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0、三十、交心（上）

　　曹洇问我的话，正是我想问她的。

　　我看着曹洇身上轻便活泼的衣裙，质地是普通的棉布，颜色也选得低调朴素，要不是做工上还有几分细致，简直跟她身边的婢女穿得没什么区别。这身装束绝不是她一个征南将军府上千金小姐的日常着装。她对于我的出现感到意外，我同样对于她的登场表示不解。

　　“曹洇姑娘你才是呢！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吃烧饼呀！”曹洇一挥手指着那家生意兴隆的烧饼铺，“我听说这家店的烧饼非常好吃，堪称邺城第一！对吧，翠儿？”

　　她身后的婢女行了个礼，答道：“正如小姐所言。”

　　“所以，我就叫翠儿带我过来尝尝啦！”曹洇收回来的手顺势叉着腰，追问：“你俩又是干什么呢？夏侯哥哥你还穿得这么古怪！”

　　我无语。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这些天来好不容易曹洇没有再来找我，也没人提起婚约这件事，我正暗自松一口气，以为事情可以就这么过去，好巧不巧竟在这里遇到她。曹叡也不做声，脸上带着些不自在的神色。曹洇见我不作回答，转而问曹叡：“叡儿，很久不见你啦！你好像又长高了点嘛！我以前好像不记得你跟叔权哥这么熟，还一块上街啊？”

　　曹叡行了个对长辈行的礼，低声道：“见过洇姑姑。多日不见，姑姑还是这么活力十足。”

　　曹洇摆了摆手：“别叫我‘姑姑’！听起来好像我多老一样！你叫我的字就好！”

　　曹叡苦笑，我也苦笑。话虽这么说，到底是同族的长辈，曹叡怎么也不可能单纯用字来称呼曹
　　洇。曹洇是曹仁的女儿，曹仁是曹操的族弟，算起辈分来，曹洇的确是曹叡的同族姑姑，比他高一辈。但这样算来，夏侯称是夏侯渊的儿子，我也同样比曹叡高一辈，该算是他的“叔叔辈”。不过不是同姓同族，年纪又相差不太多，这种辈分概念在我们彼此心里都十分淡化。

　　曹洇嗓门不小，又不知避讳，才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周围已经有不少人纷纷朝我们张望。这种情况并非我所乐见，于是急忙对她说：“曹洇姑娘，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先送大公子回去，就此……”

　　“你们要走了？”曹洇瞪着一双杏眼，嘴角一撇，不满地说：“我们这么多天没见了，夏侯哥哥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哭笑不得：“这个……该是我问姑娘，是否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才是。姑娘可曾仔细想想，我上次对姑娘说过的话？”

　　曹洇眼帘一垂：“那个啊……我当然有仔细想啊！可是……”

　　“姑娘！”我急忙打断她，“大庭广众的，不便细说。还是改日，再与姑娘详谈吧。”

　　“哦。”她反应过来，也收住了话头，接着又问：“那你说哪天啊？”

　　我语塞。我只是想暂时劝阻她，并没有想过要约时间跟她私下见面。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也只能给出一个时间，否则曹姑娘大概不会放我走。

　　“那就明日如何？明日午后，我去府上拜访，你觉得如何？”

　　“好呀！”曹洇高兴地跳了几下，“那我明天在家里等你！你可不许爽约不来！”

　　“一言为定。”

　　约好了见面时间，曹洇终于肯爽快地放我们走了。我转身跟在曹叡身后，走出这条街，才长舒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啊！

　　放松了因为偶遇曹洇而绷紧的神经，我忽然发现曹叡自从刚才开始就没再跟我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么兴奋，一直低着头走在前面。我感到有些奇怪，便快走几步追上他。他还是不理会我，侧脸看上去面无表情，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主动开口问道：“大公子还好么？是否累了？”

　　曹叡轻轻摇头，还是不理会我，只管低头走路。我感到非常纳闷，不知道他突然之间是怎么回事。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一转眼无缘无故的，这闹的是哪门子别扭呢？照这样下去，八成又要别扭着回去，别扭着道别了。这才刚从十几天的别扭当中出来呢！不行，我必须得逼着他把话说清楚。

　　这当口，我们已经走到了城东建春门。葛氏药材铺所在的永安里本就靠近南城东侧，直线返回北城贵族区，正好路过东门。我朝城门那边张望，寻思着是不是拉曹叡出城去走走，也好说话。可是又担心他这个半大孩子走了这半天会不会早已累了，心里有些犹豫。也是凑巧，张望了半天，竟然给我看见了夏侯霸的身影！

　　夏侯霸任职的卫戍部队是整个邺城的预备队，平常驻扎在城北二十里的卫戍军营中，很少进城。但是作为军官的夏侯霸时常因为工作需要来往于军营和城池之间。看他穿着轻甲，带着几个近卫亲兵，正从外面进城来，刚好冲着我们的方向过来了。见他们马速不快，我急忙挥舞手臂，冲着他大声叫道：“二哥！”

　　夏侯霸起初只是瞄了一眼，没看出来是我。我又蹦又跳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认出我来，急忙勒停坐骑，那匹马却早已冲了过去。他策马回身，小步跑到我面前，惊讶道：“叔权！怎么是你？你这身打扮是怎么一回事？”

　　我苦笑，心想这真是自找麻烦，只有无奈地解释：“一时兴起，想到城南里坊来逛逛，便换了身衣服。”

　　“可你这身衣服不是……”

　　“呃……觉得这样比较新鲜……”

　　夏侯霸可没曹洇那么好糊弄，紧紧蹙起了浓眉，大概是觉得我换穿仆役的衣服太不像话，有失体统吧。不过他也顾忌大庭广众，又是当着自己部下的面，即便有什么话也不好说，便强行按捺下来，一转眼看见了曹叡，又是一惊。

