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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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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五弦,筝十三弦。
青梗冷峰,混沌岩池之外,昔日玄宗四奇之一,墨尘音随性拨弦奏曲,回响岩池内外。
席地而坐,散下一头雪青长发,鸦青艾绿的布衣道袍,更显道者清奇疏朴的风骨。
筝声远传,弹奏的是雁落平沙,悠闲空旷。
非恩双手掩耳,于半空皱眉说道:“墨尘音,你别弹了!道者今天说不见你就不见你,你还是乖乖回去望天古舍,不要在这里骚扰四邻!”
非妙化光飞出,在黑衣道子身周绕来绕去,欲言又止。
其实赭杉军并非真的欲将多年至友拒之门外。非恩非妙对于那名寡言刚直的道子所知甚深,拒绝,只因尚不知应该如何面对。
墨尘音停了手,道家真气充盈丹田,猛然吐语开声,清朗声音穿透层层粗糙岩石,只透中天,竟是叫好友欲拒而不得。
“——师弟,当真打算又出闭门不见这招老套,来推掉吾这个大麻烦吗?”
洞中沉默半晌,终于一质朴沉缓嗓音开口答道:“墨师兄汝霸王硬上弓的本事真是天下无双,看来吾想要装作一无所知,也不可以了。”
“赭杉军注定难逃今日之劫。”
墨尘音笑吟吟抱起琴筝,心知好友已然开了方便之门,当下施施然举步,踱入洞中。
混沌岩池之内,四壁徒然,并无什么桌椅床榻,一头黑发的道者端坐池中,水汽蒸腾,缭绕周身。
赭杉军在百年之前魔道大战之中,因中金鎏影陷阱,身受伏婴师咒杀之术,坠落苦境,虽因修为深湛得以逃脱死厄,然而百年之中,身受魔气侵袭之苦,若非混沌岩池之地下通地脉,道者身得清净水汽护持,只怕后果更加不妙。
墨尘音飘然入内,开口说道:“你给吾吃闭门羹,吾是不恼,只是不知道吃了你的闭门羹的六弦之首,有没有吾这样好的脾气啊。”
赭杉军嘴角缓缓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事到如今,你别再打趣我了。”
墨尘音好整以暇地将筝包好,背在背上,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地目光于洞内逡巡一周,方才说道:“千难万难,才得以寻到海中之珠为你祛除魔气,师弟为何拒绝苍的好意呢。”
“这是吾一人的劫数,何必因此牵连同修。”
“这是说哪里话。”
“苍是通达之人,今日我一些无礼,胜过日后给他添无数麻烦。”
“你怕因借海中珠一事,令苍为你欠下不该欠的人情吗?”
赭杉军沉默不语,而墨尘音微微一叹,转身就坐。
“如今玄宗宗脉凋零,百不存一,苍身担回天重任,形单影只,连个帮手都没有,如若你能够伤愈出关,他欠下个把人情,也并不吃亏。”
“不必用言辞激我,难道墨尘音不足以称六弦之首的助力吗?”
“恐怕不及师弟。”
“你与苍在重整玄宗一事上似有分歧。”
“也不能称之分歧。”
目光微炯,看似并不起眼的道子面容之上,精光忽盛。
墨尘音手把拂尘轻轻梳理,似是很不经心地说道:“只是我对于重建一事,并无十分的热情罢了。”
“师兄不想看玄宗复兴吗?”
“玄宗代代衣钵传承,重在道法延续,道存,则玄宗无处不在。而具体教派的形式,并没什么重要。我心中的确不愿见到苍将毕生心血投注于此。”
“果然是心无挂碍的墨尘音。然而为着四奇中金紫叛变,以及对抗魔界一事,六弦如今损失殆尽,要苍在此时抽身而退,又如何可以?”
“哈,因此我也不曾拿这些歪见去和他理论,以苍的个性,大概反而会劝我独善其身吧。”
“……墨师兄,”沉吟片刻,赭杉军双眸忽张,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素来讲求顺天,然而倘若天要亡玄宗,你也可袖手旁观吗?”
