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苏蔷薇

9、谈话

　　入夜的镇子，海气侵肌凉。
　　“呼，月色真美！”唐紫悦一蹦一跳，雀跃不已的和齐玦走在去码头的路上。
　　齐玦不说话，边走边看着唐紫悦，脸上是一贯的冰冷，眼神里却微微有了暖意——这恐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
　　“喂，”唐紫悦抿了抿小嘴，斜视齐玦：“就算我把你从温柔乡里拉出来，你非常不高兴，也不用把个冰块脸端这么久吧？”
　　齐玦怔了怔，“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轻轻呼了口气，眼神望向远处，“我跟你不一样。”
　　唐紫悦微微有些出神，想到今早不小心听到的几个婢女之间的谈话——
　　“哎，看看我们新来的少夫人，又是独守空房呢。”
　　“少主冷冰冰的，她也不知能撑到几时？岛上过一阵子怕是又要不安宁了……”
　　“真是奇怪，少主怎么都不喜欢少夫人呢？她长得多好看，脾性又好。”
　　“你来了才几年呀，我从少主十来岁时就在岛上做事了，少主孤僻冷漠，又骄傲，真是不明白他古怪的个性啊……”
　　“那少夫人岂不是很可怜？”
　　“算了，主子们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吧！”
　　回想起这些，唐紫悦的表情有些淡淡的哀伤起来，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齐玦跟着站住，有些奇怪：“怎么了？”
　　“为什么跟我不一样呢？”唐紫悦仰起脸问他，声音里没有一丝的讽刺。
　　“……”齐玦一时语塞，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避开她目光，道：“或者，生活的环境不同罢。”
　　唐紫悦心底有些细微的疼痛——真的很细，细的像一个唐门姐姐曾用过的天蚕丝，轻轻的磨过，一点一点说不出的难受。
　　——你是怎样长大的呢？唐紫悦有些忧伤的凝视齐玦。
　　月光清朗，少年令人神往的俊容上找不出一丝悲凉。
　　有什么被深深的隐忍了。长年累月，成了现在的模样。
　　“齐玦。”唐紫悦认真的开口，“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说说掏心窝的话。”
　　齐玦有些惊讶的望了唐紫悦一眼，她目光清澈，那么拗执的望着他。
　　他终于动容，像是妥协了般回答：“回去吧。回到修罗宫，我们认真的说说。”

　　渡头停靠着一艘虽小巧却华丽结实的海舟。一个修罗宫弟子百无聊赖的靠在海舟上打盹。
　　“小三。”齐玦低声换了一下。
　　正打盹的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少主背光而立，吓了一跳，赶忙爬起来道：“今儿少主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以往说不定是到三四更天才会往回赶的少主，今天怎么还不到午夜就出来了？
　　这小三也算是齐玦的小跟班，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他送齐玦来往于海上的，他心知少主的大概时间，才敢小睡那么一会儿，没想到今天……
　　小三的目光疑惑地往少主身后看去，赫然一惊：“少夫人？”
　　唐紫悦尴尬的点点头，她刚才跟踪齐玦过来的时候可是躲在海舟上的，小三根本不知她也出了修罗宫。
　　“小三，什么都别说，今天看到的也不许再向旁人提起，知道么。”齐玦淡淡的吩咐，然后回头朝唐紫悦略微颔首：“过来吧。”
　　唐紫悦舔舔唇，为难的看了看海舟，又看了看齐玦……
　　“你怎么了？”齐玦不解。
　　“啊！”还是小□□应快，他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少夫人，听说你晕船啊。”
　　唐紫悦感激的看了小三一眼——没错没错，她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虽然她也不明白刚才来的时候怎么就迷迷糊糊的没有眩晕的感觉（盯人太用功了……），但现在……她一看到那小小的海舟在海水中摇晃就觉得眼花。
　　“你还有这毛病？”齐玦不耐的轻皱了下眉。
　　唐紫悦不满的看他：“我从第一天上岛就有这毛病，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全岛只有你一个不知道而已。
　　齐玦无奈的叹了口气，叮嘱小三：“等一下开慢些，晚点回去没关系。”反正现在姐姐不在。
　　然后他把手伸到唐紫悦面前：“你先上来，总不能一直呆在岸上罢。”
　　唐紫悦犹豫的看了看他的手，唇一抿，竟是故意忽略了他，足下径直轻点，就跳上了海舟之内。
　　齐玦的手僵硬的摆在那里。
　　小三吓得不敢开船。
　　唐紫悦不看他，目光流连至他们来的方向。那莺歌燕语温柔乡。
　　齐玦面无表情的收回手，看了小三一眼。对方马上察言观色，开船。

