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90、洞灵真意·五

　　游照野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沉重的表情：“我倒真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向后仰去，放松地靠在坚硬的石壁上，屈起一条腿来，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模样：“你是怎么知道九天与这些兵鉴的事情的？”
　　叶锦焰道：“偶然。我曾经用点鬼簿点来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说他生前是隐元会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游照野了然地点点头，道：“我也是从一个世外高人那里听到九天的故事的，她是……九宫棋谷的主人。”
　　“我们闯过的那个九宫棋谷？”话出了口，叶锦焰才觉多余，还能有哪个九宫棋谷？
　　“就是她。”游照野说，“她很像传统意义上的‘神’，能做到太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她很疯狂，很偏执，能翻云覆雨，能预见将来，能制造蒙蔽人心的幻境或者凶险万分的秘境，似乎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人的命运。听起来似乎本领通天，但却有很多求不得的东西。”
　　这种话，大概只有听在叶锦焰这个为了寻求九天至宝踏遍无数奇诡秘境历经无数神迹所在之地的人，才不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了。
　　那个组织，究竟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只是窥视一隅，所知晓的秘密便足以震撼天地，而这么不可思议的组织，又是怎样的力量，才能将其覆灭呢？
　　游照野说：“她对我说过很多关于九天的事迹，确实很不可思议，他们似乎能够掌控江湖、国家乃至天下的命运。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我们回到几十年前的伏牛山这件事就是九天计划中的，那这又是为什么？伏牛山……好像跟九天没有什么关系啊。”
　　“……”叶锦焰欲言又止。
　　游照野瞥了眼他的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那个唾月楼的姑娘？”

　　叶锦焰被他看出来，忍不住道：“你和那个九宫棋谷的主人，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是我化鬼以后才认识的，但她说她多年前就在伏牛山见过我，还说当时看我快死了，索性给我喂了一粒毒药。”游照野耸耸肩，“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这个人疯疯癫癫，说话不能全信，但听上去好像是救了我一命。祁念念把我们推出九宫棋谷之后，我带着《数》之章去找过她，她说受九天兵鉴的影响，那秘境早就失控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还跟我说她觊觎《数》之章很久了就是拿不到，想让我送给她。”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叶锦焰仍难掩失落的神情，勉强点了点头。
　　游照野盯着他看了一会，把他的手拽了过来，放在掌心里攥着，说：“帮不上忙，我很抱歉。”
　　叶锦焰惊讶地抬起头来。
　　在“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居然给我道歉”和“拽天拽地的死鬼居然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双重震惊夹击之下，他暂时忘了该怎么管理自己的表情。

　　“我是认真的。”游照野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是为了什么鬼使契约。就当我是作为一个名叫游晟的孤魂野鬼，偶然认识了你，虽然也不太清楚你在做什么，可我真的一直都想帮你，也真的想救你要救的人，但还是有很多事无能为力……哈，活着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大概就是吃亏在这里吧，总之，没有做到，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
　　内心疯狂地叫嚣着，叶锦焰几乎要喊出声来。不是这样的，该道歉的人是他，一直以来，需要对所有事道歉的人都是他。
　　可他竟然会听到游照野说出这句话，就仿佛有人替他担下了许多本不必承担的责任。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太懦弱太自私了，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如果他曾经说得出口，如果……
　　他内心千头万绪，用足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去，试着用正常的声音开口。
　　“没有。”那一刻叶锦焰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哽咽，但他却没有在意，微微倾身靠近了游照野，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毫无温度的脸颊，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是我最该感谢的人，不要道歉，不要再那样说了。”
　　游照野神情一动，本能地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点什么，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抓着叶锦焰的手把人拉进了怀里，轻轻抱住了他。

　　叶锦焰闭上眼。
　　咫尺之遥，是山间流淌的细雨，泥土的热气裹挟着微凉的烟雾席卷而来。
　　他所有的感官都不再灵敏，但周围的一切却变得更加清晰了，他不必睁开眼，就能看到伏牛山的每一块岩石，和溪流中的每一滴水。
　　风雨飘摇中，他和彻夜守候的鬼魂静静相拥，天上地下，魔鬼的气息无处不在，但他已不再恐惧。
　　在广阔的世界上，他跋涉了千里万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依偎的人。
　　那种感觉很难以形容，他好像在一个不可能的时间点和不可能的角度，被一支始料未及的箭准确击中了。
　　一箭穿心。
　　起初短暂的疼痛过去后，巨大的欣喜与绝望同时从他中箭的胸口涌出，迅速侵袭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他在这个无人能知的地点，接受了一场沉默无声的盛大洗礼。
　　那很疼，却很美，绚烂的色彩在他紧闭的眼眸中绽放，继而归于沉寂。
　　雨声离他远去。
　　一颗剔透的泪水徘徊许久，从叶锦焰的眼角滑落。

　　游照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个一时冲动做出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妥。
　　虽然在十几年戎马生涯中，他也经历过无数次拥抱，久别重逢的，大难未死的，他喝过最烈的酒，尝过最痛的悔恨，人世中至为浓烈的情感，他似乎都见过，可他却无法形容眼前这一种。
　　他短暂地手足无措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面上却没显露出分毫，稍微松了揽着叶锦焰的力道，同时镇定地低下头，说：“话说回来，若是九天……”
　　游照野看清了怀里闭着双眼呼吸平稳的人，生生刹住了话头，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来，在他眉间点了点。
　　在他晃神的这么一会功夫里，叶锦焰居然已经睡着了。
　　游照野莫名松了口气，扳着叶锦焰的脸看了看，抹掉了他脸颊上一抹疑似眼泪的水渍，然后索性遵从本心，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收紧了环绕着他的双臂。
　　身上坚硬的盔甲悄然褪去，如一缕轻烟无声地消散于空中。
　　山洞外飘洒着的，是岘水化身而为的雨。她从来都温柔得像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