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08、一〇八、离开上庸

　　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许岩。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这寒冷的冬雨浇透了一般，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身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但又不是非常熟悉，我觉得应该不是刘封。怀着“不是刘封”这种侥幸心理，我缓缓扭头转身，看到的是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孟达，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骑着马的亲随。

　　许岩抢先一步上前，对着孟达行礼道：“见过孟将军！不知孟将军如此雨夜，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孟达扫了我们这群人一眼，冷哼一声：“原来是许司马。带着这么一大群人晚上到城门来散心，倒是好兴致啊！”

　　“将军说笑了。下官奉了刘将军之命，正要带人到城外军营，不想在此遇上了将军。不知将军这是……”

　　“哼！孟某也要出城，不行么？”

　　“怎么会！将军您先请，下官不耽搁您。”

　　孟达意味深长的目光逐一掠过我们每个人。他一定认出了我，也一定认出了竭力避免与他正面接触的关银屏，甚至有可能认出了薛礼。但他只是沉默地扫了我们一圈，轻轻一勒坐骑，朝着城门的边门走去。路过许岩身旁时，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要出城还不尽快，在这里磨蹭什么？”

　　说完，他也不再看我们这些人，头也不回地打马穿过边门，消失在雨夜之中。我们一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相信孟达竟然就这样放过了我们，不加任何追究。

　　“不管怎样，孟将军有一句话说得对——咱们不能耽搁了，还是快走吧！”许岩催促道。

　　我望了望刘封将军衙门的方向。那边仍然喧闹不止，城里也不断有吆喝声、奔跑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声势似乎越来越大了。那边一闹起来，刘封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所有人都不见了，必定会立刻封锁城门、派人追踪。我也知道耽搁下去不是办法。可就这么把王云他们扔下不管，心里又觉得说不过去。咬了咬牙，我握紧手里的钢刀，挤出一句话来：“我要回去接应他们！”

　　众人大惊。许岩急忙劝阻我：“不行啊、赵兄弟！你这份义气值得称道，可你若是回去接应，岂不是羊入虎口，连你也要赔进去了？”

　　“不行，我一定得回去！是我让他们去做这件事的，我不能把他们扔下不管！我要回去确认一下！”我匆匆说道，又对薛礼道：“薛大人，你带着银屏姑娘和其他人赶紧出城！咱们约好了，就在城外二十里的那个驿站见面！你们等我一天！若是一天之后我还不到，你们就……就先回成都去吧！”

　　“赵乐！”薛礼一把拉住我，“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说什么呢！我们来这就是为了你，怎么能让你再回去？不要再说了，赶紧走吧！”

　　许岩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既然要去，那我也留在这里接应吧！记住、赵兄弟，还从这个南门出城，半个时辰的工夫，我在这里等你！”

　　“那他们……”

　　“我会先把他们送出去，再折返回来，在这里接应你的！”

　　“行！”

　　我匆匆一点头，拉过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了马背。跟在许岩身边帮忙的那个亲兵身上带着弓箭，我问他要了过来，背在自己背上，转身朝着刘封的将军衙门奔去。临走时惊鸿一瞥，我看到了关银屏脸上满满的都是不舍和担忧，以及钦佩之情。心中稍微有一丝宽慰油然而生，为这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逞能行为。

　　我这么惜命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根筋不对劲，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弄得自己好像是超级英雄一样，挺身而出营救同伴。我大概只是觉得过意不去吧。毕竟我分配任务的时候，是真的没想过要让王云他们舍命牺牲，用两个人的生命为我们其他人的逃亡创造机会、赢得时间。我没这个觉悟，却让他们做出牺牲，这本来就是我考虑不周。要是我就这么走了，真的丢下他们不管，那我就算离开上庸城，心里肯定也会良心不安。即便王云他们已经战死，我也一定要回去看一看，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骑着马跑得自然更快。我凭借记忆的印象，摸到了刘封的宅第，远远就听到院内喧哗一片，隐约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以及喊杀之声。我心中焦急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喜悦。能听到混战的声音，说明王云他们还活着，那我就没有白来！

