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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空焰(中) ...

  •   接下来一连数日,紫颜每日和熙王爷聊天闲谈,游园赏雪。熙王爷在府里看到中意的骨董就取了去,好在不多时又送来紫颜心爱的绫罗绸缎作为补偿。紫府真正的珍藏大半给艾冰、红豆带走,剩下的器物陈设不过凡品,长生虽然心疼,到底是身家性命重要,没敢给熙王爷脸色看。
      从姽婳那里拿来的香,一直躺在罩漆方盒里,盖子上一只吊睛老虎,几欲走下来吃人。长生告知紫颜,姽婳带了尹心柔避开王府侍卫,远远地往城外去了。紫颜抚盒轻叹,在京城经营了数年,说不留恋是假的。这凤箫巷里,到底,一切曾经鲜活过。如今天寒地冻,花谢鸟绝,等他们也散了,真的是万物萧索。
      “长生,我们离开这里,你可乐意?”
      “跟少爷去何处都乐意。”
      紫颜浮上少女般的红晕,浅笑道:“长生,我可不会陪你一辈子。”
      “我会一辈子陪着少爷。”长生倔强的坚定有如磐石不可动摇。
      “谁能陪谁一辈子呢。”紫颜的叹息声化作了一片飞雪,没入空中。
      大雪下了数日,紫颜说雪天不是易容的好日子,只教熙王爷学拟年轻人的举止言谈。叫熙王爷放下架子,扮一个长年流落在外的皇子并不容易。
      “大皇子被一个村妇捡去,后交由村中富户关某收养,这样可好?”
      熙王爷道:“我岂不是得去找一对养父母?”
      “不然,他们皆寿终仙逝,为他们追封一下也就是了。”
      “为何定要是富户?”
      “否则就很难供养大皇子读书,若是目不识丁之徒,试想群臣如何能安心将社稷交给他呢?”
      “有理。拥有万贯家财却又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是吗?”
      “知书达理,进退有据。大皇子须先声夺人,不可授人以口实。”紫颜笑容可掬地道,“王爷可准备了给太后的信物?证明你就是大皇子的信物。”
      熙王爷从袖中摸出一只紫金累丝镶玉锁。“这是当年戴在大皇子身上之物。”
      紫颜眯起眼,当年之物。当年谁也不知道大皇子会失踪,除了那个让他失踪的人。
      “好,有了信物,还要有理由。为什么大皇子成年后,突然知晓自己的身世?”
      紫颜不动声色地抛出棘手难题,把适才的疑虑悄然收藏。熙王爷直视他琉璃般的双目,一步步被牵引,答道:“只因他养父母临死前交代了他的来历,他一心查出亲生父母是谁,便得知在他被捡到当日,先皇曾带兵狩猎。”
      紫颜摇头:“这缘由远远不够。”他伸指在熙王爷额头上戳了一记,冷然道:“是你一心寻找父母,来到京城后无意得见天颜,发觉相貌酷似,多方求证后才冒死求见太后。”
      “先生考虑得是。可是一介草民,如何能见到太后。”
      “王爷成竹在胸,何必问我。”
      “哈哈,紫先生果然是紫先生。如果是照浪扮成我带了大皇子去见太后,一切便完美无缺。”熙王爷隐忍的眸子里闪出灼灼精光,“万事俱备,紫先生是否可以易容了呢?”
