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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高衙内让邵华找我去一趟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做一道选择题。
      选B还是选C,这真是数学界里的一道千古奇难。
      我在B和C之间已经犹豫徘徊了半个小时。期间我把与题干相关的公式定理在脑中全部过滤了一遍,却找不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把B和C分别代入进去计算,都能得出正确答案;按照2A2D3B3C的原则,发现已经有3个B,3个C;然而根据我多年的刷题经验,高考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选A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数学难,难于上青天。
      我不禁抬眼望天,无解;低头看题,叹气。
      说时迟那时快,邵华同学一把抢过我的试卷,啧啧称叹:“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刷题,我对你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我懒得理他,从他手中抢回试卷。
      “呀,你真不理我了?”他嘟哝着嘴,一脸不高兴。
      我斜了他一眼,嘴角抽搐:这种人,给他三分颜色,立马开染房,还是少招惹为妙。
      他讨得没趣,却还耐着不走,凑过来说:“白萍萍同学,高衙内有请。”
      高衙内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最擅长来无影去无声蹲守在教室后门的斜后方监视我们,然后突然一个袭击,把那些捧着手机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可怜人一网打尽,最后在班会上用砖头把他们新买的手机砸得粉碎,怎么拼凑都凑不完整。于是大家愤恨之际要给他取个绰号!姓高的名人咱们知道的不多,全班绞尽脑汁之下也没想出几个恶人,总不能叫他高老庄吧。
      这时我和邵华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高衙内喜欢找女生谈话,他眼睛近视得厉害,却不爱戴眼镜,每次看人眼神都是直勾勾的,再加上他那一双眯眯眼,全然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简直就是水浒里看上了豹子头林冲婆姨的高衙内。
      本以为只是我和邵华私下取笑的事,没想就像开了风的箭,“嗖”的一下传开去,全年级都知道了。
      每每有女生“中奖”的时候,男生们总是一脸戏谑,把“衙内有请”四个字说得惊天动地,生怕人不知道的样子。而我作为数学课代表,自然是被“邀请”次数最多的。
      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明白了。
      临走时不忘了向邵华探听何事,结果这厮卖起了官司,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去了就知道了。”
      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别笑了,脸又歪了,真不知道你在哪个医院整得容!”
      他还是笑嘻嘻地回敬我,“别羡慕本尊才貌双绝浑然天成,反正是好事情。”
      奇了怪了,这人睚眦必报,我若说他脸歪,他必回我眼斜,今天居然笑眯眯不和我计较。看来,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二
      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馅饼真的掉到了我头上。
      自从一中被评为省级示范高中以后,我们学校也有了去参加丘成桐暑期数学夏令营的机会,我和邵华作为最有希望冲击清华北大的尖子生,自然被学校锁定在推荐名单里。怪不得今天早上去办公室,老师们都是一脸的喜笑颜开,连一向板着一张雷公脸的历史老师都对我露出了三分笑颜。
      高衙内把招生简章递给我,让我回去以后好好考虑,和父母商量一下,不要错过了这次好机会。我轻飘飘地回到教室,第一次对邵华笑得真诚:“果然是好消息”。
      然而我马上就笑不起来了。
      招生简章背后有一行小字:
      本次夏令营不收费。由数学系统一代为办理餐卡,可在校内食堂用餐,费用自付。住宿、交通请自行安排,费用自理。
      费用自理四个字像一个大大的紧箍咒,让我头疼不已。怎么去?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住宿费、交通费、餐饮费,每一样对我这种捉襟见肘的人来说都是难题。
      以我的平时的成绩,即使考不上清华,还有其他高校可作退路;以我的性格,付出必须要回报,既然花了这笔钱,就不能对不起这笔钱,可是如果我最后没考上清华,这笔钱不是白花了吗?
      我商量着把这个名额让给别人时,邵华气得不行,一个暴栗敲在我头上:“你傻了吗?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要放弃?你不是一心要去清华看荷塘月色吗?”
      我低头沉默,去清华看荷塘月色,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的目标。
      可是每年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上台领取贫困生补助金,然后被校长大肆宣扬要发扬我这种艰苦奋斗的精神就已经够丢脸了,难不成去个前途未知的夏令营还要继续这样搞得人尽皆知颜面扫地吗?别人没有那个义务,我也丢不起那个人。
      我知道,我过于敏感,过于自尊。就算我明白有时候跪着走的路比站着走好走,可是我就是这样,我拿我可怜的自尊没有办法,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可怜的自尊心。
      无数次梦里,我都曾梦见朱自清笔下的那片荷塘,曲曲折折的荷塘,田田的叶子,薄薄的青雾,脉脉的流水,凝碧的波痕,缕缕的清香,层层的叶子,零星的白花,渺茫的歌声……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是执念,是虚妄。
      然而莲叶下的淤泥,是邵华这种天之骄子,根本就没有办法理解的世界。

      三.
