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6、九十六、汉中王刘备

　　接风宴结束之后，女眷们都散去，我和星寰也告退出来，薛礼留下来陪着关兴跟张苞继续喝酒聊天。薛礼很晚才回来，张苞则留宿将军府。第二天一早，关兴送走他之后，穿戴整齐，带着薛礼和我一道去觐见汉中王刘备。

　　这是极大的抬举。就连星寰也没想到关兴这么快就带我去见刘备。接到命令之后我着实慌乱了一阵，星寰安抚我一定要冷静下来，多看多听，不要多说。因为说多错多，这道理我也懂。但我还是又期待又紧张。最后星寰叮嘱我：“别人都好说，唯有诸葛亮其人，一定要多加留意，切不可多说。”

　　我来不及详细询问为什么，就被薛礼催着出发了。因为是正式觐见，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军服甲胄。关兴的着装尤其正式，身上的甲胄也擦洗得一尘不染，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英姿勃发，丝毫看不出疲态病容。我不禁暗暗佩服。薛礼也精心整饬了一番，暗色的衣装衬出他原本就比别人略白的皮肤，看起来愈发沉静内敛。受他们两人影响，我也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竞争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力图展现出一个振奋向上的精神面貌。

　　关兴叫薛礼跟他一起乘坐马车，让我骑马跟随，不一会便来到一座气派的宫殿前。马车停下，他两人从车上下来，我翻身下马，早有官吏上前迎接。关兴带着我们行礼，跟随官吏入宫，朝后殿走去。

　　自从进了宫门，我就开始紧张。宫殿不算大，但戒备颇为森严，到处都有卫兵值守。即便有官吏跟随，卫兵们对于我们的身份检查也毫不放松。我看到这种气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愈发紧张起来。这整个宫里的气氛都给我一种隐约的紧张感，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到了后殿，我们驻足等候，内侍通报进去。片刻，殿中正式宣召，我们才得以入内觐见。我深吸一口气，跟在关兴和薛礼身后，缓步走入肃穆的宫殿内。

　　“前护军臣关兴，觐见汉中王殿下！”

　　“前护军司马臣薛礼，觐见汉中王殿下！”

　　“军、军司马……臣赵乐，觐见……汉中王殿下。”

　　我结结巴巴地学着他们俩的句式，报上自己的官职和姓名。我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但我的官职好像确实是军司马，没有别的前缀。说完，我也不敢抬头看其他人的反应。不过这个亮相做得不够好，我心里还是有数。他们两人开口都干脆利落，愈发衬托出我的拘谨结巴。没办法，我是真紧张。一想到闻名天下、被后人当做智慧化身的卧龙诸葛亮此刻就在咫尺之外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怎么能不紧张呢？

　　没错，诸葛亮就在殿上。尽管进殿之后我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到处看，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一个羽扇纶巾的身影坐在上位者左手边最为尊贵的位子上。那个位置除了刘备最重要的军师诸葛亮，应该不会有别人占据了。

　　片刻之后，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对我们三人道：“不必拘礼了。贤侄路上辛苦，两位副将也舟车劳顿，起身说话吧。”

　　关兴带着我们道了谢，直起身来坐正了姿势。我趁机扫了一眼，只见正中的案几后坐着一个年长的男子，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大半，肤色偏白，面色慈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这就是刘备吧？蜀汉的先主，益州的主人，被后人看做是仁义化身的刘皇叔。在他之下，左手边坐着个头戴进贤冠、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相貌堂堂，气度沉稳，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羽扇，不用问应该是诸葛亮。刘备的右手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也是一副文人打扮，年纪比诸葛亮似乎要大一点，但相貌上却颇有几分凌厉之感，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不知道是谁。

　　刘备指着诸葛亮对关兴道：“贤侄与军师也久未相见了吧？”

　　关兴对诸葛亮行礼道：“见过军师。临行之前，父亲特意叮嘱，务必向军师问好。”

　　诸葛亮轻声笑道：“有劳关将军记挂，亮深感惭愧。”

