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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蛇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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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他将竹屋中所有的酒都喝完了,喝得头昏脑胀仍旧不能尽兴,便摇摇晃晃的去找酒店,找了一家又一家,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也不知喝醉了没有,最后被一条凳子绊倒时他记得自己正在向自己的父亲敬酒。
父亲。
他的父亲。
六岁之前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身上有一二十条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伤疤是这唯一的亲人留给他永不消退的纪念。
他一直是深恨徒有父亲之名,却绝少疼他爱他,更多打他骂他的父亲的。
只是那一天。
他亲眼看见父亲中剑,亲眼看见父亲倒下,亲眼看见父亲倒下的地方流成血泊,亲眼看见从父亲胸中拔出的剑上永远滴不完的血----
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再多的理由,都堵不住奔涌不绝的血。
父亲的血。
父亲的血就是他的血。
不能遗忘。
不能原谅。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而这仇,却永不能报。
只因他六岁时已经懂得,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
连波和!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姓连?
地上的酒水不知何时已变得血样的红,盘旋飞舞在面前的是不计其数的绿色身影。
怎么?他不是已经出了天迷阵吗?
他记得很清楚,满眼浓绿血红之中,连波和微扬的衣袂宛如风中飞舞的蝶----
此后他就不大记得清楚了,恍惚间似又见到了连波和的白衣,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连波和,有一个很眼熟的女孩子扶着他,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那女孩子究竟在哪里见过?
他想不起来,可是他一定认识她的,她带他走,他就很自然的跟她走。
天已经很晚了,那夜似乎还发生了些什么事,他好象模糊,又好象清楚,一切都很自然,很自然的让一切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屋顶,他猛地一惊,纵身跳了起来,一条锦被无声无息的从床上滑到地上。
檐下的画眉灵巧的叫着,远远的有人声笑语穿来,屋里却很静,静得满屋都是他急促的呼吸声。
当一个半老妇人推门进来时,朱琴商一把抓住她:“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妇人吓了一跳,本来满脸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我不知道----是一个白衣相公订的房----他说借地方用----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白衣相公?连波和?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那个眼熟的女孩子,他看着眼熟却记不起何时见过的女孩子,长得很象连波和!
醉后的事情,他已经依稀记起,一时之间不知是气是恼。
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
连波和啊连波和,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连波和的面目在眼前闪过,忽地被那女孩子代替,他忍不住问道:“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那个姑娘呢?”
妇人愣了愣,问道:“那位姑娘?她不在这里吗?”
探头向屋内打量。
朱琴商随手把她推了出去,转头却见桌上黄铜镇纸压着一张素笺,龙飞凤舞的写了四行字。
朱琴商伸出手去,却没有拿那张纸。
他已知晓素笺的内容。
“洛水之滨,爰有神女,兄若有意,弟为冰媒。”
他当然知道洛水之滨是连波和的居所,那么昨夜的那个姑娘与连波和是什么关系?长的那么象,是连波和的姐姐,还是妹妹,还是----
连波和的白衣似乎飘在眼前,一缕箫声若有若无,连波和秀美如女子的脸,温雅如春风的笑容,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又变成了昨夜那酷似连波和的女子----
连家的人,为什么是连家的人杀了他父亲?
“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忘记杀父之仇!”
江南自此不见朱琴商的踪影。
那些听了朱琴商的琴声而坠入痛苦深渊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原状。
据说他们是被一种音乐治好的,但没有人分得清那是琴音还是箫音。
有人想起曾经治愈过这种人的那个吹箫的白衣少年,便纷纷传言那是菩萨的化身,于是,江南有了白衣菩萨庙;有了庙,那弹琴的恶魔总不敢再来了吧?
没有人深究白衣少年的真实身份,因为人们要的不是事实,而是保佑他们的虚无的神。
白衣菩萨庙香火极盛一时。
洛水依旧飞花,花飞如蝶。
飞卿站在白衣的连波和身畔,轻声道:“我要走了。”
“你陪了我这么久,飞卿,真遗憾不能娶你。”
“可惜,我也觉得遗憾。本来我已经决定非你不嫁了,可是你----”
“飞卿,你有没有怨我?”
“怨你?我怎么怨你?那是该怨老天爷的事,北箫连波和竟然----波和,你和天下人开了一个大玩笑。”
“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北箫只能是人们想象中北箫。其实,如果没有北箫那两个字在前,人们早就识破连波和了。”
飞卿笑了笑,忽道:“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只做连波和?”
“为什么?”
“我就要出嫁了,惦记着连波和便罢了,总不能惦记着北箫嫁人吧。”
飞卿笑嘻嘻的摘下了连波和的头巾。
风中飘扬万缕青丝。
飞卿的笑声里似乎别有一番滋味:“为什么天底下的人都宁愿做瞎子?”
连波和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却见风吹低了芦苇,荻花飞处一个黑衣人默默的立在那里。
飞卿飞快的跑开:“不关我的事,我就要走了!”
连波和怔怔不语,只是抬手把脸前的发丝拢到一处。
朱琴商缓缓走近:“我来找你。”
“哦,你来找我。”
连波和淡淡的重复。
朱琴商很认真的道:“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问题?”
“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捣药的裴航,还是举案的孟光?”
连波和的脸忽地红了:“你以为呢?”
朱琴商微微一笑:“你是裴航,也是孟光。”
“她永远也不可能是裴航的!”
飞卿远远地插了一句。
朱琴商的笑意更深,轻声道:“她的夫婿就是那紫衣人。”
“是吗?这世界实在太小了。”
连波和终于有了以往那般温和雅致的微笑,然而脸上的嫣红依旧未褪。
朱琴商轻叹一声。
连波和静静地看着他。
“我叹气,是因为天下人都是瞎子,而我不仅是瞎子,还的天下最大的笨蛋。”
他的眼神自连波和的身上移开,不知是落在满天的荻花飞处,还是满河的波光闪处。
“那天你告诉我,你不是连家剑的传人,我还有些怀疑你,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他重新看着连波和,“我才是这一代连家剑的传人!”
连波和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朱琴商笑了笑:“这很重要吗?”
连波和摇头。
朱琴商握住连波和的手,柔声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连家人与我没有仇恨,一切只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现在我才了解,我会有心魔,只为待你为我来解。”
他轻轻将连波和扯入怀中,喃喃地问:“我是不是很傻?”
“每个人都会做傻事的。我每天在这里等,是不是更傻?”
连波和的脸埋在朱琴商胸前,不知脸色是不是比晚霞更红,然而她的白衣,与洛水之畔的荻花,飘飘扬扬好似洛水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