　　海上的月色其实很好。
　　让暗蓝的天幕罩着，越发似玉盘。
　　大海深沉。
　　却依旧波澜壮阔。
　　唐紫悦可无心欣赏海景。
　　她蜷缩在海舟的一角，极力忍着不呕吐。虽然晕的七荤八素，但她还明白，不能在那人面前软下来。

　　她还要和他认真的谈谈的。

　　唐紫悦闭着眼睛，在心里骂唐青瑜，若是早知道她日后嫁的是海上人家，他就该好好教她游水。而不是只简单的教会她“如何不会被淹死”。最起码，也要让她多坐坐船啊！
　　“呕——”一个浪头来得有些急，待它过去了之后，唐紫悦再也憋不住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呕了起来。可惜她一直没怎么进食，只是吐出些酸水罢了。
　　“痛苦……”她双眸半闭，看着在自己的视力范围内出现的载沉载浮的修罗岛，难受的一塌糊涂。
　　“真的那么不舒服么。”头顶上传来依然冷冰冰的声音，唐紫悦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是谁——连带点关心的询问都说不出口的人除了她夫君不作第二人选。
　　“你语气……就不能温和点么。”她有气无力。
　　“……”齐玦还是居高临下的看她，过了半天，答：“习惯了。”
　　“……”这回换唐紫悦无语了。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悉悉簌簌的响声，然后她眼前多了一双干净有力的手，手里还各拿着一块小点心。
　　“这……”唐紫悦惊奇的看了看手的主人、她的夫君齐玦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让你吃些。”他简单的答，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唐紫悦怔怔的望他。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她才迸出一句话：“你白痴么？”
　　齐玦一愣，微带了些气恼反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晕船晕的稀里哗啦，你还给我甜腻的东西吃？你这不是想让我吐的更厉害么？”唐紫悦忿忿的瞪他——好歹这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呐！安得什么心！
　　“我是看你吐的都是水，想你定然饿了，船上没有其他东西吃了，所以才给你拿一点点心。”他有些急躁，却依旧冰冷高贵，好像错不在他。
　　“那我谢谢你了。点心就不用了！”唐紫悦赌气似的扭过头，不再多看齐玦一眼。心里想着修罗宫快到啊……修罗宫，快点到啊……
　　齐玦有些暗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把糕点拿了回去。
　　再来到唐紫悦身边时，那张俊容又恢复了冰冷高贵。
　　唐紫悦拿眼角偷偷扫他一眼，在心底轻叹——真是有质感没温度呵。

　　海舟开到修罗岛时已过了子夜。
　　齐玦打发小三去歇息了。正要回房，却听得背后的唐紫悦轻轻喊道：“你去哪里？我们还要谈谈的。”
　　“你晕船都晕成那样了。就不必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头也不回的说完，就要离去。却被唐紫悦一把扯了袖子：“不要。除非我晕过去了，不然一定要今晚和你谈！”
　　齐玦僵立着不答话。唐紫悦开始时还是气势十足，慢慢的觉得气氛静得诡异，又有些怯生生起来。她盯着齐玦挺直的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自顾自的又开口道：“你很讨厌我么。”
　　“不是。”齐玦答得很快，“和你没有关系。”
　　“哦。”唐紫悦冷笑一声，“我差点忘了这里所有的少夫人都一个待遇，谁来都一样。”
　　齐玦想了想，半侧过身去，肩线优美，薄唇清冷：“去你房里说罢。太晚了，海风很大。”
　　“好。”唐紫悦松开手，往前迈了几步，又觉着不大放心，于是回过身来重新牵住齐玦的袖子：“我怕你又离开了。”
　　齐玦一怔。眼角飞快的闪过一丝迷惘。

