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兰》逐水风流

67、明瀚的回忆

　　年关将近，慧遥父亲的忌日也到了。
　　天气阴冷，慧遥就劝母亲在家休息，只带着小瑜来墓前祭拜。
　　十五六年，人事的一切都已满目全非，唯独父亲的陵墓如一日般，惯看秋月春风。
　　慧遥一直不相信有所谓鬼神的存在，在她的观念里：人死灯灭，意识消散，躯体成尘，无所畏惧。而现实中的活生生的人却不一样，人之初，性本恶，人性扭曲之后所做的事情往往比阴灵可怕的多。
　　可每每父亲的忌日，她却不愿相信他早已灰飞烟灭，期待他死后仍可泉下有知，期盼他的灵魂可以得到永生。
　　她知道自己矛盾，明白那很可能是妄想，却不愿走出。
　　每每前来祭奠，都会手持□□，陪父亲说很久的话，这时小瑜都会站一边静静地陪着她，直到离去。
　　今天，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另一个身影却闪入视线。
　　江明瀚一袭黑色丧服，严肃庄重。
　　慧遥这才记起他是父亲救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不见还好，一见便忍不住勾起当初惨死歹徒枪下的那一幕，虽未亲眼所见，然多年魂牵梦萦，也差不多还原了百分之七八十。
　　这半年以来来，慧遥再没主动去见过他，除了雪梅的事，父亲的死也是无法拔除的肉刺。
　　她喜欢这个男人，却为父亲暗暗怨恨于他，也为雪梅的事懊悔于他，更为他为保护自己而丢掉警察的工作无法面对于他。
　　慧遥曾不断告诉自己：他不喜欢你，他喜欢另一个你无法超越的女人，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报恩，早早放下吧，你们之间早已经不可能了。
　　但每次见到他，慧遥却忍不住将之前找到的一切借口摔至九霄云外。
　　父亲的死，不是他的错。雪梅的死，他只是照章办事，是自己任性所至。他拼上前途保护自己不止是为报恩，应该还是对她有情的。
　　慧遥恨自己不能坚守内心，甚至一度怀疑：到底是爱他太深无法自拔，还是只是没有得到而不愿甘心？
　　时间越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多方情愫便纠结越死，结成千千之结，令她无法面对，却也挥之不去。
　　小瑜解释道，“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告诉他的。是我实在不希望看到你们因为雪梅的事一直这个样子，有什么话，你们今天当面说清楚，好吗？我先走了。”
　　小瑜离去，明瀚在坟前祭拜完毕，这才黯然开口道，“我一直不知道，他一直安葬在这里。慧遥，谢谢你肯让我祭拜他。”
　　慧遥抹去泪珠，仰头问道，“能跟我说说当年的事吗？”
　　明瀚沉默良久，徐徐答道，“十几年了，当初的很多细节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只大概记得，六岁那年，我姐姐半夜发病，疼得很难受。我跑出去找姐夫，然后就被人贩子抓走了，卖到一个深山农家。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从那里逃出来，又一路乞讨，忍冻挨饿，终于在一个月后爬回了家。可是，我回去了才知道，我姐姐因为我的失踪，已经在半年前和姐夫一起跳崖身亡了。”
　　“那你父母呢？”
　　明瀚摇摇头，“听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过世了，父亲后来也出了车祸。是姐姐和姐夫把我养大的，他们对就跟亲生的一样。只是，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走上自杀那条路，到现在都不知道。”
　　慧遥心中一抽，不禁寒意自上而下，流遍全身，“那个时候，你一定很绝望。”
　　明瀚目框沾湿，轻轻叹气，“父母和姐姐都走了，其他亲人因为两年多没见，都不敢认我，更没人愿意留我。说我即便真是那个走失的孩子，也是害死亲人的祸害。我知道他们为难，但我更恨那些人贩子，是他们，不知道造成多少家庭的悲剧。”
　　慧遥心中认同，不禁继续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被几个警察带回去。他们听说我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回来的孩子，想要从我身上了解人贩子的线索。其中有一个，就是你父亲。”
　　明瀚的话叙述的很平静，他清风徐来，缓缓而道，平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奇怪的是慧遥，明明无数次在梦中编织过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可此时终于听到了那最真实的一幕，反而生出了丝丝畏惧。
