、第四个也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任陆鑫怎样态度谦虚，这场对谈还是搞得好像变成了他的粉丝见面会。
　　“你下一次演出会跳什么呀？”有个女孩子问，“会不会跳《堂吉诃德》？网路上那一段很赞耶！”
　　“国立下一场演出自然是圣诞季节的《胡桃夹子》。”崔宁拿过话筒来，“原来这么多朋友都看过网上的那段视频，都认识陆鑫——那大家有没有认出视频中的女主角呢？她就是我们今天的白天鹅楚翘，也是一位优秀的青年演员。”
　　大家这才将目光转到这个沉静的女子身上。
　　“楚翘，要不你也跟观众们说说你初次主演《天鹅湖》的感受？”崔宁递过话筒。
　　“啊……我……”楚翘舔了舔干燥得快要裂开的嘴唇，“我……也就是……很紧张……夏瞳是我的偶像……我……怎么能和她比呢？就这样。”她看了看陆鑫，又补充：“还有，陆鑫跟我说……什么都别想，就跳就对了。所以，其实我在台上什么都没想，也就……没什么感受。”
　　崔宁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这话上不来台面。观众也窃窃私语：果然是个替角，没有明星份儿！看人家夏瞳，次次也不多话，但往那儿一坐，一言不发就已经是女神的架势，偶尔开口，说的也都特有水平。这个没名气的独舞演员，毕竟差点儿。
　　“我有问题问楚翘！”第三排有个女子站了起来，面目姣好，身材匀称，姿态更是优雅挺秀，让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她。
　　话筒传到了她的手里。“你累吗？”她问。
　　众人都呆了呆：这算哪门子的问题？连台上的楚翘也怔住。
　　“你的脖子疼不疼？”她又问。
　　大家愈发觉得奇怪了。连楚翘也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身边的陆鑫却惊呼起来：“呀，什么时候弄破的，好长一道口子。”
　　“哦，好像是……是第四幕前赶着换衣服，在铁架子上蹭了一下，倒没发觉。”楚翘笑笑，“不疼，不疼。一点儿小伤。”
　　提问的女子也笑了：“看来你是太投入了，都不觉得疼了。我觉得你第三幕和第四幕都跳得很好。非常好，让我很感动。谢谢。”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大家都十分费解，说是提问，怎么净问些不靠谱的问题？好像是私人朋友似的。有没有搞错！浪费提问的机会！
　　有几个女孩子又伸手要抢话筒，好向陆鑫提问。
　　但这时，台上的楚翘站了起来：“谢谢你，艳艳。”
　　艳艳？好多人的心中都是一动：啊，莫非是王艳艳？国立的主演？不由又都回头，再次将那个刚才提问的女子看清楚。
　　她笑得很大方：“楚翘，是我要谢谢你。我虽然不能上台跳，但是看到今天的演出，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台上一直怔怔的楚翘忽然流下了泪水：“我也没有遗憾了……其实，我刚才跳的时候在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跳白天鹅、黑天鹅，我得把所有的本事都发挥出来，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崔宁接过话筒来笑道，“你和陆鑫都是优秀的青年演员，今天能够临危不乱，圆满的完成演出，说明你们已经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各位观众朋友，你们说是不是？”
　　观众面面相觑——也算是吧。就噼里啪啦地鼓掌。
　　然后大家就继续追着陆鑫问长问短。而楚翘则坐在那里，几乎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先还只是垂头默默流泪，后来哭到浑身颤抖，好像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陆鑫便也无心回答粉丝们的问题，不断地转头看楚翘。
　　崔宁感觉场面好像有些尴尬，便推魔王和小丑也出来分享几句。那两个人倒没什么好说的，只讲了讲芭蕾的艰辛，高雅艺术需要社会大众的支持，等等。然后跳《三人舞》的那个女演员也随便分享了几句。
　　这就差不多满了半个小时了。
　　崔宁宣布，今天的对谈到此结束，邀请大家继续来观赏《胡桃夹子》的演出。演员们全都站起身，按照舞台上谢幕的程式向观众致意。观众自然也礼貌地全体起身，报以热烈的掌声。
　　此后，陆鑫的女粉丝们当然不会罢休，还都冲到台前来要求签名合影。工作人员怎么也拦拦不住。唯有让其他的演员先回后台去。
　　有几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观众却在后面追着王艳艳：“可以给我们签个名吗？我们很喜欢你的舞蹈。听说你之前受伤了，现在恢复了吗？《胡桃夹子》你会跳吧？”
　　王艳艳只是微笑着为他们签名，却并不回答问题。
　　等签完了，又拍完照。这其中又有一个想要去找陆鑫合影。“现在人少一些了，咱们过去吧——”可是才要往舞台边走，却有三五个工作人员堵了上来：“不好意思，我们要清场了，请快离开吧。”
　　“可是那些人——”争辩了几句，却没有结果。只能悻悻地退了出来。
　　“没关系，咱们可以去后台门口等。”一个人提议道。
　　于是一行人就走出大剧院来，绕到后台的入口处。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且夏瞳和陈岩都已经先行离去，陆鑫的粉丝则在剧场里，今天并没有许多人在此等待。