　　“呼……”唐紫悦享受似的坐下来，半抿了一口刚沏好的热茶，抬眼望了下表情冷漠的齐玦，微微一笑道：“怎么？你真的不喝口茶么？虽然这里到处都是海水呀，但你们的婢女泡茶水平都不差……”
　　齐玦打断她：“不是‘你们’是‘我们’。”
　　“嘎？”唐紫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是修罗宫的少夫人。是‘我们的婢女’。”齐玦从容的纠正她。
　　唐紫悦脸一热，觉得心底一阵轻颤，赶忙用话语掩饰了过去：“啊，啊……这个，你还计较……”
　　齐玦转过脸去，轻轻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紫悦沉默了一小会，才幽幽的叹了口气，问道：“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么。”
　　齐玦一愣：“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因为你现在是我的夫君。哪怕你再讨厌我，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承认这段姻缘。呵……”唐紫悦自嘲的笑了一下：“事实上，我们都回不去了。别无选择。”
　　“喜欢这样的感情，很无聊。”齐玦面无表情，“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根本靠不住吧？你的喜怒哀乐因为另一个而变化，就说是喜欢了。可是这样的情感有什么意义？”
　　唐紫悦在震惊之余，甚至没有办法揣摩他话里有几分真假。
　　“骗、骗人的吧……”唐紫悦握紧了拳，“你和她都有那样的关系了……”他们都知道“她”指谁。
　　“那又怎么样？”齐玦斜乜她，眼神冰冷，似乎真的没有一丝感情。
　　“你对不喜欢的人可以那样的么？”唐紫悦咬着下唇，忿忿的望着他——屋里烛火摇曳，齐玦看上去是如此寂寞而俊美。
　　可是那样冰冷的气息，仍旧止不住的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齐玦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顿了片刻，才说：“我不讨厌她吧。只能这么说。可也谈不上喜欢。”
　　唐紫悦诧异的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她让我觉得挺舒服的。我不排斥她……”
　　“可是你和你姐姐说过，如果我……我也……那么你可以娶她……”唐紫悦抖了抖，终是没将“背叛”二字说出口。
　　“她是我的人。娶她是应该的。我习惯她服侍了。”齐玦不知为什么，不忍心去看唐紫悦的表情——她的脸上，似乎写着一种失望……
　　“本来以为……”唐紫悦凝视了他好一会，才黯然开口：“你是因为另有所爱才这样对待你的每一位夫人。那时，我虽然觉得难过，却也佩服你是痴情的人。我自己……就是没有办法坚持一直去喜欢一个人的啊……我本来想和你好好谈谈的……虽然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心里很不舒服，但我想，我们认真谈谈，事情说不定有转机……因为我都做好准备，要还给你幸福了……可是……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唐紫悦望向齐玦，那眼神冰凉倦怠，“你原来，都不曾明白爱。”
　　——就这样，你已失去了和我再谈下去的资格。
　　一瞬间，唐紫悦忽然觉得失望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却真真的在胸臆间感到了那一抹深重的惆怅。
　　齐玦抿了抿略薄的唇，神情复杂的盯了唐紫悦好一会，才突然问道：“你曾经，放弃过爱么？”
　　唐紫悦先是一怔，然后苦笑着坦白：“是的。我曾经放弃过一个人。”
　　齐玦安静的凝视她，等待下文，却让她感觉到，在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唐紫悦看着这个她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夫君，慢慢从心底升腾起一种信任——他应该不会告诉别人，对吧？那么，她可以告诉他么？关于，她曾执着的迷恋。
　　“我……”她嗓子有些低黯，“在嫁给你以前，我承认，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她回忆着，唐门安宁的往日，那少年惊鸿般于她生命中出现，然后带着另一个女子，转过身去，又离了她天涯海角。咫尺之间，就是沧海桑田。
