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巫灵曲》笔墨道不尽情深

65、坠梦

　　那尖锐的刀尖，明明只需再推进一寸，就能刺入伊稚斜的心窝，可陈阿娇的手腕却不知被什么力量攥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伊稚斜躲也不躲，依旧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呵呵，果然玫瑰都是带刺的啊。”

　　“李少君...帮我杀了他...”她艰难地扭过脸，想朝李少君寻求帮助，可不想却只从李少君的眼中看见了一种刚刚显露出来便被永远封印的巨大恐惧。

　　不仅是他，陈阿娇还注意到北岛上的所有人都变得很异常，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刺杀之举，也没有人有丝毫的动作，事实上他们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和手上最谨慎的动作全部被凝固住了。

　　好像就连时间，也被凝固住了一般。

　　突然间，她的手腕如被千年寒冰冻伤了一般，逼得陈阿娇刹那间松开了匕首。

　　紧接着一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头顶传来的声音如同深潭，“这位贵客，这里可不是比斗的地方，若真想亲手见血，不如让青鸾带你换个地方。”

　　陈阿娇忍痛抬起眸，正对上青鸾那沉寂如海的双眸，只见她的脸分明和楚服一模一样，可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若如暖阳，一个便似寒冰。此时此刻，陈阿娇凝望着青鸾，又望了一眼她身后那宽大池面上映现着早已浑身是血但仍在拼命战斗的楚服，不禁一下子红了眼眶，忍不住沙哑地问道，“我...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你就是楚服的姐姐...为何你会在此地见死不救还站在魔鬼的身边行凶？”

　　“楚..服..？”有一丝异样的光从青鸾眼中极快地一闪而过。

　　“对...楚服...小服她一直在找你...一直都想再见到你...和你团聚...”陈阿娇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异样，如同抓住一丝希望，忙继续道，“她是我见过最善良勇敢的人...你既是她的姐姐...也一定是个...”

　　“你身上有我弟弟的气息呢。”

　　陈阿娇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伊稚斜开口打断了。

　　“他的力量，还好用的紧罢？”他笑嘻嘻地问道。

　　“力...量...”青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对，力量，绝对力量，可以超越世间一切的力量，你难道不觉得在这种力量面前，什么王朝呀，法度呀，所谓的正义和情爱呀，全都丧失了意义么。”伊稚斜随手拾起陈阿娇掉落在地上的匕首，一边漫不经心般地讲着话，一边眯着眸子把玩起陈阿娇的一缕头发。

　　“你...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陈阿娇厌恶地怒斥道，“他就是一个变态！魔鬼！喂！你要干什么？！”

　　手起刀落，伊稚斜突然割断了陈阿娇的一缕发，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然后握在手心手舞足蹈地大笑道，“小郡主别害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实际上，我们是老朋友了，千百年来，我们已经遇见过好几次了，从最初的大夏王都，到大商王都，大周王都，终于这一次，在大汉的帝都——长安，我们又重逢了！一直以来，你都是我最重要的玩伴啊！你知道吗？只有你在的时代，我才能获得真正的愉悦啊！”

　　“荒谬至极...你...你这个疯魔！”陈阿娇完全不解他口中之言，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令她头皮莫名发麻，浑身发冷。

　　伊稚斜丝毫不恼，他只是缓缓摊开手掌，陈阿娇的秀发在他掌心泛出妖异的红光，只见他随手便扬在空中，青丝洋洋洒洒地重新落在了陈阿娇的发上，只听他徐徐开口唤道，

　　“妹喜。”

　　陈阿娇只觉得心中莫名一紧，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自己，她正毫不在意地将极名贵的丝缎生生撕裂，可她从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的神情却可以如此妖媚动人。

　　“妲己。”

　　酒池肉林，炮烙忠良，她从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如此冷血残酷。

　　“褒姒。”

　　烽火戏诸侯，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真的任性到无法无天。

　　“阿娇。”

　　她猛然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地望着伊稚斜。

　　“想起来了吗？你是阿娇，也是妹喜，妲己，褒姒。当然，你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唤作祸水。”

　　“信口雌黄...不过都是妖术惑人罢了！”

　　陈阿娇感到出离的愤怒，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还不明白吗？这可不是什么妖术，他可是真正的神明呀。”

　　是妹喜在说话。

　　“是呀，你应该要好好跟他合作才是，你可以轻易地让帝王成为你的狗，让苍生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妲己也冒了出来。

　　“哎呀，你这么抗拒做甚么？赶紧顺从他吧，好好接受我们，也好好接受你自己，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游戏人间不好吗？”

　　褒姒也循循善诱道。

　　这三个女人的声音令陈阿娇头疼欲裂，可偏偏手腕被青鸾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她红着眼眶瞪了满脸漠然的青鸾一眼，然后猛地仰起头，便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背，登时血肉模糊。青鸾暗暗皱眉，手上微微使力，下一瞬陈阿娇便疼得晕倒在她怀中。

