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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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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波和此时已至洞庭,并且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朱琴商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路上他听到了许多关于朱琴商的故事,并且看到了许多失去欢笑,终日沉浸在悲痛中泪流在止的人们。
这些人的亲人们的景况甚至比这些人还惨,因为他们有知觉,有感受,却对亲人的处境无力改变。
无可奈何原是人类最深重的悲哀。
当那温文俊美的白衣少年向他们询问时,他们禁不住把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因为那白衣少年和蔼可亲的笑容是那么动人,那么充满温情,叫人忘却世间的冷漠,如沐在最暖的春风中。
“我们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那个弹琴的魔鬼太恶毒了,我们和他无怨无仇,他竟把人害成这样----”
“没有人敢惹他----”
在静静听完了人们的诉说后,那白衣少年取出一支箫,为他们吹了一曲。
听过那曲子的人都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那么充满了欢乐的曲子。
那些失去了欢乐的人们终于重新获得了欢乐。
然而当那白衣少年离去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平和的笑容里已经有了掩不住的忧郁。
西湖酒楼依旧在。
只是再也不复昔日的盛况。
即使在最繁忙的午间,楼上还是空荡荡只有一个客人。
一个临窗独坐的白衣少年。
桌上却摆了两副杯筷。
那少年斯文瘦弱,喝起酒来的动作也斯文雅致,一杯一杯慢慢的倒入口中,却一杯接一杯的从无间断。
片刻间他面前的两壶酒已经空了。
当那年迈的酒保蹒跚着端来第三壶酒时,楼梯上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静静的看着那白衣少年,默然不语。
隔着一张又一张桌椅,白衣少年远远的站起身,拱手为礼:“朱兄。”
黑衣人淡淡的还礼,远远的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道:“酒来!”
酒保战战兢兢的没有过去。
他当然认识那个黑衣人。
那个几乎整垮了西湖酒楼的煞星。
白衣少年微笑道:“老丈,你先下楼去吧。”
老酒保没有动。
他颤抖的无法行动。
白衣少年拿过自己桌子上那只空杯,满满斟了一杯道:“朱兄既然意在杯中物,那么小弟便敬朱兄一杯。”
手指一弹,酒杯凌空掠过一张张的桌子,落在了黑衣人占据的桌子上。
黑衣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脱手将酒杯抛了回去。
酒杯在酒壶上一碰,酒壶倏的倾斜,酒水满满的注入白衣少年的杯中。
白衣少年也一饮而尽,说了一声:“多谢。”
老酒保壮着胆子把酒送到黑衣人的桌上,却再也没有力气拿别的——他瘫倒在楼梯旁。
白衣少年弹指将自己面前的另一副杯筷连同一半的酒菜送了过去。
不过黑衣人看也没看一眼,抱壶而饮,意下全无他人。
白衣少年笑了笑,自顾喝自己的酒。
酒楼外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进来,酒楼内静静的只有黑衣人酒入咽喉的声音。
白衣少年连倒酒都优雅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喝完最后一杯酒,白衣少年站去身来,黑衣人抛下自己的酒钱,大踏步走下楼去。
他桌上的杯筷菜肴一动也没动过。
白衣少年叹口气,扶起楼梯旁的老人,将一大锭银子塞在他手里,匆匆追了下去。
然而就这片刻延误,他落后了数丈。
无论他怎样追赶,始终无法拉近这数丈的距离。
不过黑衣人想把距离再拉开一些,却也无能为力。
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登舟,一前一后的进入君山深处。
斑竹密密,忽现空地。
空地上有座简单的竹屋。
黑衣人在竹屋前停步,转身。
离他数丈,白衣少年在一株亭亭修竹畔站定,笑吟吟的道:“朱兄的居处好雅致。”
黑衣人淡淡的道:“连波和。”
不是疑问,是肯定,虽然他们彼此从未见过。
连波和点点头:“朱兄,我来找你。”
黑衣的朱琴商依旧淡淡:“哦,你来找我。”
却不问连波和来意。
他要连波和自己说出来。
连波和也不绕什么圈子,立刻挑明了来意。
“我来求朱兄一件事。”
“求?”