      逆水行舟,紫颜注视熙王爷,他们是一根独木桥上的同伴,只有进,没有退。
      “找来照浪,我给你们俩一起易容。”紫颜浮上微笑。
      一日后,天清如洗,照浪进了紫府。他介绍紫颜给熙王爷易容,这会子引火烧身,连自己的面孔亦不保,侧侧等人皆想看他的好戏。
      熏炉里烧着沉速香,是熙王爷喜欢闻的味儿,暧昧深沉。照浪在熙王爷跟前收了狂傲,恭敬有礼。熙王爷把要他易容之事告诉他,照浪面不改色地回复:“能为王爷效命,照浪心甘情愿。”
      长生嘴一披,恶人自有恶人磨。照浪的嘴角挽出一朵花,笑吟吟对紫颜道:“前次你整得我好惨,今趟可不许再给我一张洗不掉的脸。”紫颜漠然不语。熙王爷却道:“照浪,你没明白么?若我一直扮大皇子,你就要安心做你的王爷。”
      照浪的眉陡然一压,眸子深处有龇牙咧嘴的狰狞。他低下头,隐去不悦的神色,道:“王爷说得是。”
      时辰已到。
      紫颜领了两人前去瀛壶房,叫长生请来从姽婳处求得的香,插在碧玉雕花龙耳炉里。这香一着了火,就倏地冒出笔直的一股烟。飞到一尺多高,忽又朝两边散逸,凝成一朵焰火,初初凝聚成形便灿烂往生去了。
      几支香插满后,一屋子烟花荡漾,花开花谢,瞬息生死。
      熙王爷怫然作色:“梦幻空花,紫先生是在讥讽我吗?”
      紫颜俯首:“王爷要换上新面皮,想不痛是不可能的,惟有嗅香麻痹。如果王爷能忍痛,我便撤了这香。”熙王爷摸摸脸,悻悻地道:“罢了,你就不能寻些普通的香,放什么焰火,连香也不安分!”
      照浪仰头望着那些烟花。紫颜,为什么你每回都用不同的香?如果都是做麻痹之用,何苦每回不同?你是在劝戒来易容的人,还是别有所图?
      他越来越觉得紫颜高深莫测,于易容一道,与紫颜相差的不止是技艺。照浪不禁有几分欣赏这宿命的对手,曾几何时,见到紫颜成为一种乐趣。必定会有好玩的事,看这天生的易容高手施展全副能耐,在逼仄无法翻身处纵横如意。越是险峰在途,紫颜便越发振翅高飞,目睹他于蓝天翱翔,也是种赏心悦目的美。
      照浪这样想着,几番较量后他对紫颜的心态已变,舍不得亲手摧去这倾国的姿容,甚至生出了爱护的心。只是,紫颜那不可知的容貌背后,究竟隐匿了什么秘密。在没弄清楚之前,照浪知道,他会与紫颜作对到底。
      当烟花盛开,娇笑着涌到照浪面前,他的心头无声地窜上四个字。阳花空焰。这四个字震得他微微眼晕。照浪抬头看紫颜施术,模糊的血光中,岁月正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流逝。原来紫颜易容也会让人流血,照浪咧开嘴嗤笑,笑自己把对方想成了神。
      必要有这样的舍弃与牺牲,才会有想要的容颜。照浪凝望熙王爷血迹斑斓的脸,如果不是那支香让他沉睡,他敢不敢亲眼看完这一场易容?
      对啊,熙王爷为什么会昏睡过去。照浪渐渐支撑不住眼皮,不怕,不怕,外面有数百名侍卫,紫颜是溜不走的。提气,换息。真气在体内流转,他没有中毒。让人昏沉是紫颜的老把戏了,照浪暗暗地想,他甚至熟悉这把戏里惯有的气味。紫颜,他应该是带着玩笑的心戏弄于人吧。
      勉强能继续看紫颜易容,照浪狠狠揪了大腿一把。是的,紫颜的每个举动都很巧妙,一袭青莲色闪缎袍衣腾如展翼,仿佛踩了乐曲穿越月光的孤鹤。那些骤生骤灭的烟花,就似天宫召唤他的焰火,眼见他翩然生姿,一不留神就要飞仙而去。
      紫颜向照浪走来。
      看到他双眼如星,映出两朵烟花,微微的笑里有清晨露珠的味道。照浪猛然一惊,从交椅上弹身跳起,被紫颜伸手按住。
      “该你易容了。”
      “为何不先为我易容,也好有对照的模子。”照浪瞥了一眼熙王爷,他已换过模样,只是隔得远烟花弥漫,看不清。
      紫颜冷冷地道:“我整日与他相对,刚才又为他易容,难道记不清他的样子?他的面皮不如你年轻,须多费时辰才可恢复。让他先易容,你们就可同时看到对方易容后的脸。”说到此处,突然一笑。
      照浪却觉得他笑得阴险可怖,忍不住道:“为什么要同时看到对方的脸?”他会有什么阴谋?什么打算?照浪只觉紫颜心思难猜,阵脚大乱。
      “城主不该如此不冷静呵。”紫颜顽童似地一笑,替他把头上的束冠解下。照浪恍惚间又觉得回到上次易容,被紫颜扮成妇人的模样。像是看出他内心的不定,紫颜得意地道:“想到很快能观赏两位沮丧难过的样子,真是令人期待。城主,你难道害怕了吗?”