　　青鸾缓缓松开了手，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痕。

　　她觉得很奇怪，这怎么没有愈合？如今的她，本该就算经受刀剑重创，也能轻易恢复。

　　但她来不及深思熟虑，便像听到了什么一样，骤然抬起头，望向那镶嵌着日月星辰的穹顶。

　　下一瞬，她猛然抬起手掌，迅速笼出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气罩。

　　只听轰隆一声，穹顶突然崩裂了一大块，就彷佛是上古时期的共工将不周山撞倒导致天河撕裂了一般，碎石和火焰登时从天而降摧毁大地。

　　南岛的掌灯者们也纷纷运气防护自己或是避开，但仍有不少低阶掌灯者伤于这始料不及的崩塌之下，而北岛这边，亏得青鸾使出的气罩及时地罩住了大汉和匈奴的王室，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她方才使出的定身法术也不得不卸下了。

　　大汉君臣们都傻呆呆地突如其来的碎石和流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待尘埃落定，人们才得已看见浮岛中央，有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影正如岳临渊般地对峙着。

　　“那不是...玄武圣使么...”有高阶掌灯者认出了韩信，“难以想象...竟然有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只见韩信此时半个脑袋都已经被削掉了，浑身上下也全是剑痕，不知中了几千剑，全本雪白的衣衫早已染满了黑血，变得破烂又肮脏不堪。而那些伤口，尤其是脑袋上的伤口恢复速度变得无比缓慢，甚至渐渐停滞。

　　虽然站在他对面的盲眼老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见他已被砍去了一条腿，此时勉强用一柄破旧的长杖和一柄乌黑的阔剑支撑着身体，即使点了止血的穴道，鲜血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流。

　　“哎呀...是那把剑...”伊稚斜一下子站了起来，展露出无比兴奋的目光。

　　韩信则转动着他那仅剩的已经开始浑浊的左眼盯着老者手中的黑剑，里面不禁流出几分恐惧，良久他终是抬眸悲伤地低笑了出来，“呵呵...原来这把剑在你的手中...师兄...你就真的如此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韩师弟...你早该安息了...”盲眼老者也低声道，“但我并不恨你...你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我是恨这个地方...这地方就不该存于人间...更不该...”藏老头顿了顿，用盲眼环顾了下四周，长叹道，“更不该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这个地方...”

　　言罢，藏老头深吸了一口气，单手重新举起阔剑，对着还在竭力恢复中的韩信道，“韩师弟，就让师兄最后送你一程罢，死在这柄剑之下，或许也是你的命中注定...”

　　毕竟当年，乌江河畔，韩信曾当着此剑的主人西楚霸王项羽之面，杀光了他所有的士兵。

　　“韩信！”

　　韩信浑身一颤，瞪大了半浑浊的眸子，有一瞬间他竟看到了项羽举着剑正对着自己嘶吼，那剑的杀气铺天盖地朝他袭来，当年若不是刘邦在旁及时拔出了另一把剑，恐怕他也不能全身而退。

　　“该血债血偿了！”项羽的身影消散，换藏老头朝他重重地挥出一剑。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替韩信挡住了那一记避无可避的重剑。

　　“这位贵客，这里可不是比斗的地方，若您真想亲手见血，不如让我带你换个...”青鸾话音一顿，因为她猛然瞥见倒在地上的那盏漏刻，已经快漏到最底处了。

　　“你...你是...”而藏老头听到这个声音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然他看不见，但他听得出这是楚青衣的声音，可她身上泛出的气息却不是楚青衣的，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诡谲危险又复杂的气息...甚至比吕后韩信更甚。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吗？楚青衣莫非已经沦为那个魔鬼的爪牙了...

　　“不用换了，若您真想见血，便在这里动手罢。”青鸾又忽然道。

　　韩信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漏刻，瞬间也明白了，于是大笑道，“好极好极！师兄，看来您这是刚好能赶上最精彩的时刻呀！这虎穴最终场要开始了，如果您的那些小乌鸦还健在，那正好还可以同您老人家亲口告个别呢。”

　　说话间，他已重新接上了被折断的手臂，“师兄，不如把剑留下来，逃吧，如果是你的话，还是可以逃掉的...只要你留下这把剑，答应不再回长安，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休想。”藏老头一口拒绝，不怒自威地又举起了手中的剑。

　　韩信摇着头，低叹道，“唉，师兄，你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罢？在这里，纵然你有这把剑，也不过是另一个乌江边上的项羽罢了...除了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个惨死...你是无能为力的。”

　　这中央浮岛的边缘忽然站满了人，全是原来在北岛观战的那些掌灯者们，他们藏在宽大兜帽下的面目忽然变得更加晦涩神秘，手中捧着的烛火在昏暗中如无数跳动的鬼火。

　　他们对着烛火念起诡异的咒语，烛火缓缓升起，化作万千幽灵盘据在穹顶之下，将整个地宫照成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红色。

