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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三一八、未若柳絮随风起(上) ...

  •   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天上飘着柳絮般大小的雪花,随着北风翩然飘落,迎面扑打在脸上,被皮肤的温度瞬间溶化,化为小小一滩水渍,冰凉冰凉的。远眺邙山,银装素裹,近看四野,寂然无声。我驾着马车,曹叡依偎在我身侧,迎着风雪一径向北,颇有大路朝天、一去不回的豪迈之感。

      “冷不冷啊?”我不放心地扭头看他。尽管他穿了一件上好的皮裘出来,毛皮得自鲜卑进攻的草原野狼,我还是不太放心。刚才我俩一番缠绵,他出了不少汗,现在这样顶风冒雪的,很容易着凉。

      他笑笑:“说了不冷。你穿得比我单薄多了,把这裘衣让你穿一会吧?”

      我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别!我身子硬朗,不要紧。你还是把裘衣裹紧一点,千万别着凉了!”

      他笑着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柔声道:“叔权就喜欢小题大作。”

      我苦笑:“怎么是小题大作?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语带叹息,内心一阵惆怅。因为我知道,曹丕、曹叡父子寿数都不高。历史上曹叡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还是虚岁,实际上好像只活了三十四岁,比他父亲曹丕还要短命许多。他的短命被史学家认为是曹魏大权旁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之前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即便在我们南征期间确立了关系,我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直到这一次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稳定下来,我才赫然发觉,我们的时间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多。如果历史一成不变,我们还能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区区十六七年。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之后,我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不是梦见他生病了,就是梦见他走着走着消失了,更有一次梦见他在我怀里吐血而死,吓得我大叫着醒过来,浑身大汗如雨。每次都是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从梦中惊醒,然后辗转反侧到天明。那段时间,我硬生生瘦了一圈,他隔几天见到我都不解地问我怎么又瘦了,我却不能说是担心他的寿命问题。

      后来我慢慢想通了,因为我再怎么担心也没用,这件事完全不是我能够想办法的。倘若历史一成不变,我惟有抓紧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活在当下”。让我多少能够自我安慰的是,历史实际上正在改变。江陵之战给了我安慰和信心。我希望历史的变化也能够改变曹叡的命数。否则,我真无法想象若是他死了之后我还有几十年好活,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怎么了,叔权?怎么忽然不说话?”他轻声问我。

      我支吾了两声,扯开话题问他:“这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好像反倒瘦了?正月里诸多宴饮,你都没好好吃饭么?”

      “宴饮虽多,但诸多事务,并不能安心饮食。”他略带抱怨,“何况你也知道,宫内大宴,我……只是不得不去而已。”

      我腾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脸颊。宽大的毛裘包裹着他清瘦俊逸的身体,愈发显得柔美动人。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别太委屈自己了。若真是不想去,便假称身体不适,推托一次两次,未尝不可。”

      他轻轻摇头,叹一口气:“怎能不去?父皇日前才下了一道口谕,叫我今后入皇后膝下,每月初一、十五入宫请安,以侍奉嫡母之礼侍奉皇后!”

      他说到后来已经有几份咬牙切齿的愤恨。我知道他到现在还是没法接受甄夫人的死,也没法接受曹丕封郭女王为后的事。毕竟,亲生父亲下令杀死亲生母亲,这种伤害到底有多大,不是旁观者能够体会的。

      我更为用力地搂着他,安慰道:“别再想这件事了。你母亲的事,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但事已至此,你也不要总是憋在心里想着。当心憋得久了,伤心又伤身。你母亲若是知道你为她的死过度伤怀,弄坏了自己的身子,她也会心疼的。”

      他再回答我的时候,声音已带哽咽:“母丧尚未满三年,我本也该为母守孝。这个时候,如何能叫我再侍奉别人为母?何况当今皇后之位,本就该是我母亲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怨恨和不平,也知道你母亲的冤屈。但你不要忘了,即便再怎么伤心难过,先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你的身子本就算不得强壮,这些年来又处处委曲求全,凡事都憋在心里。这样下去如何能够强健体魄、应对万难?你我最劳心劳力的时候,远远不是现在。”

      他沉默片刻,问我:“你为何如此担心我的身体?我也没有什么宿疾在身,怎需如此担心?”

      我不好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说:“没法子。每次抱你,总觉得身上肉又少了,骨头咯得我生疼!”

      他果然生气,打了我两拳,佯怒道:“你嫌抱我不舒服,那去抱旁人好了!腊月里便听闻你常去回香阁!不是跟我说你对那边的姑娘没兴趣?怎么竟成了常客!?”

      我任凭他轻飘飘的拳头打在身上,笑道:“谁说抱你不舒服了?赛过神仙呢!谁也比不上你!”

      “你说这话何意?你拿我跟谁比过不成!?”

      他不依不饶,转过半个身子,作势要来打我。我也顺着他的意思打闹。没想到这时候车轮好像垫到了石头,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俩正在打闹没有坐稳,他“啊”地惊呼一声险些跌下车去,幸好我一把拉住,把他拉了回来,两人同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赶紧停下马车,问他:“有没有伤到?吓着了吧?”

      他也恍了半天的神,僵硬地摇头。我心疼地抱住他,亲亲他的脸颊、拍拍他的脊背,好一阵安抚,他吓得苍白的脸才慢慢恢复血色。

      “是我不好。我驾车不熟,对附近的路也不太认得……”

      他“嗯”了一声,道:“不怪你,今天雪大。再说我也不该在车上跟你打闹。”

      我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背,轻声道:“我没拿谁跟你比。刚才开玩笑呢。除了你,我也没抱过别人了。你信我么?”