　　几位站了大半个钟头，看到不断地有演员从里面走出来，却始终没有见到陆鑫的影子。不过既然已经等了，不等到，那是绝对不能罢休的。所以继续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一边耐心地等待。
　　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天上飘起了小雪来。大家都快成冰棍了，才看到后台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出来了四个人，前面两个是一对老年夫妇，都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戴着帽子，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听他们问：“你今天也不回家吗？”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就是陆鑫了，卸去了舞台妆，显得格外阳光帅气。“今天不回……明天，明天我回家吃饺子。”
　　“好吧。我们等你。”老年夫妇手挽手，一起走了。
　　这边的几位自然就要冲上去要签名。不过却见陆鑫推了推他身边的女子——没了舞台妆，看起来挺清秀的，就是眼睛红肿，还有黑眼圈，有点儿显老。“你还哭啊？哭什么呢？崔团说要升你做主演了，你哭什么？”
　　哦，这就是楚翘！几位看客明白了过来——刚才在台上哭得简直好像要晕过去似的。要升她做主演吗？她也还凑合啦。谁不是从“还凑合”过来的？王艳艳当年也还被人连连差评呢！夏瞳还跳过五年群舞呢！既然要签名，不如干脆找她一起签了，也许过个几年能升值！
　　“干嘛呀你？”陆鑫捧起楚翘的脸。
　　这样亲昵的动作，让这边的几位都望而却步。敢情这俩是一对？哪儿配呀？不过他们在网上的那段大热视频下面的跟帖里，陆鑫的确说这个搭档是他的“女神”啊！
　　“没什么。”楚翘揉揉眼睛，“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刚才就是……特想哭……我最近好像老是哭……真没出息……”
　　“对呀，你老是哭。”陆鑫道，“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还是何医生欺负你了？他到底没有来。”
　　“他不来了。”楚翘道，“他让我自己选。说不想给我压力。”
　　“那你……”陆鑫看着她，“你怎么选？”
　　“我也……我也不知道……”楚翘道，“本来我已经选了……可是刚才……刚才……”
　　“刚才团长说要升你做主演，你就改变主意了？”陆鑫问。
　　楚翘摇摇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夏瞳问我，喜不喜欢跳舞，还想不想继续跳舞。我知道我喜欢，但是……但是我也不能总跳舞……咱们都有退的那一天，就像王艳艳那样。”
　　王艳艳要退了？在冷风里偷听的那几个人都万分惊讶。
　　“那你到底怎么选嘛？”陆鑫有点儿着急。
　　“我想我的那一天还没有来吧。”楚翘道，“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年……刚才对谈的时候，说到‘最后一次’，我就觉得好伤心……我不想这个变成最后一次。虽然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次会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不想是今晚。”
　　“那你就是决定不走了？”陆鑫的脸亮了起来。
　　“暂时。”楚翘回答。
　　“万岁！”陆鑫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一个圈。
　　这边几位看得目瞪口呆。
　　“喂，你手机响！”楚翘挣脱他。
　　陆鑫掏出手机来：“哦，是陈师兄发短信来了——夏瞳醒了，第一句就问演出怎么样了。”
　　“也算是OK吧？”楚翘道，“当然是不能跟他们比了。”
　　“那我们明天去看她吧？”陆鑫提议。
　　楚翘点了点头，又揉眼睛。
　　“别揉了！”陆鑫拉住她的手，“再揉就瞎了——走吧。”
　　“等等！”站在阴暗处的人现在才敢现身，“可以给我们签名吗？”
　　“我？”陆鑫指指自己。几个人已经递上了节目单去。他就很友善地一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拜拜！”他拉着楚翘走进渐渐稠密的雪网里。
　　“今晚还真好像看了一场电视剧也！”一个纂着节目单的评价道，“倒在舞台的夏瞳，咬牙坚持的陈岩，花美男和他的女朋友临危受命，对谈的时候又泪洒当场……哦，还有王艳艳要退团——哎，王艳艳真的要退团吗？那就太可惜啦！”
　　“谁知道！”一个同伴耸耸肩，“咱们呀，看演出就好，管背后那些事干什么？《天鹅湖》是1877年首演的，每一场的背后可能都有些八卦故事。但是流传下来的，就只有《天鹅湖》嘛。说明经典就是经典。理会八卦干什么！”
　　“我倒觉得八卦故事有意思啊！”头一个不同意，“要是能把这一百多年的八卦故事都搜集起来，那可以写一本书了——也许写三本都行。”
　　“你怎么不说编成舞剧来跳？”
　　“那也行呀——我觉得讲舞团故事的舞剧很好看——夏瞳的《舞姬》，那可是经典呀！”
　　“那也是舞蹈好看，不是八卦好看！”
　　“八卦也好看啦！”
　　争论着，几个人也在风雪里走远了。
　　只剩下宏伟的国家大剧院屹立在夜幕中。外墙的灯光把整栋建筑照得雪亮，看起来像宫殿一样辉煌。
　　《天鹅湖》已经落幕。
　　不过明天还有新的演出。
　　一直会有新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