      他们会沮丧吗?照浪承认,如果要一辈子顶了熙王爷的脸,纵然大权在握,也足够使他颓丧。他抹去额头的汗,大冬天的,他居然在出汗。被紫颜这一数落,照浪发觉他是太失态了,一定是被那讨厌的香给迷惑的。照浪警惕地盯了一眼不远处的香。
      那香似是知道他在监视,故意扭曲成更妖艳的烟花形状,绽放讥讽的笑颜。
      不小心呛进一口烟,照浪拼命咳嗽,喉间痒痒的,仿佛有东西肿起在那里,想要吐出来才甘心。他是害怕了吗?照浪咳到嗓子发疼,头脑突然清醒多了,聚气凝神,把心慢慢守住了。
      他察觉紫颜的手在他脸上拨弄。他拒绝不了这双温柔的手,揉捏得是如此恰到好处,一时间有沉沉睡去的渴望。蓦地里,他想起熙王爷带血的脸。易容免不了有损伤,这是必要的舍弃。把他旧有的容貌卸去了,才能重新留驻一张新的面皮。
      “不!”照浪大呼出声,“我要留住我的脸!”
      他叫声惨然,像刀压着脖子割出血来。紫颜停下手,凝视他涣散的眼神。长生在一旁起了兔死狐悲之念,不由自主地道:“他怪可怜的。”
      连长生也来可怜他。照浪听见这声叹息,发狂大笑。他在江湖上消灭异己,为的并不是自己,如今,为熙王爷打下半壁江山,那人却拉他来垫背。同甘共苦,是的,熙王爷一定这样想,所以给他下半生的富贵荣华,和一张不属于他的脸。
      “你放心。”紫颜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舒缓而清晰地说道:“你这张脸完好无损,我只是在外面加一层面具,几时你不要了,就可扯下来。”
      “谢……谢。”照浪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身上的劲力全没了。
      “你以为我这几日不给他易容,是做什么了?”紫颜朝他眨了眨眼。
      那么,是做了一张熙王爷的人皮面具么?照浪想着,不知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心里一糊涂,不知觉晕了过去。
      侧侧呆呆望了他一阵,对紫颜道:“他一身的武功,想不到碰上了权势,竟不如赤手空拳的百姓。他就不能不听熙王爷的吗?非要陪那人玩下去。”
      紫颜目色迷离,照浪晕厥前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并不是一种绝望。这个人不会轻易放弃,照浪肯跟熙王爷纠缠下去,定有他的道理。
      因此,紫颜知道,他要陪他们走这一路,看下面要唱的会是哪一出好戏。
      空焰之香精疲力竭地散出最后几朵烟花,瀛壶房残留着不褪的香气,视线却开阔了。两张易容后的脸像是仅改变了一张,熙王爷那张脸不过是挪了个地方,换了件衣裳而已。
      照浪睁开眼,从没有把眼睛瞪得这样大,如瞎了多年乍见天日,想一分不漏地把所见全收于眼底。他抢过一面双龙镜,迫不及待地端详他的脸。熙王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你还真像极了我!”