　　在梦中，她可以粉饰一切残酷，只需永远记住自己的父亲是烈士，是丰碑就足够了。
　　可是现实却不一样，血淋淋的事实，弹火横飞的战场是她怎么也回避不了的。
　　父亲终究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他会受伤，他会犯错，也会因为七情六欲而分心，更重要的是，他也会被杀，而且再无生还的可能。
　　每个人都是凡夫俗子，父亲是刑警，每天面对那么多亡命之徒，一天天与死神做殊死搏斗，一天天完好无损地回到家，却不代表这些好运会一直庇护他到永远。
　　父亲向江明瀚询问一些事后，便把他送往孤儿院。
　　对他来说，这个孩子离开真正的人贩子已经两年多了，从他口中得到的信息大部分都已经失去准确性，除了做了必要的分析，便没必要再多做纠缠。
　　可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心智已经相当成熟，太过痛恨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渣。
　　他更不知道，同样走失孩子的吴家夫妇也在警局注意到这个孩子。
　　吴家夫妇因为小女儿失踪一个月已经想她想到发疯，一听说有孩子自己逃了出来，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孤儿院以领养为名对明瀚问东问西，期盼可以在他嘴里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明瀚借助吴氏夫妇离开了孤儿院，一面帮他们找女儿，一面找寻找那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人贩子复仇。
　　可是，在这期间，吴家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吴太太思女情切病倒，吴先生不得已将儿子吴俊涛送到慕家照看，自己孤身一人一面不遗余力寻找女儿，一面照顾吴太太给她治病。
　　也许是时间太久让吴先生有些疲惫绝望，也许是吴太太的病恶化的太快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一个月后他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慕家夫妇前来照顾病重的吴太太，也只是人前安慰，人后偷偷抹眼泪。
　　明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慕家夫妇说吴先生是为慕家的企业处理纷争而发生的意外，可亲人的自杀之痛，他切身体会，更知道时间是压迫人心的最后一根致命稻草。
　　利益纷争是可怕，更可怕的恐怕是吴先生的心早已经碎成了血沫，他不过是借助那场纷争结束了自己罢了。
　　明瀚一怒之下离开了那个支离破碎的新家，也没再回孤儿院，九岁的他开始捡破烂，帮人做零工，晚上睡公园桥洞在这个城市漂泊。
　　他不相信自己不能把那窝混蛋揪出来，他相信自己的好运没有结束。
　　在这期间，慕长河曾经来找过他，但他坚持不肯回去，并说，不找到人贩子就绝对不回去。慕长河无可奈何，便不再强求。
　　不得不说，明瀚能从深山老林逃出来，并准确爬回自己的家不是偶然，他确实天生的刑侦高手。
　　一个月后，他竟然真的发现了那个乔装的人，并假意再次被抓，一路悄悄给警察留暗号。
　　而这个暗号也被慧遥的父亲发觉，只是当时的他正在假期，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可能性，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队友前来支援，只是独自一人根据那些稀疏的暗号前去探查。
　　而最终的结果便是父亲在解救探查时被敌方发现，而小明瀚情急之下又叫漏了嘴，“警察叔叔！”
　　死亡边缘，慧遥的父亲拼尽全力撂倒围困的两人，带着明瀚逃离现场。
　　而匪徒们也紧追不舍，他受伤流下血迹很快又暴露了踪迹，无奈之下只能让明瀚先逃，自己制造混乱，迷惑匪徒，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周旋，最终被抓。
　　等到其他队员携带重武器赶到将那个罪窝围得水泄不通时，他已经被修理的只剩半条命。
　　经过一场惨烈的对峙，匪徒全数被抓，死三伤六，被抓来的孩子有两个受轻伤，其中一人惊吓过度，而钟警官也在保护那些孩子的过程中以身殉职。
　　明瀚至今无法忘记那惊心动魄的画面，仿佛一张永远不沾尘埃的油画，时间越久，越是篆刻深入他的骨髓。
　　虽然当时其他警察让他待在车里不许观望，可他还是在缝隙中看到了那具血淋淋的遗体。