这个字终于引来朱琴商冷漠以外的神情。
他半是惊异半好笑的道:“连波和——求——我?”
连波和又一次点头:“是,我有事相求朱兄。”
“我的面子有这么大?堂堂北箫也来求我?”
他自言自语似的话语是分明的讥刺嘲讽。
连波和却一脸平静,半点不悦的神情有也没有。
“求——”朱琴商重重的发出这个音,“——我什么事?”
“波和不远千里而来,只求朱兄,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
朱琴商眉毛一挑:“无辜的人?什么人无辜?”
连波和轻声道:“到目前为止,所有那些听过朱兄琴音的普通人。”
“那么多吗?”朱琴商冷哼一声,“都是无辜,那么是谁有辜?”
连波和一挺胸膛,毫不犹豫:“我。”
朱琴商一愣,忽然间脸色大变:“你----你姓连!”
连波和轻轻却又肯定的点头:“当年杀你父亲的,便是家父。”
深黑的衣服衬得朱琴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几乎发青,浓浓的眉下,一双眼深深的陷入眼眶。
他没有开口。
“本该早来的,只怪波和怯懦,拖延至今日,才敢站在朱兄面前。”
风吹过,扬起连波和雪色衣衫,他的修长身躯,与修竹同瘦。
“是连家人欠你,理应连家人来还,家父风烛残年,退隐江湖,昔日恩怨,今日皆由波和一力承担,无论朱兄如何处置,波和绝无怨言,只求朱兄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朱琴商恍若未闻,不置可否。
连波和轻轻叹息:“他们不懂你的琴,并不是他们的错。”
朱琴商猛地一震,眸光如剑光,一掠而逝,映在连波和深潭也似的眼里,却分明是惊鸿照影,孤寂万年。
他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朱琴商已经抢先开口:“连家剑天下绝技,拔你的剑吧,杀了我,你就救了江南无数的无辜良民!”
连波和摇了摇头:“我不会用剑。”
朱琴商险些失笑,若非之前看到连波和认真诚恳,全无半点虚假之意的神情。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用剑?连家的人不会用剑?”
连波和道:“我一向不认为武器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相反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而且,连家剑素来一脉单传,我并不是这一代的传人。”
“那你走吧。”
朱琴商转身走向竹屋。
连波和一晃抢到他的面前;“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朱琴商脸上杀气一闪:“你这又何苦?”
连波和的脸上却是无奈的悲悯,同样说了一句:“你这又何苦?”
词语无异,意思却全然不同。
连波和深幽幽的眼里映着朱琴商眼中再次闪过的寂寞神光。
“他们不知你而伤到你,你惩罚他们,何尝不是惩罚自己----”
朱琴商暴怒:“你够了吗?既然你没有剑,那么就拿出你的箫!不要跟我说北箫连箫都不会!”
“朱兄----”
“南琴北箫,早应一会,今日有幸,且较高下。”朱琴商冷冷的道,“你胜了,我自然什么都答应你,你若输了,就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他挥手亮出一具比平常的琴小一半的白色瑶琴。
连波和垂下眼帘,反手将自己的箫拿在手中。
箫长四尺,通体乌黑,一现便有寒气沁人。
朱琴商忽道:“你的手真象女人。”
连波和的手白皙细嫩,十指纤纤,拈着那管黑色的箫,微露骨节,秀美而不失于柔弱,便是女人,十个八个里面,也不一定找得出这样的手。
连波和点头:“是很象。”
朱琴商又道:“你长得更象女人。”
连波和神色不动:“如果是想激怒我的话,朱兄只怕要失望了。你我二人皆精音律,以音律制人,首制心神,波和岂会因朱兄几句玩笑动怒。”
他平静的反应更衬出朱琴商一怒求战,自落下风的狼狈。
朱琴商冷笑:“若你是女人,我倒可考虑放过与连家的冤仇。”
他就不信,击不破连波和的平静无波。
“我对你这样长相的女人更有兴趣。”
他恶毒的看着连波和平和心灵世界渐渐裂开的缝隙,手指按弦,铮的一声嗡响,挑惹人心最深处最初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