　　刘备又指着右手边那人道：“贤侄初到益州，想必不曾见过尚书令。这位是尚书令法正法孝直。此前平定益州、攻克汉中，孝直居功至伟。”

　　关兴向法正行礼道：“久闻尚书令大名，今日才得以拜见，是关兴失礼。”

　　法正摆摆手道：“哎，不必多礼。护军在荆州，法某在益州，难以相见，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为了汉中王的天下，今后好好相处便是！”

　　关兴连连称是。我惊讶之余，不免多看了几眼。原来这个人是法正啊！这也是个著名人物呢！若不是他从中牵线筹谋，刘备要入川，也许不会如此顺利。说他对刘备而言“居功至伟”，是一点都不夸张的。然而此人颇具争议，也是不争的事实。

　　蓦然间，法正不动声色地扫了我一眼，眼神犀利无比。我心中一惊，急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心里砰砰跳个不停，十分紧张。就听法正慢条斯理问道：“话说回来，关护军前来觐见汉中王，还特意带在身边的这两名副将，想必都有过人之处了？”

　　刘备也道：“薛礼一直是贤侄身边的人，我也知道贤侄对他的器重。只是这位军司马赵乐颇为面生啊，之前不曾在云长军中见过？”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刚才一时好奇，多看了法正几眼，他就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来了。我无比后悔。一无所知的关兴颇为高兴地回答：“这位赵乐赵悦之，是臣此番在荆州收纳的。此人勇猛无比，武艺精湛，阵斩庞德的督军成何，还曾救过臣的性命。因而即便从军日短，臣还是提请父帅擢升他为军司马，带在身边做个副将。此番带他前来，也是想让他拜见一下汉中王的威仪，知我大汉天威。”

　　刘备听了似乎颇为高兴，语调带着一丝淡淡的上扬之感，对我道：“如此说来，真是年少有为。看年纪，应当与贤侄相差不远吧？”

　　关兴替我答道：“臣痴长一岁。”

　　刘备连连点头：“如此年轻，令人愈发期待。关兴贤侄一向颇具眼力，举荐之人定然不会有错。你且抬起头来，叫本王仔细看看。”

　　我被关兴吹捧了一番，愈发紧张得不行，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对着刘备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脸。刘备看看我，轻笑道：“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只是这表情，未免怪异了些？”

　　法正笑道：“呵！似乎颇为紧张呐？怎么，你是没见过汉中王如此人物吧？”

　　我急忙拜倒，答道：“臣只是山野草民，承蒙护军大人提携。臣见识短浅，更不曾见过汉中王和军师、尚书令这等人物，不知该如何自处，难免惶恐，还望汉中王殿下恕罪……”

　　刘备笑道：“你是大汉的功臣，何罪之有？快抬起头来。既然有功，大汉不会亏待了你。望你今后也为大汉尽忠尽力！”

　　我答了一句“是”，直起身来，正想着关于我的话题应该告一段落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诸葛亮忽然开口问道：“听你口音，似乎是江北人氏，不知出身哪里？”

　　我楞了一下。星寰叮嘱我务必小心诸葛亮，我并没有忘记。只是他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琅琊……出身。”

　　“琅琊？”诸葛亮的声音略略抬高，沉静如水的眼神扫了我一眼，“亮亦出身琅琊，怎么完全听不出你有琅琊的口音？”

　　“臣……臣自幼离家，辗转多地，早已……早已乡音不再。”

　　“哦？这样。那你原是琅琊何处之人，可还记得？”

　　我摇头：“只记得是西河里，但是哪个县哪个乡，已记不清了。”

　　我故意这样说，不敢指明具体的县和乡。谁知道诸葛亮是哪个县出身的？万一我说得太具体，他刚好知道怎么办？不如模糊处理。“西河里”这种地名，可能这个地区有，别的地区也有，被刚好抓包的概率会小一点。