　　“这不是大公子吗？不曾认出是公子，夏侯霸失礼了！”

　　夏侯霸在马上行了个礼，并未下马。曹叡身份虽然特殊，毕竟还是个没有官职爵位的孩子。曹叡回了一礼，答道：“夏侯都尉不必多礼。都尉这是进城公干吧？是我等耽误了都尉的公事，还请都尉自便。”

　　夏侯霸点一点头，转向我正要开口，我抢先说道：“二哥，能不能借给我们两匹马？”

　　“借马？”

　　“我们是步行出来的，不曾骑马乘车，多有不便之处……”

　　夏侯霸皱眉，我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但是碍于曹叡在，他又不便拒绝，思索片刻答道：“我奉了太子殿下急招，需要马上赶往衙署议事。这几个亲兵的坐骑，不方便借给你。不如这样，你去问城门守卫借两匹马，就说是我让你去借的，报你自己名号，守卫自当应允。”

　　我喜出望外，急忙行礼称谢：“多谢二哥！”

　　“有事回头再说。大公子的安全至为重要，你好自为之。”

　　叮嘱这些之后，夏侯霸又向曹叡道了别，带着随行的亲兵急匆匆地走了，直奔听政殿方向。见他们一行人走远，曹叡转向我，不解地问：“公、公子借马是、是做何用？”

　　我冲他一笑，故意卖关子：“公子随我来便知。”

　　曹叡不置可否，大概也想看看我打算卖什么关子。我随即吩咐杜三，让他自己先回去，不用跟着我们。杜三迟疑了一下，提出要在城门处等我们回来。我有心要和曹叡单独谈谈，何况也没有把握谈的效果怎么样，不想让他在这里等，嘴上便踌躇不决。曹叡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开口帮腔，让杜三先把买来的香料胭脂送回去。杜三见曹叡也开口了，便不再争辩。

　　打发杜三回去，我带着曹叡来到建春门，找到当值的城门守卫队长，报上名号之后提出借马。那队长看我穿着平民的衣服，眉头皱得像刀刻斧凿一样，问我有没有什么印信。我哪里来的什么印信？只得强调说我是都尉夏侯霸的兄弟夏侯称，希望他行个方便。守卫队长还是满脸狐疑不肯相信，曹叡只得上前一步，亮出了他挂在腰间的一块玉牌。

　　“这、这个，总是……行得通吧？”

　　守卫队长仔细看了看，脸上的表情顿时肃然起敬，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太子府上的人，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既如此，请两位稍候片刻，马匹立刻备好！”

　　曹叡点点头，吩咐他照办。我感激而又惭愧地看着曹叡。虽然想出这种耍帅点子的人是我，但我却没有充分考虑到执行层面的实际问题。若是借不到马匹，我俩就只能在城墙边走走，并肩策马帅气前行这种画面，只能是我自己的臆想了。

　　马很快就牵了过来，是两匹普通的栗色驿马，配备给城门守卫用于通报紧急情况使用的。守卫队长把马交给我们时，委婉地试探我们何时归还，我答应在日落之前会还回来，叫他不用担心。守卫队长这才把马缰绳交给我们。

　　曹叡虽然只有虚岁十三，但毕竟是曹家的嫡长孙，又曾跟着祖父、父亲随大军出行，骑马射箭这些基本技艺，自然是十分娴熟的。只是他个子还不够高，上马的时候需要人从旁帮忙。上马之后，他很快就驾驭了初次借用的马匹，我们一前一后出了城门。他问我：“我们去、去往何处？”

　　我早已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快速答道：“便去你我初次相遇之处，大公子可还记得怎么过去？”

　　“……记得。”

　　“那便请大公子前面带路。”我微微一笑。

　　曹叡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拨转马头朝北走了。我跟在他身侧，和他保持并肩前行，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曹叡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像是在打什么哑谜一样。走出去一里多，曹叡忽然间用力一抖缰绳，轻咤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快速奔跑起来。我楞了一下，心知他大概是故意的，急忙策动自己的坐骑追上去。

　　我们是从东门出城的，而曹叡一出城便朝着北边走，因而我们相当于一直在贴着城墙绕城走。他
　　骤然开始策马奔驰，倒也没有偏离方向。我虽然一时反应不及，被他占了先机，但我的骑术经过多日来孜孜不倦的练习，已经有了很大进步。曹叡的骑术确实不错，我也丝毫不逊色于他。而我们借来的这两匹马，都是很普通的军用马匹，资质在伯仲之间。全力以赴追了一会，我很快就追上了曹叡，与他保持大约四分之一个马身的差距，从他的右后方贴上去。曹叡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露出不服输的表情，咬了咬牙，策动更急，倒像是真心要把我甩掉。我紧跟不放。这种纵马奔驰的练习，我也在陈庆的指导下没少进行，对于追赶、截击的技巧都有学到一些，曹叡想甩开我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样一路狂奔，我们很快就绕过城墙东侧，继续朝着城北方向而去。跑了不到半个小时，已经能够远远地看到漳水的河面。曹叡的马速终于慢了下来。

　　“大公子好骑术！”我夸奖道。

　　曹叡喘息稍显急促，脸颊泛红，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的呼吸只是稍有改变，还不到明显能让人看出急促的地步。但我对他的夸奖却是真心实意的。尽管没能成功地甩掉我，他的骑术还是相当不错的。纵马奔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出现任何失误之处，表现已经十分出色。我们之间的差距，更多的还是年龄带来的体力差别。

　　“前面那、那处，便是当日，我入水拉你上、上岸之所。”曹叡喘着气，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河岸，“所、所以是不是该告、告诉我，为何要带、带我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