      照浪回首熙王爷,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与站在他身旁的长生仿佛一对兄弟。兄弟。照浪细细看了长生一眼,要不是那孩子年纪小,真以为他也是太后所生的了。
      “很好,这是我想要的脸。”熙王爷满意点头,“就剩这声音不像少年人了。”
      “服下这颗落音丹,嗓音就可变脆嫩。”
      照浪不觉眉头一蹙,从紫颜手中接过另外一颗。颜色与上回不同,看来分三六九等,无论声音变老变幼变男人变女人,想来都可操纵。
      吞下丹药,熙王爷如鱼得水,尽情享受重现青春的喜悦。照浪始终不发一言,他无法忍受洪亮声线里透露的微微疲态。
      越看越爱,熙王爷对了铜镜离不开眼。没有细纹的脸,是他向岁月偷了十数年的光阴,他顿时觉得身心灌满力量与豪情。可是当他站起身,想纵情旋身庆贺这重生时,过于壮实的体态令他觉得臃肿不堪。
      他神情凝重地对紫颜道:“这几天我就要瘦下来,你给我想法子吧!”
      紫颜想了想,取玉管羊毫沾了墨,在五色花笺上写了“桃花散”几字,交给长生。
      “找萤火配这个方子给我。”
      侧侧看了看,插嘴道:“桃花通泻,不过药力稍猛,王爷要忍住才好。我有一手导引按摩之术,轻身消脂,不妨为王爷一试。”她笑得甚是可亲,熙王爷将信将疑间,又听她续道:“其实三管齐下更见效用。妾身还会做几样小菜,祛实泻下,入肾利尿,王爷如肯享用,不过十日,定如少年人一般身轻体健。”
      熙王爷放下镜子,如释重负地阖上眼。
      “就交给贤伉俪,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十五日,熙王爷判若两人,完全成了英姿雄发的青年,顾盼间虎虎生威。另一边,照浪模仿熙王爷的神态亦学了十足十,连骂人的腔调也一模一样。紫颜就如两人的师长,教导他们如何扮他人而不露马脚,时日久了,熙王爷对他多了几分尊重,照浪也不敢多加嬉笑,紫府里表面上便太平无事。
      惟独,他们不习惯紫颜隔三差五就换脸,害他们常要以衣冠取人,挑院子里衣著最挑眼的那个,叫一声“先生”。
      连熙王爷也苦笑问他:“你为何每天换一张脸?”
      紫颜答道:“看久就会腻。王爷不也腻了自己的脸吗?”
      被他这一反问,熙王爷倒吃进一口冷风,咳嗽不已,顾不上再管他了。
      在紫府住了月余,终到了熙王爷要离开的时候。最后的辰光,长生和侧侧提着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萤火指挥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紫颜在房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出来送客时,脸庞儿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单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爷不免生出怜意,解下紫貂披风替紫颜裹上。他怅惘地环视四周,从这里踏出后,便无法回头了。他不禁回头注视紫颜,披风里玉样的人儿,白而透明的面容比瓷器更精细,仿佛不用敲,大声一吼就会碎裂了。熙王爷有一丝不忍,却狠心对自己说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断断留不得。
      他故意夸赞了紫颜一通,然后,留下百来人看守紫府,带了照浪离去。
      临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颜,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闪亮,飞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颜走得越远越好。紫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唇轻抿着,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披风上的皮毛在风中瑟瑟发抖。紫颜目送两人离开,招呼长生他们进屋。
      “我们该怎么办?”一掩上门,侧侧忍不住询问。
      紫颜解脱地一笑,缓缓说道:“当然是——易容。”
      窗外虫鸟绝迹,北风吹得猛烈,驻留在紫府的侍卫纷纷寻了屋檐下遮蔽。腊梅谢了大半,余下的三两枝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苦苦支撑着颓败的身躯。
      这当儿,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颧骨微微的疼,一张脸像是被寒气冻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觉天旋地转,转向紫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倒在地上。
      看着他久未易容的脸,紫颜的双瞳笼上一层浅灰。
      冬寒,业已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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