　　诸葛亮轻轻点了点头，总算没再追问下去。刘备随即开始说正事，询问荆州前线的军情。实际上关兴昨天回来之后，就把官方文书先递交上去了，刘备和诸葛亮等人都已看过，对战况已经有所了解。当面过问的不过是一些细节问题，闲聊的成分比较大。关兴也说了一些关羽接下来的安排，并说魏国境内有不少地方势力纷纷揭竿而起，给予呼应。在关羽看来，只要乘胜追击攻克樊城，接下来他挥军北上剑指许都，将汉献帝从曹贼的魔爪下营救出来，必定指日可待。

　　我在一旁听了，心里感受颇为复杂。我们离开襄樊前线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战局还不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关羽的凌厉攻势仍然会给樊城和曹操造成极大的压力。然而此刻的意气风发终究只是一时绚烂的烟火。这场战争的胜负结局，早已注定。只是身在其中的人不得而知罢了。

　　“安国，云长在信中说，你在大战之前受了重伤，此次派你回来，也是想要你暂时留在益州，安心静养，你可知道？”

　　关兴闻言大吃一惊，急道：“臣不知！臣不知父亲竟如此不信任臣！臣虽然受伤，但已好了大半，于战阵无碍！臣本想将捷报带到，旋即领命返回荆州，望汉中王恩准！”

　　刘备轻叹：“云长果然不曾对你提及，想来也是知道你不肯应允。”

　　“初战虽然告捷，但樊城前线激战正酣，胜负未定。臣的父兄都在战场为国效力，臣怎能安心留在家中养伤？”

　　“你该体谅云长爱子之心，安国。还是暂留益州，好好把伤养好。天下未定，汉室的危机仍未解除，日后需要你为国效力的地方还多得是，也不必急在一时。”

　　法正插言道：“再说关护军说前线激战，不能安心在家养伤，又叫我们这些偏安益州远地之人，颜面何存啊？”

　　关兴尴尬道：“尚书令言重，关兴不是这个意思……”

　　法正哈哈笑道：“所以你还是听了汉中王和前将军的安排，好好在家里养好了伤，再回去上阵杀敌也不迟啊！”

　　他这样说了，关兴就再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刘备道谢，并对自己的失言表示歉意。刘备也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安抚了几句，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只军师跟安国留下。”

　　法正行了个礼，当先走了出去。我跟着薛礼也一道行礼，退到殿外等候。刘备身边的人也都被这道命令遣散，只留下三个人在空旷的殿内。我猜他们大概要讨论“邺城使者”这件事了。这件事大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机密，只是我没想到连法正都被遣了出来。还有薛礼这个知情人也没有被允许留下。看来即便关兴把事情告诉了我，恐怕也没有把全部内情向我这个新人吐露。这件事内幕重重，倒愈发令我感到在意。

　　我想起了魏讽和文钦。这两个在邺城暗中联络荆州出身的文武官员、图谋不轨的核心人物，不知他们和关羽这边等待的“邺城使者”有没有什么关联。他们在许都时秘密会见的那个“宫里来的人”，有没有可能也暗中联络荆州的关羽呢？刚才在殿上，关兴也说过，魏国境内，特别是与荆州毗邻的一些地区，地方势力此起彼伏，呼应关羽的北伐。他说的那些人名我都没听说过，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只是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因着关羽北伐的声势，魏国内部确实动荡不安。益州这边若要有所动作，不啻为一个好时机。当然，对东吴的孙权那边也一样。关羽的捷报传回蜀中，于禁战败投降、庞德被杀的消息肯定也早传回了邺城。此刻的邺城，不知是怎样一番风雨飘摇的局面。

　　薛礼正在跟熟识的武官寒暄。我站在檐廊下，脑子里胡思乱想，眼睛无意识地平视前方。在我的视线内，法正一直存在着。我看着他迈着放荡不羁的步子信步朝宫外走去，路上和两三个熟悉的官员打招呼，放声谈笑。即将走出宫门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尽管距离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那一回头，实际上是在看我。

　　随后，他便走出宫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