面对质询,墨尘音竟然毫不为难,微微一笑说道:“唉呀?天要亡玄宗,赭师弟怎会袖手?倘若你决意逆天,又怎能容忍我这个大麻烦不尽一份绵薄之力?我这个人似乎俗缘太深,好像是欲顺天命而不可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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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星光朦胧,如钩的月儿揽了一缕薄云,高悬天际。
跃动的灯火透过垂下的重重帐幔,化作一片氤氲暖黄。
同榻共衾,互诉衷曲,仿佛数日以来的芥蒂一扫而空。
螣邪偏着头,目光摩挲着对方熟悉的面容,失去记忆的吞佛童子,与往昔相比似有不同,却又无法言喻,虽仍是眉心紧蹙、容颜峻厉的模样,其中郁结冰冷的神情,却淡了许多。
几分宽慰,几分憾恨,双双依偎床头,螣邪话题一转,不再谈及那些艰涩往事,而转入公事中来。
“栖霞岭一战,敌人的手段,果然厉害
“我已思考多时,倘若换做自己身处敌方,当此情境,只怕也再找不到比这更高明的对策了。能有此智谋决断,敌方的首领,必定也是一位值得你我一拼的人才。
听吞佛如此淡然一语判定,螣邪微微哼了半声,虽知他所说属实,然而却未免心有不甘,过了半晌,想到如今魔界局势,不禁叹道:“三族叛乱事出突然,前日征战中原不利,兵力损耗已重,现在又平白失去一万余人,实在禁不得内耗了。”
“明日首先遣使和谈,刺探敌方虚实,然后要战要和,借机而行。”
“我只奇怪,此三族联合谋反,实力也只与我方相当而已。而三族首领也并非不智之人,何以有此莽撞举动呢。”
“依你之见……如何?”
“怕是有人从中挑拨……”螣邪郎手捻下颌,忽地眼神一暗,低声说道:“倘若果真如此,这暗中挑唆之人,其心之毒,手腕之狠,都令我刮目。”
“挑拨叛乱之人,其心自然可诛,然而眼下的极大威胁,却是叛军本身——内乱不靖,则经略苦境无从谈起。
“言之有理……倘若率兵平叛,不知你我何人挂帅呢?”
“……我固守火焰魔城多时,而第三殿又是鬼族旧地,自然是你挂帅出征,我仍在赦道前线驻守,以防不测。”
“……我只怕叛部希图以险固守,形成割据一方之势,到时候才真正麻烦。”
“那么就调黥武接替前线防务,你我联手并进,互为呼应。”
吞佛童子手指轻叩,语声极为平淡,思索之间从容决断,毫无迟疑。
螣邪想了想,要开口说“如有可能,仍是讲和是最上策”,话未出口,忽然想到和吞佛童子联袂驰骋沙场的模样,不由得极为向往,低下头来,淡淡出神。
吞佛单手抚上鬼族背脊,声音温凉。
“怎么了?”
“没事。”
脸上一阵发烫,有些怕自己心里的事让吞佛看了去,螣邪将身子滑下了几分,大半裹进柔软锦被之中,扯着对方说道:“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殿晋见,商议战和的大事,快些睡了吧。”
吞佛嗯了一声,甩下了肩上所披的薄裘,他身上仍穿着一件白色亵衣,打散了头发,红莲披肩,如水流泻在枕上被底,烛火微芒笼在他苍白尖削的脸容之上,于素日刚劲冷峻之外,又泛出些低柔来。螣邪微微咬着下唇,一时有些心旌摇荡,又想起从前吞佛所说“身为战将,倘若披发无冠未免看来孱弱”,心有所感,缓缓地伸展了手臂,将他搂抱在怀里,双手握着吞佛冰冷手掌,轻轻揉搓。
两人在枕上又闲谈了些,吞佛提到补剑缺近日想到一法改铸朱厌,可用吞佛本身赦心火炎代为熔炼精金,糅合魔气,使邪剑更上层楼,以敷日后征战之用。螣邪随口取笑他身为战神却给拘去做了烧炉将,吞佛反唇相讥,说道他也可跟去代替风箱之用,螣邪滚在被子里闷笑,一时白日的忧愁焦虑也都暂时抛下了几分。
因说铸剑,螣邪便问吞佛何时武艺更精进了一层,能够化用七邪之能,后者笑言记忆尽丧,心境一时反而清平无碍,因此武学修为进展就快。
螣邪忽地想起一事,低声说道:“魔者派你去冰峰取宵的性命,你是否也并不情愿。”
“魔将无情,我并没别的选择,也不想再做无谓流连。”
“……”
螣邪蹙眉半晌不语,对于自我约束严厉的异度将领,他算极为通达的一个,此刻犹豫片刻,忽然低下头来,低声问道:“我在火焰之城舍你而去,你会怪罪我吗?”