　　很快，我就看到了将军衙门的正门。正门大开着，许多人聚拢在门内门外，看似十分拥挤，但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起到作用。我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外围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回头看到我，开始大声吆喝着叫我停下来。我怎么会听他们的？当即抽出背上的弓箭，一边大声喊叫，一边连续射击。在高速奔跑的马上射箭，我的准头一般，但对方人多、密集，就算准头差，我也总能误打误撞地射中，竟然箭不虚发。连续射伤几人之后我顿时声势大振，对方也被我的势头唬住，不由自主地向两侧散开，给我让出一条路来，我趁机策马冲进了府里。

　　进去之后稍微没有那么拥挤，而且几乎都是步兵，看到我马速飞快，本能地纷纷避让开来。我骑着马穿过前厅，来到喊杀声密集的后院。后院火光冲天。大部分聚在府里的士兵，其实是被调集过来灭火的。虽说仍在下雨，王云他们纵火是从屋内烧起来的，又按照我的吩咐，点火的时候泼了不少油、酒、蜡烛之类的易燃物品，火势起来之后烧得很旺，即便在雨夜之中，仍然能看到后院方向浓烟烈火。院子里人声沸腾，喊打厮杀的声音和张罗着灭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十分热闹。

　　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在一片混乱的现场，认准了喊杀声最为集中的一小片区域，毫不犹豫地冲过去。那片区域靠近宅邸的后门，从逻辑上来说符合王云等人纵火之后想要撤退的心理。我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刀，没有长兵器，虽然不太趁手，但胜在我有马，而现场的士兵全都是步卒。因而一路冲杀，我颇有点势不可挡的意味，憋着一口气冲进了混战的核心。

　　后院一处狭窄的走廊上，我一眼就看到了被众多士兵包围的王云。他孤身一人，背靠着一根廊柱，挥舞钢刀拼力厮杀，身上已经多处带伤。若不是因为走廊狭窄，众多士兵反而施展不开，加上他背后有倚靠，占了一点地利，大概早就支撑不住。而从他孤身一人的情况来看，跟他一起留下来的那个亲兵，恐怕已经战死了。

　　我运气胸腔，大喊一声“王云！！！”声震雨夜。厮杀的战团中几乎所有人都被我这一声喊震慑住了，暂时停手。王云看到我，一脸惊喜地大叫：“赵乐！！！”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称呼我都是用“司马”这种官职名称，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不再有最开始那种亲密无间的兄弟感情。我曾经一度为此有些失落，后来想想，我的升迁速度犹如坐火箭，看在王云这种老兵眼里，不愿再和我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如今危难之际，王云竟也抛开芥蒂和身份，脱口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大受鼓舞。王云也显得振奋不少。我们两人心照不宣，开始拼力往一处汇合，试图杀出重围。当我拽着王云的手把他拉上马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内心深处巨大的满足和自豪。

　　——我终究没有舍弃兄弟！

　　“张家小兄弟呢？”我问那个跟王云一起的亲兵下落。

　　王云答道：“死了！尸首抢不回来！”

　　我心下黯然，嘱咐他道：“抓紧我！咱们走！”

　　王云应了一声。我左手一刀拨开一个冲上来的士兵，右手一抖马缰绳，回马刚要走，一声暴喝骤然炸响：“你们想走去哪里！？”

　　我急忙寻声看去，只见刘封一身黑袍，骑一匹栗色骏马，手上提着一杆长刀，横刀立马挡在我们的去路上。在他身旁，还跟着十几个骑兵，虽然看似仓促集合，甲胄并不整齐，但毕竟是骑兵。我心里不由地一沉。这么多人，而我只有单刀匹马，马上还骑着两个人，无论是攻击力还是速度都远远不足以突破这道封锁。

　　四目相对，刘封看着我冷笑道：“你叫赵乐是吧？怎么就你一个人？我的银屏妹子去哪儿了？”