　　青鸾则是自顾自走到浮岛中央，朝着已经四分五裂的棋盘用力挥了挥袖子，刹那间上面的棋子全部被风卷到了空中。

　　不过须臾间，从浮岛下方便传来了接二连三地凄厉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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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服等人正与那些丑陋可惧的怪物以及那些急于求生而不折手段的平民厮杀乱斗得不可开交之时，战斗突然停止了。

　　几乎所有人都突然感受到了几分没来由的异常，因为这不见天日幽暗腥臭的地方突然起风了。

　　起初那风只是轻轻吹拂着人们的衣袖，没想到那最强斗者郭解随即开始全身戒备，对着众人高喊了一句，“小心这风！快护住周身！”

　　话音刚落，那风便在转瞬只见化为一道极其狂霸的风。

　　所有人都被这股肉眼可见的骤烈之风一下子席卷住盘旋而上，其中那些根本无法抵抗的普通人和不知如何抵抗的怪物皆在风中被无情地撕裂开来，四肢也很快被绞成碎片。

　　最终能被吹到浮岛上而不死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楚服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刚才她被那风重重摔下，此刻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饥肠辘辘的胃里更是直泛恶心，令她难受得想吐。

　　“喂，你还站得起来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但并没有人伸手去扶起她。

　　“当...当然..”她不服气地咬紧牙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刚一抬眼，她就呆住了。

　　“阿娇？你...你怎么在这里？”楚服盯着眼前的女孩子问道，“快离开，这里可是很危险的...”

　　“哪里危险了？”陈阿娇眉眼弯弯地问道。

　　“你是眼睛不好么...没看到这该死的地方到处都是杀人的怪...”

　　楚服没好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身边并没有任何杀人的怪物，只有一个陈阿娇。
　　而她，也没在什么该死的地方，而是站在一颗高大的榕树下，站在一处熟悉的庭院里。

　　那是这一整个夏天，她几乎每日待着的地方。

　　“这...这可真奇怪，我怎么被风吹到这里来了？”

　　楚服着实摸不着头脑，不解自己怎么又回到了陈阿娇的庭院。

　　“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眼前的陈阿娇凝眸盯着她问道。

　　“倒也...倒也不是。”楚服心里忽然蔓延开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忽然有点不敢对上陈阿娇的眼睛。

　　真奇怪，她分明记得自己原先是顶讨厌这个地方的，明明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早点出去，可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这地方其实也不赖，有葱葱郁郁的树荫，忽远忽近的蝉鸣，清新沁人的凉风，还有...还有近在咫尺的陈阿娇。

　　该用什么词藻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两人之间虽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对视着，可楚服却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宁静。

　　一时之间，她只想呆在这个地方，哪里都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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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岛之上，幸存的人们爬起来了之后，不过抬眼间的功夫，便皆身形一动不动地呆住了，而且不仅是楚服，其他人也都如木偶般站立着，脸上却没有任何神情。甚至就连藏老头也举着剑一动不动，一双盲眼望着虚空。

　　“嘿，方才让你逃却不逃，此刻可不沦为案上鱼肉了罢。师兄呀，让我猜猜你梦到谁了？一定是虞姬罢。唉，若你真的见到她，即便是师兄你，是不是也不愿轻易醒来呢？”韩信慢慢踱步到藏老头的身前，此刻他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如果坠梦坠得太深的话，你们的魂魄可要被收走了哦。”

　　“咚”的一声，转眼间只见巨人般勇猛的阿塔突然轰然倒在了地上，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数道血色的幽灵如饿鬼般争抢吞食着他强壮的魂。而他，却毫无反抗挣扎之力。

　　“哈哈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果然能从前两轮活下来的都是上好的魂，谢尊者虎穴赐宴！”

　　吃掉他的魂的掌灯者们纷纷感叹道，不少人掌中的烛火直接从三簇灯跳跃为五簇灯，力量倍增。

　　这才是虎穴比试的真正目的。

　　通过这种方式，提升楚汉战争之后剩余掌灯者的实力。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只有两个人，不，严格地说，是一人一怪活到了最后。

　　一个是如意夫人，因为他们早已没有梦，或许就算有梦，也只知道疯狂杀戮。
　　另一个是雷风火郭解，没人了解是为什么，三年前当掌灯者们想吞噬他魂魄的瞬间，他的脸上突然平白无故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然后他便醒来，极快地出手杀死了靠近自己的那几名掌灯者。

　　所以，这次掌灯者们都不敢轻易靠近郭解，他们出窍的幽魂盘旋在半空中，伺机猎杀着那些已经沉睡在梦中的魂魄。

　　望见楚服脸上渐渐展露出那丝如梦如幻般的宁静又幸福的表情。

　　“就是她了！”

　　顷刻间，数道凶恶的掌灯幽魂朝她张牙舞爪地直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