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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交换筹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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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明显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从自己儿子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表情。无数次,她坐在中宫的梳妆镜前,也曾经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而紧接着伴随而来的,往往都是深宫中持久不散的血腥气。
她缓缓伸出手,抬了几次才拿过那张信纸。
打开,上面只是短短一句话。但是那熟悉的字迹,太后却绝对不陌生。
她陡然瞠大的眼睛,“这……这是……”
德成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朝汪奇和宋鸢摆了摆手。
汪奇立刻转身离开,宋鸢却看了眼太后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德成帝面露不悦,淡淡瞄了她一眼。她浑身一凛,惶惶地躬下身低着头走了出去。
见殿门关闭,德成帝才再次开了口。
“这是荷嫔递上来的,除了朕,再无他人看过。”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太后的声音变得尖细,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身体。
“母后。”德成帝拉住她的一只手,轻抚安慰,“儿臣已经让人去查过了,那一晚正是夏如江在醉红坊和何正见的面,没过多久宫中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儿臣不得不猜疑。”
“不可能。”太后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只觉得掌心冰凉,“如江不过数月前才述职回京,他甚至对京中的事情都不甚了解,他又有什么理由去理会何正。更何况这里面牵连的还有尧儿,他怎么会……”
“母后。”德成帝冷冷打断太后的话,眉角高挑,“只怕夏如江要对付的,是端凛和瑾瑜吧。”
“…………”
太后浑身巨震,支撑不住地一手扶住了床柱。
德成帝怕她有个闪失,忙起身将人扶着坐下。
“不……这不可能……”
太后几乎要扯破了手中的绢帕,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疏漏。
夏如江?
太后仔细地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
不是夏如江,是中宫,是皇后。
蠢才!蠢才!
太后在心中怒骂起来。
德成帝见她脸色从苍白变得涨红,就知道太后心中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母后只怕不信,儿臣已经让人翻过外戚入宫的记录册子。不久前夏如江曾接到过中宫懿旨,在柳意楼和皇后见过一面。”
太后低敛着眼眸,心中慌乱地整理着情绪,面上强作镇定。
“皇帝这话,是在怀疑皇后?”
德成帝笑了笑,语调平淡,“朕对于中宫,自然是信任的。朕只是怕,皇后爱子心切,莫不是被人唆摆做下了错误的决定。”
太后明白了,皇帝这是在和自己谈筹码。
皇后的错误,端凛的错误,只是看在她心中,谁的错误更加不可原谅。
若自己还像之前那样一定要将端凛的事查个一清二楚,只怕下一刻要进大理寺的,就会是夏如江。而夏如江一旦牵扯进去,中宫必然不能清白,那么身为中宫嫡子的尧泽,就会再次和阴谋联系在一起。
夏如江会为了什么?皇后又会为了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一个太子的位置,还不是为了嫡皇子?
简直愚蠢至极,她与尧泽谋算了这么久,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皇后的愚蠢,而让人钻了空子。
太后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但是面上却紧紧绷着不肯让德成帝看出分毫。
“母后。”德成帝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许久没有这么和风细雨过,甚至就连苍白的病容都因为这个笑容而染上了些许神采。
“朕的心,母后最知道。端凛是儿子,如江也是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呀。”他感慨了一句。
太后手扶到了床边雕着缠枝花纹的柱子上,紫檀木的冰凉透过掌心传入身体。她用力地深呼吸,却也无法抑制住从心口发出的颤抖。
她和自己的儿子……
当年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可曾想过,也会有今天这样的针锋相对。
皇帝给出的筹码很简单,若她想要保住两公侯府,就必须要放过端凛;可若一定要赶尽杀绝,只怕大理寺今天春天染上的第一滩血,就会是夏如江的。
可是,怎么甘心?若此时放了毓麟宫一系,只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太后眸光一凛,猛然攥紧了手中那张字条。
皇帝手中的证据,无法就是把夏如江押入大理寺待审。只要何正再也开不了口,一张纸条……又能算什么铁证?
“皇帝。”太后心思已定。
“母后。”德成帝不急不缓地打断了太后的话,“儿臣是不是忘记告诉母后了,昨日儿臣从清逸殿带回了一个宫女。”
“…………”太后拧着眉心,不解皇帝此刻说起这件事所为何意。
德成帝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有些疲惫了。他抬手从旁边的矮桌上端来自己的养生茶喝了一口。
“那个宫女和之前死的内侍在一处服侍,关系也算不错。”
“皇帝这是要彻查宫人被杀的案子?”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德成帝摇了摇头,笑道:“儿臣只是听到了一些不利于寿康侯府的流言,为防扩散,只得将这个宫女囚禁起来。”
“寿康侯府?”
“儿臣听说,自从素月死后,那名内侍就经常在别人面前咒骂寿康侯府,大有觉得皇亲国戚仗势欺人、谋害人命的意思。”
“……………”太后陡然瞠大了眼睛,心中涌出一个猜测。
德成帝朝太后靠近了几分,刻意压低了声音,“母后觉得,这内侍所说的寿康侯府的人,会是谁呢?”
是谁?