      我没想到邵华是这样不死心,一到下课就开始游说这次夏令营的重要性。
      他时而将我吹捧的似乎放眼整个一中除了我再没人是他的对手,一方面怂恿我可以向他借钱去搏一搏,毕竟机会难得,如果表现突出,得到加分,是不能想象的优势。
      高考是最后的战役,一分,都可以决定鹿死谁手。
      我终于答应他,并写下字据保证大学会如约将这笔钱还给他。
      到了清华才知道,这里到了暑假附近的旅馆基本爆满,邵华为了保证抢到的房源不被其他人捷足先登,提前把全款汇了过去,并承诺房东这只是房租的一半。
      我却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若无其事地接受他对我的好,不敢问是否我也应该在借条上增加一倍费用,当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热水一遍遍冲刷我一身仆仆风尘时,泪水混着泥水一起流进了下水道。
      我欠了他这样多,拿什么还?
      虽然每天上课的时间不超过6小时,但老师每天都会留一些课后思考题,线代、数论、拓扑听起来很高大上,但是掌握了基本的原理和逻辑不成问题,唯一困扰我的是全英文交流,尤其是面对着这些远渡重洋而来操着各地地方口音的知名教授。
      邵华从小就在父母请的美国外教下培养语感,又利用寒暑假一个人全世界旅游,听说读写对他而言完全不在话下,唯一需要花功夫的是大量的专业名词,但是对于我来说,张不开嘴巴,就意味着没法与老师交流,不在课堂上表现自己,怎么拿到加分?
      吃罢晚饭大家都喜欢在清华校园里瞎逛,美其名曰是为了交流自己的学习经验,联络感情,其实都是为了听邵华讲故事。
      当其他男生眉飞色舞讲自己寒暑假时骑行新疆、西藏的故事时,邵华已经在非洲感受到那里风景的壮美和地域的贫瘠,当他谈到非洲草原夏季漫天飞舞的蝗虫犹如乌云蔽日席卷了一切可以蚕食的绿色;纳米比亚干枯的河床上那已经枯萎了一千年的古树惹人怜惜;绵延起伏的沙漠望不到边,却被裂谷分割成遥望的两端;坚石遍布荒土,永无止境的炙热拷问着稀疏的灌木丛,也困扰着非洲的人民。那里比欧洲贵出5倍的租车价钱,无论是否有能力都会顺口承诺“no problem”的爱心人士,以及拖儿带女排着长队请你帮忙摄影的非洲妇女,和不停在你身后追逐食物的饥饿幼童……
      有女生不停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双目望向他时也多了几丝柔情,几分爱慕。
      这个时候,我努力地把身形藏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如既往地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四
      我遇见邵华真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在他之前,我从没想过,我这样的孩子,这种被老师视若珍宝的好学生,居然有一天会沦落到承包整个教室卫生的地步。
      全是他害的!
      高一的时候全班迷上《诛仙》,为了便于隐藏目标,不被高衙内发现,大家把厚厚的一本大书拆成二十多本小册子,夹在课本里,上课时低头听讲,是多么的认真、努力、刻苦啊!
      女孩子们每天讨论是绿色的衣裙好看还是白色的道服好看;男生们则一边倒地认为碧瑶是她们的女神。碧瑶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甚至为了救张小凡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这样痴心的女孩子,怎样都是惹人怜爱。
      没有人喜欢冷冰冰的陆雪琪,尤其是碧瑶先入为主后,没有人能接受为何是陆雪琪陪张小凡走到了最后,大家都在问,凭什么碧瑶舍弃了生命,却白白便宜了她。
      可是我每每读到她的黯然神伤时,都忍不住为她扼腕叹息:若当年舍身救命的是她,张小凡会爱谁多一点?
      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又怎么会柔肠百转冷如霜?
      说时迟那时快,高衙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书从我手中一把抽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回过神来,羞得满面通红,我可是“好”学生呐!