　　对于他来说，这个人前一刻还在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如何逃生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报警，这一刻就成了没有生气和活力的尸体，还是以这种满身血窟窿的惨烈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这种冲击力，远远胜于没有亲眼目睹的亲生父母和姐姐的死，是那般悲壮、惊心。
　　后来，他听说钟庆山的遗体被家属带走了，以他当时的境况也无法得到安葬的地点。
　　那件事了结之后，他又被重新送到了孤儿院。
　　几天后，慕长河再次出现，将他带到了慕家。
　　从此，他才真正过起了同龄的孩子该过的生活，跟身边的伙伴一起上学、放学、考试、成长，但心中一直有个志向：便是长大以后成为钟庆山那样的人，将妨碍社会安全的匪徒绳之以法。
　　而他也确实照着这个志向做了，如果没有慧遥和清雯夹杂之下发生洪雪梅的事，恐怕他会将这条路走上一辈子。
　　故事讲到这里，慧遥即将窒息的胸口终于汲取到少许空气，面对明瀚，百味难消。
　　这其中杂糅的各种情感不可同日而语。
　　与明瀚来说，儿时的一切遭遇铸就了后来的他。
　　与慧遥而言，父亲的离世是整个家庭厄运的开始，没有选择，只能承受。
　　各自的经历都是那么惨痛，却无法一起抱头痛哭。
　　他们之间这场孽缘始于父亲，而走到今天这一步，却源自自身。
　　明瀚痛心疾首，泪落如珠，“慧遥，对不起。”
　　慧遥黯然平静，声若晚钟，“没什么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没必要有什么情感包袱。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在雪梅的事情发生之前，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是我会错了意吗？你从头到尾对我的照顾都只是因为我爸爸，你对我，没有丝毫的好感？”
　　明瀚默默低下头，不知是自己也糊里糊涂，还是怕说出真相伤了她。
　　“你跟我说实话，我只想要你一句准话。”
　　他依然低头不语，神情纠结，不知所措。
　　慧遥黯然死心，“算了，你已经告诉我了。对不起，给你造成那么多困扰。”
　　“你没有会错意！”
　　慧遥失落的背影稍稍驻足，却并没有回身。
　　明瀚继续说道，“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有好感。”
　　慧遥微微苦笑，“谢谢你，但完全没必要勉强自己，没有意义的。”
　　“我没骗你，认识你以后，我一直被你所吸引。原本我想缓一缓，等我们之间足够了解，等清雯麟君他们结婚以后再开始。”
　　慧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他微微低眉，“我承认，在我发现你是钟警官的女儿的时候一度改变了主意，想要尽快照顾你们一家。可我约你见面，看到你那么期待的时候，我却害怕了。我怕我的私心有朝一日会伤害到你，也怕你知道你父亲的事会让你对我心里有疙瘩，所以，我不敢在你面前出现。”
　　慧遥静静地听着，一年以来，她只知道自己的心意，对他的心意虽然也能猜到几分，却不能理解十分之三四。她知道他爱重慕清雯，却无法体会他如此矛盾的内心。
　　“后来，清雯跟麟君的婚事发生变故，我就更矛盾。一边想他们尽快完婚，一边又自私地希望他们真的结不了婚。对于你，我更是没脸面对。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内心有贪欲，我甚至一度压制不了它，我就是个混蛋。”
　　“你有贪欲，但你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他微微抬头，目光有所诧异。
　　“既然没有，为什么骂自己是个混蛋？身在红尘万丈，谁又真的斩得断七情六欲？”慧遥的眼中没有任何惊喜，也许今天得到的信息量过大，也许她自己此时也深陷漩涡，难以自拔。
　　她微微舒口气，“谢谢你今天说这么多，我也做过很多错事。到今天，我们都不能划分绝对的谁是谁非，那就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了。以后会怎样，我们也都无法预料。不管以后还有没有缘分走到一起，我希望你能忘了跟我爸爸的一切。”
　　明瀚微微点头，“好。”见她转身离去，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追上去，“慧遥，听说你离开富思诚去志宇了？”
　　“是。”
　　“那你在富思诚还有什么麻烦吗？”
　　“都过去了。”
　　“那就好，麟君也算是个好老板，你以后就可以正常工作生活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