“自然不会。”
眼底微澜,而吞佛童子平静面容依旧无一丝波动,淡淡回答。
“不因情感而扰乱判断,不因欲望而失却方向,有心有情而能够守中的人,才是真正难得。”
如此低声剖白,螣邪叹一口气,极细声音说道:“火焰之城,叫我明白这个道理。”
闻听此言,吞佛口唇微动,似有所感,而终于微微抿唇,并未脱口,而改为低沉一笑,细微的声音在螣邪耳边说道:
“问你一事,从前你我二人也都如此么?我是说……夜宿一处,同榻共枕……”
他话未完,螣邪脸容之上已然有些羞赧之色,鬼族拉起一角被子遮掩道:“也并非十分经常……总之连年征战,聚少离多,就是有在一处之时,也是……也是……”
他“也是”了几次,总是说不下去,干脆被子捂脸,闷声道:“别问啦,本大爷不知道!”
吞佛笑了笑,脸容微动,露出些喜忧莫名的深邃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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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拨、按、捻,十指挥弦,苍聚精会神,似是要将这百年来挥洒在琴技上的精力功夫,尽数展露一般。
左手微微施力,右手一轮急拨。宫弦碎,作细浪轻翻,徵弦急,作怒涛暗流;琴声高如凤鸣九皋,低如蛟吟深涧,如山泉落雨,如珠玉相击,五弦之上,美不胜收。
弹到急处,六弦之首细长眼眸微闭,袍袖鼓风,衣带翻飞,宛如天人。
半晌,琴音自高处如履平地,渐渐的低沉轻细,终于苍右手滑弦,一轮轻颤收束,曲毕意尽。
“见笑了。”
听闻此言,璩风白渐渐收回了遥遥投入远方的目光,微笑道:“弦首好高明的琴艺。”
“琴曲多不在技艺,而在心境。若心境相合,即使指法较为生涩,曲中境界也自不同凡俗。”
“嗯……只可惜白虹剑在琴中,怒沧琴含剑意,未免与天波海潮的意境不合了。”
苍听着他的话,似乎更有深意,想起百年之前谱写天波海潮之时的情景,忽然开口说道:“如今苍已不复当年海升明月,潮生碧波的心境,这一节,吾亦自明白。”
这话话锋虽仍平淡,却已于不自觉中显出几分凌厉的意味,璩风白微拂怒沧的手便顿了一顿,终于微笑说道:“也未尽然,我看怒沧只要放在水云灵气浓重的地穴涵养些时日,必定大有改善。”
苍沉默。璩风白借琴说人,他哪能不明白。对方劝他远离尘世,择地修持,可臻至更加纯净的境界,他如何不懂,只是时局如火,只争朝夕,不容他置身事外。
“……十天之内,能够两次聆听天波海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运气,只可惜弦首那位同修未免太过固执,致使此番我倒是无功受禄了。”
青袍男子微笑。而苍指尖轻轻抚摸怒沧琴上玉徽,这架琴时日已久,琴面之上尽是错落的流水断纹,看来温润非常,六弦之首莫测的目光之下,一时亦不知在思考何事。
稍后,只听他轻轻说道:“何必如此说呢,天波海潮的曲谱,若不嫌弃,苍可手抄一份,赠与阁下,以供日后弹奏练习之用。”
“真是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
哈哈一笑,璩风白举杯添茶,苍适才凝神一曲,额头已见细密汗珠,当下亦不客气,举杯而饮。
“可惜……似我这般的修行,尚未度过四九天劫,不敢出山妄干人世运数,否则……”
璩风白也一手握杯,举至唇边,一时未饮,眉微皱,吐出半句言语。
苍点点头,道:“我心领了。”
两人极简短的对答,璩风白之意,是说苍这个朋友他已交定,只可惜自身有劫数照命,不能下山助他。
青袍男子唇边笑意更深,他亦看出苍心思极敏,老成持重,而待人又多体贴周全,却并未开口点出,只是探手于袖中取出一枚饰物,轻轻放在桌上。
“山居简陋,无物还赠,这件东西就请弦首带走,权当谢礼吧。”
苍举目看时,只见是一截丝绦系着一块龙形勾玉,玉色浅而澄碧,剔透玲珑。
“持此物可方便出入云涧涯,而另一方面——”
沉吟片刻,璩风白缓缓续道:“倘若弦首身遭不测,性命危在旦夕,我也可有所感知,到时或可助一臂之力。”
苍脸容如水,却并不多说逊让的言语,只是轻轻收了,道谢,继而袍袖一拂,起身告辞,淡淡说道:“曲谱数日之中便会送来,在此期间,怒沧便烦劳阁下代为收存,以水云涧的灵气涵养,或可更增清音。”
璩风白闻言,双目微微一张,终于仍旧缓作欢颜,笑道:“如此我便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