      我只好起身跟上高衙内,谁知道他走到前面突然顿住,再度一个黑虎掏心,又掏出一本《诛仙》,我顺着高衙内看去,呵,又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落网了。
      高衙内拿着书狠狠地敲了敲桌子,摆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父母出钱让你们到学校学习,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我低头沉默,反正训完了就会让我们滚回教室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老师也是需要卖个面子的。
      邵华却在那里侃侃而谈,从适当的课外阅读对缓解高中学业压力的重要性一直谈到了《诛仙》中的写作手法,各种表达方式、修辞手法、表现手法被他信手拈来,不在话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生这么哆嗦。我有些生气,也有些郁闷。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邵华的语气让高衙内从最初的不自在开始变得隐隐有些怒意,最后哗啦一声高衙内扔了书发起火来:“你们两个给我反了天了,在教室不遵守纪律不说还妨碍其他同学学习,罚你们两个人承担一个月教室卫生,就你们两个,以儆效尤。”
      “我!”我刚想张嘴说话,被高衙内一记眼神扫过来,“你什么你,再啰嗦罚两个月!”
      我使劲咽下这口气,可它偏偏就卡在喉咙那里下不去。我只能把高衙内送我的那记眼神狠狠地还给这个始作俑者。
      我开始不再惆怅陆雪琪,我开始惆怅我自己。
      五
      邵华和我表白的时候我很诧异,我一直以为他对我这样好,是因为愧疚,所以接受起来难免心安理得。我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我的确受了他的恩惠,可是我已经立下字据,而不是这样来还给他。
      我装作一派轻松的样子,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你脑子天天都在想什么啊?你……”
      话还没说完,已被他抢断:“想你!”
      我翻了个白眼:“别逗了,我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逗我很开心是吧?”
      他一脸受伤,垂下了眼:“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我?”
      哎,他若不提,我真忘了,当年,当年真是差一点就被他害死了。
      邵华无视高衙内的命令依然我行我素一日三餐风雨不误呼朋唤友地出现在篮球场上,于是老实的我只能苦逼地开始一个人扫地洒水拖地倒垃圾的艰难生活。
      他可以吊儿郎当无所谓,我却不可以任性,我的奖学金还要靠高衙内去帮我争取。
      哎,人比人,气死人。每顿饭只有15分钟的用餐时间,还要在同学们回教室前把卫生做好,我望着偌大的教室里散落的七八十张桌子,往坏里想就怪我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往好里想就是上苍对我意志力的考验。可是我的思想能够经得住考验,我的肚子却忍受不了折磨啊,好几次我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把邵华暴揍一顿,但也只能想想罢了。我还没有挨到他一片衣角,估计已经被各路明恋暗恋他的花痴少女剁成渣渣。
      天可怜见,桌子上突然多出来一杯酸奶和一袋面包,我狠狠地咬下一片面包一边自我安慰:算你小子有良心。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没出几天我的急性肠胃炎发了,上吐下泻不说,英语课上我两眼一翻,就这样闭着眼睛倒了下去,头撞在地上好痛,也没让我醒过来。作孽啊!
      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看到邵华的脸,不会吧,难道我还没醒?他怎么会在这?他是良心发现要承担他扫地的责任和义务吗?
      邵华见我醒来,把我的手拿起来贴在脸上,幽幽地说:“你吓死我了”
      啊?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被邵华紧紧握在手里,老天,开什么玩笑,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不出现,现在出现在校医院是什么鬼?
      “萍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他叹了一口气。
      不该什么?说话说一半有意思吗?
      “萍萍,”他又抬起头,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决样子“这件事我对不起你,你有什么要求跟我说,我都能满足你。”
      我去,这小子演电视剧呢,不就是一个毛都没长全的高中生,却演起了霸道总裁的戏码,哎,这个人一定有表演型人格障碍。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他满心期待:“你说。”
      “以后的地你一个人扫好不好?”想想不对,我又加了一句,“垃圾也是你一个人倒。”
      他眼中净是难以置信,头又低了下来,“就这么简单,你就没有其他要求?”
