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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暗月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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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读尊不愧是开天辟地的三大神灵之一,蓦然被施以了如此严重的程度的指责之后,都依然能够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拉开了些许与她的距离,疑问道:
“辉夜姬?何出此言?”
而即便在她面对如此质疑的时候,她的神色也是冰冷的,宛如经冬的积雪一样清冷而美丽,然而这种尊贵无匹的美,已经无法撼动成年许久、不会轻易被外物移去心神的辉夜姬半分了。
年轻的神姬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睛来,带着难言的悲伤一字一句地说:
“真正的月读尊君,完全就是没有人气的月之上神,她才不会顾及到我的感受呢。”
“自从您告诉我,怕我寂寞,因此从人间挑选了无数少女来陪伴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劲了。”
“而且如果您真的是月读尊的话,为什么夜原会变成一座死城呢?在平定了黄泉之门后,我们的力量应该更为强大、夜原应该更为繁荣才是啊!”
就在那一瞬间,真是欣喜与心痛并存,在她高兴得无以复加,心想“原来月读尊也会在意我的感受”的同时,怀疑的种子也开始悄悄萌芽,最终——
在听闻夜原的光芒已完全溃散、变成一座彻彻底底的死城的那一刻,生长成参天的大树。
“辉夜姬啊。”月读尊失笑,随即摇了摇头,就好像是在看什么幼稚的小孩子一样,带着无限的包容开口:
“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真的是那种不懂爱为何物、连体贴和照料都吝于给我的伴侣的人么?”
“连天照大御神的高天原也曾经因为种种理由而荒芜过,夜原又向来久在长夜之中,就算真的变成了死城,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因为这样的一些小事,你便要质疑我——质疑我这与你曾誓约胜利与爱情的人么?”
“如果您真的是月读尊的话……”辉夜姬的声音里带着无穷尽的悲楚,连说话的语气都弱了几分,就好像说出这个事实便会从此让她万劫不复一样,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感情方面,还有什么比自己倾心爱慕了这么久的人突然被发现是个赝品更让人难过的事情呢:
“那为什么在我们平定了黄泉之门后,为什么在我们的月亮的光辉本应愈发光明的当下,你的神光却黯淡下来了呢?”
月读尊陡然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这一瞬间,她们周围的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窒息。
“请看着我的眼睛。”在这无边的寂静覆压之下,辉夜姬伸出手去,就好像她们真的还是一对冠着“月读尊”和“辉夜姬”神名的爱人一样,万分珍重地捧住了月读尊的脸。
换作平时的她,是万万不敢如此逾矩的,只不过在所有零碎的拼图都凑在一起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一直以来都被她忽略了的最重要的一个事实:
月读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绽放过属于月之上神的光辉了。
并不是说她的光辉就此黯淡了,相反,如果不用肉眼去观察,仅仅用神灵之间的感应能力去看的话,月读尊的光辉不仅没有黯淡,而是更加盛大了。这也是辉夜姬这么多年来没有发现端倪的根本原因。
但是如果用最简单的、最笨拙的方式去观察那外在的辉光的话,就能发现一个让人惊恐万分的事实:
现在的月读尊身上的光芒,不是属于“月读尊”的光,而是完全属于另一个神灵的光芒。
她珍而重之地捧着“月读尊”的脸,就好像这些分离、欺骗和隐瞒从来没在她们之间发生过,她们还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一样。只有辉夜姬知道,其实她们离“眷侣”这个词,都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出去:
“请看着我的眼睛,这位假扮月读尊与我相恋千百年的新生神灵啊。”
“——你的真名是什么?”
银发金眸的神灵定定凝视着她半晌之后,才哑着声音轻声开口:
“……‘暗月之主’神久夜。”
“神久夜。”辉夜姬轻轻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号。那些换作平常人来读,定要读得生硬平常的字眼在她口中,就要变得无比多情而缠绵悱恻,让人哪怕只是听她说一句话,都能在空中造出无边无际的万里风月与十丈红尘:
“这就是你真正的面容么?为何我之前从未听说过你的存在?”
正常的神灵都会在诞生的那一刻,将自身的存在用无声的方式予以宣告,这样,就可以让同源的神灵得以知晓,进而让那些年长的神灵对新生的后辈予以扶持和照料。但是如果这位银发的神灵的神名真的是暗月之主,也就是和辉夜姬、月读尊一样源自月亮的存在的话,那么辉夜姬就绝不可能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我自诞生之日起,就是这个样子的了。”神久夜低声道:“辉夜姬自然不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号,因为我是在夜原里被月读尊赐予生命的。”
——其实那些大八洲的神灵说的真没错。月读尊不懂爱,月读尊不懂人心。
然而像夜原这样广袤而丰饶的土地,怎么能有一位不懂任何人情世故的君主呢?