寿康侯府能进宫的只有两人,不是夏如海便是夏如江。但是皇帝和太后心中都知道,夏如海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唯一剩下的,只有夏如江。
素月的死!他与何正的密谋!
素月,对于这座皇宫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一名宫人而已。
夏如江到底为什么要和素月联系起来,他能够让素月珠胎暗结,是否许了她什么事?而他预谋的,又是什么?
太后心中骤然一阵慌乱。
她猛然意识到,皇帝心中的想法。
“皇帝,当年的事情,夏如江并不……”
太后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德成帝再次打断。
“母后。”德成帝脸色阴沉,嘴边却在笑,“您放心,那名宫女儿子已经让人秘密拖出去打死了。她所知道的秘密,也会永远成为秘密。”
秘密,是绝对不能说出的事。
而这个世上,往往只有死人才能永远的保守住秘密。
太后颓然靠在了床柱上,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力气,只剩下疲惫和凄哀。
“皇帝,你一定要把事情做绝吗?”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问。
而事已至此,德成帝也不可能再因为对两公侯府的忌惮,让自己下到这一步的棋,折损失败。
“母后,外戚专权总是不好。”他言辞坚定。
“外戚专权?”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是你选中了夏如海和苏展仁。若不是那年他们救了你,你说你们志趣相投,哀家又怎么会授意两公侯府帮你?”
“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两公侯府助朕登上帝位,朕心中明白。但皇族承继之事,却不是身为臣子可以干涉的。”德成帝道。
说到底,他心中厌烦的,还是太子一事。
嫡皇子尊贵不可动摇的身份,再加上两公侯府的扶持,成了他身为君父的一个心病。
“好,好,好。”太后连说了三个‘好’字,“皇帝的心思,哀家明白了。想来如今这些臣子,也多有心怀奸邪的人。既然他们能想到唆摆端凛,如江会被蛊惑,也是寻常。”
太后缓缓站起身,神情已经不见了之前的慌张和焦急。
德成帝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
“那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如江私下结党营私,扣押大理寺也是寻常。只是端凛这么容易受人唆摆,只怕往日里贵妃的教导和弘文馆学到的东西,都忘到脑后去了吧。”
德成帝陡然神情变冷,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他们母子再次对视了许久,这一次,依然是德成帝首先收回了目光。
“母后说的对,贵妃这些年忙着协理六宫,确实对身为母亲的职责懈怠了不少。这次端凛犯错,贵妃也有教导不严之责。弘文馆太傅,往日里监督皇子学习,却完全不记得教导他们做人之本,也是渎职。既然如此,这协理六宫的事情,贵妃就不要再做了,好好想想如何尽一个母妃之责才是根本。而弘文馆那边端凛既然学不到什么,以后就不要再去了。这几个月朕再给他选个合适的太傅,让他留在府中好好学习吧。”
用相等的东西交换,才能维持艰难的平衡。
太后心中自嘲的冷笑了一声,她身为母亲,却和自己的儿子走到了这一步。
想到此,她不由得一阵发狠。
“皇帝。”太后款款坐下,面色又恢复了和蔼,“其实皇帝心里也清楚,今日之祸无非就是因为储位悬空,才会引得一些奸诈歹毒之人有了不该有的想法。这一回伤了尧儿和凛儿的兄弟情义,若是下次因此动摇了国本,岂不是百姓的灾祸、皇帝的烦恼。”
她当年能够带着儿子披荆斩棘一路走来,今日又怎么甘心再被自己的儿子要挟?想要在她这里交换平等的东西,皇帝只怕早就忘了自己当年曾经在深宫做下的‘功绩’。
德成帝怔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太后竟然直接将自己最忌讳的话搬到了明面上。他悄悄看着太后的脸色,往日里母子之间虽因为尧泽有些较量,但太后总还是有几分母亲的慈爱。
可这时再看,眼底却冰冷一片,再也不剩什么了。
孤家寡人,看来这话说的真的没错。
德成帝如此想着,心头冷笑一声,“母后教训的是。”
“皇子们都大了,皇帝让他们赋闲在自己府中,终不是帝王之道。”太后言辞虽然严厉,但这句话,却也说的甚为有理。
皇帝低头想了片刻,道:“母后这话甚是有理,尧泽他们都已成年,不说端凛、晖安和瑾瑜一直都跟着曹太傅读书学政,尧泽更是年幼就上了战场,功绩卓著,也是该给他们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了。公冶皇朝的储君必以贤能者居之,给了皇儿们机会,才会看出他们的贤能才德。”
太后淡淡笑着,认同地跟着点了点头。
几位皇子中,嘉宁、和鸣年岁尚小看不出资质,端是目前的这几位成年皇子,难道还有谁能比得过嫡皇子吗?
“皇帝心中清明,哀家有时啰嗦两句,你也不要记在心里。”太后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缓缓站起了身,“你身子还病着,哀家就不多留了。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哀家过几日再来看你。”
“让母亲操心了。”
母子之间生分归生分,该守的礼节,德成帝却丝毫不差。一路扶着太后走到门口,直到宋鸢接手搀住了太后。
“回去休息吧。”太后头也没回,侧着脸摆了摆手,便朝着阶下轿辇走去。
德成帝看着太后一行浩浩荡荡地离开,目光才渐渐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