      我摇了摇头,我就想好好吃顿早饭,在我不用打扫卫生的前提下。

      六
      我的拒绝让邵华很是受伤,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现实我们分属两个世界,硬要凑在一起,对他而言可能只是一场游戏的开始,对我而言却是会变成无妄之灾。
      最开始医生以为我是急性肠胃炎,后来病情加重才确定是食物中毒,为此我在医院吊了两个星期盐水。原来只是喜欢她的女生见不得他对我好,在他送我的面包加了一点料,不会致命,却也给足了我教训。她的父母害怕这件事会影响到她以后的发展,学校也害怕影响到校方的声誉,更何况我最后也健康出院了,这件事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真是搞笑,到现在我都不知那个女生是谁,只知道离邵华太近,麻烦就会不断,而我只是想好好学习而已。邵华却开始频频出现在我身边,试图把我拉进他的圈子,想让我有更多的朋友关心,其实我不需要这些,他没必要愧疚,我也没有想过要怪谁,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我叫萍萍,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换名字要各种证明手续,对我们这种家庭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温饱问题。
      我和好几个叫萍萍与小芳的女生经常因为名字被市里女生的耻笑,她们嫌弃这名字乡土气太重,一看就是村里来的。我也一直指望我妈能给我改个有文化的名字,就算不能,也能来个诗词典故告诉我这名字出自哪里,是文天祥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还是纳兰性德的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显然,我妈并没有这么有文化。
      她说生我的时候,中央台正在热播《情深深雨蒙蒙》,到了晚上街上人就少了,回家守着电视看赵薇。那个司令官陆振华娶了九房太太,自己所有的女儿名字里带了一个萍字,就是忘不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萍萍。我妈认为这名字好,这样深情,好像我叫了这个名字,我爸也会对我们母女两这样深情一样。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小的时候经常有叔叔拿着零食逗我,叫我一声爸爸就把这个给我。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们一起哄我便叫了,然后大人们就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一起笑。
      郝峰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怒不可遏,他把我叫到一边,非常严肃地对我说:“萍萍,爸爸这个词是不可以随便乱叫的!”
      “为什么?”小时候的我非常不解,“我看小明的爸爸就是小明叫爸爸后给他买吃的啊。”
      郝峰耐心解释道:“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止是买吃的。”
      “那还要干什么?”我一脸不解。
      “爸爸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和妈妈的人。”郝峰答道。
      那你爱我和我妈妈吗?
      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把我抓起来按在床上拿洗衣棒狠狠敲了我的屁股,我疼得放声大哭,委屈得不行,妈妈打到最后也哭着和我抱在一起,妈妈有一双和赵薇一样的大眼睛,眼泪也是豆大一颗地滚落下来,像珍珠一样亮。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怀揣恶意,仗着自己成年人的优势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因为自己本身不够强大,只能欺凌弱小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很少上街找小伙伴玩了,回家看书写作业似乎是我唯一的爱好,也成了我唯一的特长。

      七
      我知道,郝峰和街上那些男人不同,他是不一样的。
      我总是直接叫郝峰名字,因为他的年纪很尴尬。他比妈妈小十岁,比我大十岁。
      他让我叫他叔叔,我不同意,十岁而已,怎么能乱占我便宜;我要叫他哥哥,他死活不同意,怎么能轻易被小孩占了便宜。
      妈妈很尴尬,她觉得没有把我教育好,直接叫别人名字,是一件多没礼貌的事情,显得我很没有家教。但是郝峰自己都不在意嘛,我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懂得东西可真多啊。我有不会的习题去请教他,他什么都知道!
      我在学校被人笑是没爹的孩子时,他安慰我:“萍萍,我们不能改变外界的环境,但我们可以守住自己的心。”后来我去了市里念高中被人笑英语吐词不清时,我只是躲在被子里跟着mp3里的录音一遍又一遍地纠正自己。
      因为我已经明白该怎样守住我的心。
      他懂得很多诗词歌赋,也知道很多物理化学知识。
      小时候我缠着他去堆雪人的时候,同样是雪,他左右开弓捏出个雪团在雪地里滚一下雪球便成了,而我捏的雪团不一会儿就化了,总是不成形。这个时候他就会笑我小傻瓜,笨的可爱,我也才知道原来雪还有干湿之分。
      他还会做风筝,是那种真得可以在天上飞的风筝。当初我看着他用布做的风筝满心忧虑,别人都是买的都是塑料风筝,布比塑料重那么多,这只风筝飞得起来吗?
      没想到风筝节那天,他的风筝不仅是飞得最高,还是最美的那一只。那是一只极美的凤凰,栩栩如生,毛羽焕五彩,步履生辉光,举翥几千里,出没不寻常。所有人都为之夺目,他们和我一样,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风筝。
      有人出高价欲买这风筝,他想都不想便拒绝了:“这是萍萍的凤凰,不卖的。”
      我喜不自胜,附和道:“对对对,这是我的凤凰,不卖的!”