月读尊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天照大御神提点过她之后,她也立时就像想好了对策:
她用黏土塑造出了一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
不管是那灿金的双眼还是冷漠的神情,这尊人偶和月读尊的模样都十成十地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那人偶有着一头宛如流泻的月光一样清冷而美丽的银色长发,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月读尊轻轻吹了一口气,赋予了她生气、神志与灵息,随后,神久夜便活了过来,以履行她的职责,作为月神的影子而存活。而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那种在月读尊的身上永远不会有的温和与慈悲,便在这人偶的身上尽数体现出来了。
——何其讽刺又何其令人心惊啊,就连黏土铸就的人偶都有着比月读尊都要柔软的心肠!
因为她是在见不得白日的夜原里诞生的,她的存在又不足为外人知晓,因此,即便她领受着和月读尊、辉夜姬一样的月亮之力,她的存在也是那么的渺小,甚至连一个响亮的、神光闪烁的名字都不能拥有。
暗月之主神久夜,就此诞生。
自神久夜诞生之后,夜原的一切都在毫无纰漏地、高效地运转。当月读尊在某些需要用到“感情”这东西判断的时候,她就会低声询问永远潜藏在她金座之下的“她的影子”,也就是神久夜。战事不决问月读,内事不决问暗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一路走去,直到潜藏在金座之下的神久夜听到了辉夜姬那一声请求誓约的爱语——
然后,什么都乱了。
“她说她欢喜您!”在辉夜姬离去之后,银发的神久夜长跪月读尊金座之下饮泣不起:“可是您不懂求不得、爱别离的苦痛,您也不懂爱情的美好与苦涩,您什么都不懂。”
“月读尊君,看在我自诞生之日便为夜之原鞠躬尽瘁、未有一刻松懈的情分上,可否允我一次长梦不醒?那是天地之间最初与最后的新月,是我迄今为止唯一向您祈求的爱情!”
“我依然秉持我的看法,‘孩童怎么可能获得大人的爱情呢’。”月读尊将手放在神久夜的额头,金色的凤眸里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然这的确是你唯一向我祈求的东西。”
“故而我允许。”
“——那我的月读尊呢?!”辉夜姬怔怔地看着神久夜,双手都颤抖了起来,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可怖的事实一样,她终于明晓了昔日从德尔斐神谕所的三角鼎里传达出的,是怎样骇人的真相与未来:
既然终年孤独的是辉夜姬,沉默坚定的是神久夜,那么——
飘零了的……是谁?昔年的黄泉之门,到底是为谁洞开的,要收纳的,是谁的灵魂?
“她从未与你誓约过任何东西,我的月亮公主。”神久夜心知终于瞒不下去了,便只能尽数据实相告:
“一直以来,与你誓约了所有东西的都是我。你这么冰雪聪明,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早在黄泉之门尚未洞开之前……甚至更早一些,在月读尊将‘月亮公主辉夜姬’的故事传到人间、在大八洲将自己的神社与你平分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将自己的生命尽数加予你了。”
“而正是从那时起,月读尊就已经有了消逝的迹象了。”
辉夜姬茫然地眨了眨眼,心念电转之下,她终于明白了那个“骇人的真相”是什么:
都说大八洲八百万神灵,但那都是建立在这些东西有着多个、乃至无数个的基础上的,因此神灵才能够相安无事,才不会争抢本源之力,才会多如牛毛。
可是人间只有一轮月亮,那么大八洲的月亮的神灵凭什么有两位、乃至三位?如果多位神灵共享一个神职却又无法在力量方面维持平衡的话,那么就势必有一方的崛起,要伴随着另一方的消亡。
神久夜那双灿金的眼眸依然明亮而不染分毫血迹,也就是说,她未曾因为“说谎”而流下半滴血泪,月读尊的消亡,几乎……大势已定:
“在你尚在遥远的奥林匹斯山上的时候,月读尊便悄无声息地陨落在夜原里了。她的灵魂在去往黄泉之国前,将权柄和你尽数移交予我,托我照拂与关爱你,不要让你受些许的委屈和攻讦。”
“莫说区区的誓言了,辉夜姬啊,你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你哪怕是要高天原的执掌权,我也要胼手胝足、执刀仗剑为你夺来!”
“这不仅仅是月读尊的遗愿……更是我的私心。”
辉夜姬只觉千言万语都堆在了胸口,那股难言的悲痛与酸楚击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几乎都要让她哭出声来了,她的声音艰涩而困顿,让人听着就心底涩涩地发疼:
“暗月之主神久夜啊……何苦来哉,你骗得我好苦。”
——早知经年如此,她便不要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