　　“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得……”唐紫悦眨眨眼，泪珠不受控制的跌落——她不想哭的，她真的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她怎么忍得住？那些如诗的少女情怀一点点的破灭，她记忆中的明朗少年终究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似是直直的两条相交线，碰过一次头，就越驰越远。
　　“见到一个人，开心的不得了……他不在的时候会想他什么时候再来……他来了之后，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清清楚楚的记得……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愿意为他做很多事……”唐紫悦泪眼婆娑的凝视齐玦，他还是那样冷漠疏离的侧脸，似乎是不曾动容半分，她心底一叹，“我想，你都不曾懂得。你不曾爱过，喜欢过，就不会明白那愁肠百转的滋味。”
　　齐玦欲言又止。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绢帕，有点僵硬的递给唐紫悦：“别哭了。”
　　唐紫悦对着他发泄了一通，感觉已是舒服了很多。
　　其实对于那个少年剑客的爱，已经一点点的模糊起来——她爱的，本就就没有那么深刻，只是纯粹的真。而那深深的喜欢，总抵不过这流水的时间。
　　唐紫悦有些愕然的望着他递过来的绢帕，竟有些意外惊喜的感觉。没想到，这个冰块还有这样稍微温和一点点的举动。
　　她轻巧的接过来，甫一靠近脸，就眉一蹙，扔回给了齐玦：“女孩子送给你的！”
　　齐玦不解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绢帕，轻轻点头：“没错。是绎心以前给我的。”
　　“那我不要。”唐紫悦撅起小嘴，赌气的看向别处。
　　“我没用过的。”齐玦皱了皱眉，“你看你哭的不好看。”
　　“……”唐紫悦咬牙瞪他一眼：“我知道我没绎心漂亮。”
　　“不是。”齐玦见她坚决不用也没办法，只好收起绢帕，“你比她好看。”
　　“嗯？”唐紫悦用袖子抹抹脸，吸吸鼻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齐玦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答：“没什么。”
　　“……”唐紫悦憋了一肚子的气，又瞅着他好一会，才问：“你为什么可以对她笑？”
　　“谁？”
　　“明知故问！”
　　“……”齐玦有些无奈的瞟她一眼：“我和她……比较亲密……我们……比较熟。”
　　唐紫悦不说话，仔细的凝视齐玦，直到他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她才拍手笑道：“那么好，从明天开始，我们慢慢混熟！”
　　“什么？”齐玦小小的一惊。
　　“你说过……你不是真的喜欢她吧？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会努力努力培养对你的感情，我希望你也亦然。齐玦……”她有些央求似的看着他：“我们是夫妻。我背负着唐门的使命。可是我也想过的幸福。我希望过着夫妻两人彼此尊重爱护的生活。我希望我们之间有感情……而你知道么……”她有些凄然的笑笑：“哪怕你这样对我了，我居然从不曾讨厌过你。连一丝，都没有……”
　　齐玦浑身一震。他用不可思议的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唐紫悦。她倔强眉眼，清灵浅笑。
　　“我……”刚开口，就觉得说不出话来，有一种震撼，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压到他心底，居然透不过气来。
　　多少年的冷静，淡然直至淡漠的心，在看到她眼神的那一刻，蓦然有了一丝松动！
　　他惊恐起来。
　　一瞬间竟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当然，我不会逼你……你要再去找绎心，请便……”唐紫悦还没说完，就见齐玦飞快的走出房间。
　　她愣愣的看着他背景，露出一丝苦笑。
　　终于，还是让他落荒而逃了？
　　唐紫悦……你这个白痴，你今晚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