      如果我永远长不大,永远当他的小傻瓜小跟班该有多好。
      那天他带我和妈妈去乡下,那里有好大一片湖泊,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他划着船,妈妈教我怎样采莲子,慢慢驶入藕塘深处。
      邵峰望着这遮天莲叶、映日荷花,不由得诗兴大发,开始吟咏: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歌声到此处便顿住了,我诧异地抬头望着他,顺着他的角度看去,目光停驻处,是不同于荷花的红。我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什么。
      他哀哀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唱下去。
      直到多年以后,当我读到那首《西洲曲》时,听到那句“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想起两个人眼里那浓浓的哀愁,君愁我亦愁。
      我才明白郝峰的用心,若是真得在乎一个人,又怎会徒惹你伤心?

      八
      在我心中,郝峰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但是在别人眼中,却并不是这样以为。
      镇上的老师工资很低,甚至有的时候发不出来工资,但是他们都对学生认真负责,就算有时苦于无米之炊,依然尽心上课,为我们批改作业。但时间越久,越有人耐不住寂寞,守不住清贫,去了城里务工。
      我问郝峰:“你为什么不走?”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因为有重要的人,所以不能走。”
      又过了好几年过去,和他同批来学历比他低的人已经熬上了校长,他却仍是一个老师,工资一如既往地低。我知道他心里很不好受,我也是。
      后来才知道,像他这批大学生无论多么出色,都不会有升迁的机会,因为年轻时的一个错误。那个时候我还豪气冲天,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还是笑着摸摸我的头:“你不懂。”
      是的,当时的我不懂,人生有的时候其实只要一次机会,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若是有许多的机会,一个这么优秀出色的人又何苦在凡尘中打转。
      我听到他隐隐的叹息,那叹息落在我的头顶,轻轻拂过,落在我的心底,很痒。
      “萍萍,你的人生是不同的,你应该做一只凤凰,飞出去,别回来。”
      飞出去,别回来。
      他教了我这样多,我却什么都不能帮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飞出去,别回来。
      从清华回来以后,我认识到了和其他名校学生之间的差距,越发努力。我第一次感觉到学习、创新和科研要求的不仅仅是勤奋,勤奋只是地基打牢后一次次的添砖加瓦,而地基是严密的逻辑、丰富的想象力和快速的领悟能力。我开始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师布置的重难点习题上,开始回归课本,万变不离其宗,这才是关键所在。
      邵华的升学宴开在全市最好的酒店。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人缘这样好,全班出动,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吃罢饭大家一起去唱歌,所有人都起哄让情歌王子来一首,他毫不推辞,前奏响起来了,他却不急着唱,走到我身边:“这首歌,我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唱。”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从没有去过KTV,不知道话筒该离嘴多远,更要命地是,我五音不全,唱歌走音。话筒被旁边的同学硬塞在我手里,我得脸躁得通红,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我借口上厕所迅速把话筒递给了别人,走出KTV,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真是一身轻松,不再畏手畏脚,不用担心害怕自己出了洋相被人嘲笑。
      邵华追了出来,一把拽住我,满面焦急:“萍萍,我,我不是故意的,别走好吗?”
      “我知道,”我笑了笑,把手挣脱出来,“时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我送你。”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把我的包背在自己肩上。
      “不必了,还有那么多客人,主人出来了多不好,回去吧。”我想从他手中把包拿过来,却被他死死按住,他盯着我,“给我一个机会。”
      KTV里有空调,并不觉得冷,站在外面被风一吹,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有些冷,把包给我吧,我拿件外套。”
      他却一把抱住我,暧昧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里:“萍萍,给我一个机会,我爱你!”
      他的力气好大,紧紧地束缚着我,我挣脱不开,谓然叹息:“对不起,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九
      邵华固执地把我护送回家,一路沉默,只留耳边风声呼啸。
      临走前我看不清他表情,只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萍萍,我已经等了三年,我不在乎还要等你多长时间,反正大学还有四年时间,四年过了,还有一辈子,我不信你看不到我的好!”
      我忍不住笑了,有一点苦,也有一点涩,你这才等了三年,我却不知道已经等了多少年。
      第二天我的通知书也到了,迫不及待要去找郝峰,一起分享我们的喜悦。
      姥姥却很激动地拿着通知书不放手,她大字不识一个,却郑重地左瞅瞅右瞅瞅,心满意足地对妈妈说:“都说什么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看我们家这就挺好的,囡囡考上好大学,你也有了好归宿,守到现在,苦尽甘来,我今天真是开心。”
      我诧异地望着他们,还有什么喜事?
      妈妈低下头,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和郝峰领了结婚证,怕打扰你学习,没好意思告诉你,就准备等你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再办酒席。”
      我呆了呆,原来如此。原来这世间只有我一个傻子。
      我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去北京,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要去北京,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是无尽的失落与哀愁,却只是汇成了一句话,一句我怎么也无法开口的话。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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