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81、滢水燃溪·一

　　叶锦焰磕磕绊绊地说：“你的……身体……”
　　游照野靠在墙边，半睁着眼睛看过来，他的一只手臂已经不见了。不是断裂，不是掉落，就是消失了。原来那手臂所在的地方冒出一缕缕的黑烟，又很快散了。
　　掉在地上的盔甲也随即一点点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叶锦焰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游照野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该死的，我还以为这鬼地方的阳光没事。”
　　他微微仰起头，侧脸露出了一点哀伤的神色。
　　他与这座山，这片天，这里的阳光土地和平共处了生命最初的几年，碧落黄泉，人间鬼界行遍，终于还是无法再相处下去了。
　　他早已不能再暴露于阳光之下。
　　在黑暗里，深夜里，魍魉丛生的地方，才是他如今的归宿。
　　殁而为鬼，不得见白日者万年。

　　整个山洞低矮狭仄，看起来还一副马上就要塌陷了的样子，就跟这座苟延残喘的山一样。
　　叶锦焰在洞壁上镶了两颗夜明珠，洞里才勉强算是明亮起来了。他挑了块平整的地方解下外衣铺好，把昏迷不醒的男孩放到上面，便在一旁席地而坐，望向靠在一边始终没动过的游照野。
　　“疼吗？”叶锦焰问。
　　游照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你来试试。”
　　叶锦焰不说话了。他与形形色色的鬼魂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知道他们很害怕阳光，但却没见过当真暴露在阳光下是个什么情景。
　　伏牛山被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暴袭击，在咆哮着的风沙与漫天乌云里，几乎看不见阳光的踪迹，但即使这样，那光依然凶猛地几乎吞噬了游照野半边身体。
　　叶锦焰慢吞吞地往游照野那边靠过去，借着夜明珠的光，他看到手臂消失的地方，那里没有断口，变得模糊一片，仿佛本就没有东西存在。
　　“这可怎么办？”叶锦焰低声嘀咕了一句。
　　游照野双目放空地望着洞顶，正极力忍耐着那多年不曾感受过的皮肉撕扯之苦，过了半天才道：“能怎么办？忍着。”
　　“你的……手……”叶锦焰迟疑地问，“还会长出来吗？”
　　“会，不然为什么这么疼？”游照野很想对他这个愚蠢的问题嗤之以鼻一番，但他没力气了。

　　山洞外传来野鸦凄厉的叫声，然后是哧啦一声。
　　皮肉烧焦的声音。
　　山洞太小了，他们离洞口很近，几乎能闻到那味道飘进来。
　　叶锦焰有点茫然，他的人生好像越来越迷幻了，不知怎么招惹了一只鬼，不知怎么被他接连打乱步调，不知怎么又掉到了这个几十年前的山洞里。
　　“我记得，你把九天兵鉴给烧了……然后我们好像掉进了《玄》之章里面？”叶锦焰说着，摸了摸自己身上，当然没有那个罗盘，“九天兵鉴不会真的就被你这么烧掉了吧？”
　　“谁知道呢。先担心你自己吧。”游照野有气无力地说。
　　叶锦焰坐在旁边盯着他看了一会，他想看那被阳光吞噬的手臂是不是真的会恢复原状，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又转而回去看了看躺在一边的男孩的情况。
　　这孩子的体温偏高，但叶锦焰细细查看，又不像是病了，很可能是因为常年生活在这种高温环境下的缘故。只是双手的伤口实在吓人，简直像是他自己使劲在尖利的山石边缘上磨出来的。
　　叶锦焰又摸了摸身上，他什么药都没带，摸了也是徒劳。
　　这山上寸草不生，想要现采些草药也不成。
　　他想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时忽见游照野扔了个东西过来，条件反射地接住了，摊开手一看，是一瓶江湖人常备的金创药。
　　“别客气。”游照野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依然看着头顶的方向，说，“反正也是给我自己用。”
　　正想说点什么的叶锦焰于是闭了嘴，专心给那小孩上药。

　　药上到一半的时候小孩醒了，叶锦焰连忙住了手，只怕是自己的动作太狠给人弄疼了。
　　那小孩的一双眼跟游照野的一样黝黑深邃，又更比他多几分清亮，眼睛一转起来，整个人都显得分外灵动可爱，不知比赵小蒙小时候好看多少倍。
　　他拿这双眼盯着叶锦焰瞧，直把人心都瞧软了。
　　叶锦焰用余光瞥着游照野，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道：“那个，我弄疼你了吗？”
　　小孩摇了摇头。
　　“我叫叶锦焰，你叫什么名字？”叶锦焰问。
　　虽然是一句明知故问的话，但总不能一上来就说“我认识你，旁边这个鬼魂就是你死了以后化成的”吧。
　　游照野听到这话却动了动，看向了这边，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小孩中气十足的声音生生截断了。
　　“我叫小狼！”那孩子响亮地回答道，“山里人都叫我狼哥！”
　　叶锦焰：“……”
　　游照野颇有些无奈地靠回了墙上，心想，这名字大概有八百年都没听过了，念出来居然还是这么羞耻。
　　“好吧，小狼。”叶锦焰心说，眼神倒真挺像狼的。
　　小狼看着叶锦焰，又说：“大哥哥，是你救了我么？你是从哪里来的？”
　　叶锦焰正要回答，他又等不及了似的紧接着说道：“大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游照野坐不住了，转身就往外走。
　　“哎，游照野！”叶锦焰连忙喊住他，“外面还是白天！”
　　“晒死我算了。”游照野面无表情地说。

　　他嘴上这么说着，在洞口徘徊了一阵，到底还是回来了，挑了个更远的地方坐下——虽说也就远了那么两步。
　　叶锦焰继续给小狼的双手上药，一面还轻声细语地跟他聊着天，末了撕了块自己外袍的衣角下来给他包扎了。
　　“你在这里长大的，是吗？”叶锦焰问，“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吗？”
　　小狼点点头，想了半天，表情有点懵。
　　“没关系，慢慢想。”叶锦焰摸了摸他一团乱的头发，本来想给他打理一下，但那堆纠结在一起的发丝实在是太乱了，只好放弃。
　　小狼说：“我好像……从上面掉下来……”
　　他指了指山顶的方向，又顿住了，试图从纷乱的回忆中发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叶锦焰体贴道：“你刚醒，还是再休息一下吧。我去找点水来。”
　　他正要起身，面前的小狼和靠在墙边的游照野忽然同时开口道：“这座山已经没有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