      他依偎着我,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信。但是回香阁,又是怎么回事?”

      “我偶尔去回香阁,都是请军中的弟兄们去逍遥快活。难得在南征的时候结交了几个朋友,总要时时来往,维护情谊,日后说不定还要一道征战,彼此熟识,配合更为默契。”我拍了拍他的肩,“再说,我每次带他们去,也都是让他们自己玩乐,我虚应作陪就是了。回香阁的姑娘,我从不沾身!”

      “我听说回香阁也有年轻貌美的少年……”他闷声说了一句。

      我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他从我怀里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也没有动心么?”

      “没有!当然没有!”我用力搂紧他,“倒是你!怎么知道回香阁养有少年之事?你不说从未去过么?”

      他垂下头:“我只是听说……”

      “听谁说的?”我继续逼问。

      “……太紧了、叔权。你放松一些……”

      “你先说是谁告诉你回香阁的事?否则我不放手!”

      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元、元明。他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块去尝鲜……”

      “秦朗这混蛋!”我咬牙切齿,“竟想带坏你!看我以后怎么找机会收拾他!”

      低头又对曹叡道:“你不许跟他去!”

      他撇了撇嘴,嘀咕道:“只许你自己去,不许我去?”

      “我又不是去玩!”

      “那你是去做什么?”他追问道,“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朝堂内外的士人当中潜心经营,风评提升很快。听元明说,你甚至还被赞为‘洛阳独步’,就连陈群那样的大名士都对你赞誉有加。父皇前日在宫中家宴上,也有意无意提到你,说你风评好转,可堪重用。你说,你这样结交文武,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我苦笑,“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人的将来?”

      “我们两人的……”

      我郑重点头,注视着他道:“为了我们两人的将来。在你登基称帝的时候,我也必须成为能够辅佐你的栋梁之臣!”

      他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怎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我摇摇头:“不是胡说八道。早晚有那么一天,不是么?”

      “父皇还在,身为臣子,我不敢做此想!”他凛然道,“再说皇储尚未选立。我虽是皇长子,但父皇向来对我不甚满意,并不一定会立我……”

      “但你毕竟是皇长子!这就是你的优势。”我轻声道,“你以为我为何要与名士刻意结交?他们这些人私底下聚在一处,偶尔也会谈论宫闱中事。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陛下确实有私下问过几个重臣对立储一事的意见。”

      曹叡顿时瞪大眼睛:“当真?父皇……问了什么?”

      “自然是问,当立谁为太子。”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荒野雪林中确实只有我们两人,才小声说:“你平常虽然不与朝臣结交,但涉及到立储之事,朝臣名士莫不认为应当立长。即便陛下问及其他皇子,虽然才华能获认可,但朝臣并不认为应该舍长立幼。”

      “……父皇问过谁,你知道么?”

      我想了想:“听说曹礼、曹霖似乎都被问起过。”

      他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低声道:“父皇果然偏爱他们两个……”

      “但蒋济大人对我说过,他认为皇后无子,而皇长子的母亲……获罪而死,皇长子又年纪轻轻,理应由皇后担负起教化抚养之责。他已对此提出建言。皇上如今叫你侍奉皇后如母,看来是采纳了蒋大人的建议,这是好事啊!”

      他微微蹙眉:“有什么好的?蒋大人如此建议,父皇如此命令,可有人想过我的感受?就连皇后,也不见得乐意吧?从前在邺城,她一向对我和母亲不甚友善。”

      “我知道你感情上没法接受。可是蒋大人的建议,实际上等于让皇后收你为养子,对你、对皇后,都是有好处的。皇后膝下无子,而你身为皇长子,最有希望被立为皇储,她当然愿意做你的嫡母,在陛下身后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他苦笑:“现在考虑父皇的身后事,为时过早吧?”

      “所以咱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其实你也不用把这事看得过重。你只要想想,她本来就是皇后,你本来就要对她行臣子之礼,无非是表现得更自然、恭敬一些。权当演戏,令她高兴,在你父皇面前也能为你说几句好话,有什么不好呢?她在你父皇面前,说话还是极有分量的。”

      他沉默许久,低声道:“你要我……在皇后面前虚与委蛇?”

      “我总不能劝你真心实意吧?你做得到么?”

      他轻轻摇头。我劝解道:“别太委屈自己,但以你我现在的立场,有些事不得不去做。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去尽力钻营,为自己博取好名声啊!”

      “你不是出于自愿?”

      我苦笑:“要不是你父皇将我下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也不会想到结交士人、提高自己的名声,为将来谋取进身之阶。最初要打开局面,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提心吊胆。好在我似乎并非不自量力。”

      “……我懂了。”他轻声道。

      我搂住他,轻轻吻了他的发际,问道:“咱们还继续往前走么?还是折返回去?”

      他想了想,道:“继续前行吧。我想多跟你在一起……”

      “我也想。”

      于是我让他裹紧裘衣重新坐好,挥动鞭子,重新让车马跑起来,沿着原来的路继续北行。雪下得稍微大了一点,曹叡忽然道:“叔权,我唱歌给你听,可好?”

      “好啊!”我喜道。我知道他因为小时候有口吃的毛病,一直不喜欢唱歌。其实他的嗓音非常好听。最近这个毛病克服了,他慢慢开始不惧怕在人前唱歌,特别是在我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唱的是《诗经》中的一首,被认为将一个出门在外的征夫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漫天飞雪之中,只有我们两人驾车而行,配合他这首歌唱士兵苦涩心情的古老歌谣,苍凉之感顿生。我多希望就这么驾着车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天之涯地之远,跟他一起,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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