　　“呸！”我怒道，“你也好意思说她是你的妹子！你心里可有把她当妹子看过？明里暗里的给了她多少折辱，以为我们当真看不出来！？”

　　“呵！倒也不笨！可你们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银屏见了我，还不是笑嘻嘻叫我一声‘大哥’？再说你们来我上庸，本就心怀鬼胎，如今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到底是谁心怀鬼胎，你不要胡乱栽赃！若不是你把薛礼大人私自扣押下来，我们又怎会来上庸找他？从成都过来也不是那么方便的！”我毫不示弱地回呛他。

　　刘封面色阴沉，道：“薛礼的事，我也是不得已。若不是你带着银屏，我一时无法确定你的真实目的，我早就把你们一道杀了灭口，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把薛礼劫走！说！薛礼现在在哪？跟他一块进城的那个人又在哪！？”

　　我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次银屏跟我一起来，果然是帮了大忙。就不知我还有没有命活着去跟她道谢了。

　　我大笑道：“看来你是知道了，刘将军！你放心！薛礼大人和那个跟他一起的青年，早就离开上庸了！他们一定会赶回成都，把你在上庸城的所作所为，一字不差地报告给汉中王殿下知道的！！”

　　我这番话似乎戳中了刘封的痛处，他顿时勃然大怒，手中长刀一震，大喝道：“好！既然他们走了，那我就把你留下来吧！看看关兴会不会派人过来救你！！”

　　言罢，他挥刀一指，手下的骑兵们立刻策马冲了上来。因为院子里并不宽敞，他们采取的是一种
　　梯队模式，十几个人呈现梯队分布，再加上周围的步卒，看起来像是排山倒海的人潮。我不知为何，并未从自己的内心中感受到过多的恐惧，只觉得理所当然似的。坐在我身后马背上的王云同样握紧了手中的刀。我们都知道，我俩今天十有八九，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也许还是不该逞英雄吧？

　　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我便不再多想，大吼一声，策马迎着那些骑兵冲上前去，霎时间展开一场短兵相接。

　　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死中求活也只是说着好听的。我知道我们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如果刘封没有出现，现场持续着群龙无首的混乱，我们也许还有机会，但现在已经不能再报有幻想了。我只是不想束手就擒，反正投降也不会有活路。关银屏不在，刘封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下级军官，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手下留情。

　　我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劲。我从来没有这么努力地想要战斗，想要拼杀，想要打倒眼前的敌人，想要拼尽全力给自己博一条活路。我把所有学过的没学过的招式都用上了，毫无保留地豁上了全部的力气，一心求生。向死求生。

　　但我们终究寡不敌众。

　　我感觉自己渐渐体力不支，要打倒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吃力，前进一步要付出越来越大的努力。我快不行了，我支撑不了多久。而体力耗尽之后，我是会被直接杀死，还是会被俘虏起来，关押折磨，我也不确定，但下场一定不会很好。若是能够选择，我还是宁愿被当场杀死，免得受罪。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尖细嗓音，大声叫道：“赵大哥！！！”

　　是关银屏！！！

　　我惊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随后，我听到了马蹄声，叫声、喊声、咒骂声。叫声是银屏发出的，喊声中有薛礼的声音，咒骂则来自刘封。我没有看错！银屏、薛礼、还有其他几个亲兵，他们都来了！都来接应我们了！！

　　这个混杂的骑兵队伍犹如一支利箭，撕开了刘封部下层层叠叠的包围。这支利箭的箭头就是关银屏和薛礼。银屏手中挥舞长剑，剑光过处，血花飞溅。薛礼的长枪更是犹如银蛇舞动，不断撕开包围圈的缺口。刘封不停地破口大骂。

　　关银屏高声叫道：“公仲大哥，银屏得罪了！改日再向你赔不是！！”

　　刘封又气又笑，但终究还是忌惮银屏的出现。趁着他犹豫的片刻时间，我跟王云拼力奋起，和银萍、薛礼他们汇合一处，冲出了刘封的将军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