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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雪暗天·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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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叶锦焰一直怀疑荀重当年离开万花谷去江湖闯荡,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太难相处了,同门弟子大概没少被他折腾,每天烧香拜佛求他赶紧出门行医济世。
荀重什么都挑,空气,温度,水,光照,环境稍微不合他心意就会摆臭脸,拿无数根针扎人,美其名曰治病,扎得人哭爹喊娘,显然是故意的。
但是还不能说他,说得人不高兴了,接着等挨扎吧,不扎病还好不了,很惨。
自从解星图出现之后,他这毛病已经痊愈多年,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于是叶锦焰刚睁眼不到半个时辰,荀重已经从“湿气太重”到“打铁的声音太吵”把整个藏剑山庄挑剔了个遍,最后挂着一脸嫌弃的表情找茜草安排了马车说要带叶锦焰去个“理想的地方”休养准备手术。
叶锦焰无话可说,游照野还在一边哈哈笑着看热闹,荀重在外面驾车赶路,把人偶放在车厢里跟他们一人一鬼作伴。
三个大男人的体型占着车里空间,竟然也不显得怎样拥挤,可见这马车之宽敞。游照野好奇地在车厢里从上到下地翻腾了一遍,感叹道:“你们山庄真是会享受啊。”
人偶对他翻腾出来的一车厢鬼影闪烁视而不见,淡定地用车里的茶具泡了茶,向叶锦焰推过去:“喝点水。”
叶锦焰接了,叹了口气:“游照野,你赶紧回剑冢待着去吧。”
“不劳你说。”游照野从车顶翻了下来,蹲在他旁边探着头研究他手里青花瓷茶杯上的纹路,道,“很快就回去了。”
叶锦焰自然不可能以为他当真这么听话:“你要去做什么?”
“不是主人你叫我回去的吗——”
叶锦焰这边眼神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断龙骨,在剑冢内?”
游照野咧嘴一笑。
叶锦焰沉默了片刻,道:“你当初就是为了封印断龙骨才入剑冢的?”
游照野说:“那东西太邪,除了我谁压得住。”
叶锦焰问:“你之前说,是谁嘱咐你不能让断龙骨落入他人之手的?”
“忘了。”游照野干脆利落地说。
叶锦焰细细看他神情,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便道:“既然是你好不容易才封印的,难道现在解封不会有违约的风险?其实,你没有把握还能掌控那把枪吧。”
游照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
叶锦焰动作慢了一步,没拦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揩了油:“你干什……”
“主人你都差点要死了,还关心我的前世之约?”游照野蹲在那撑着下巴瞟他,痞里痞气地说,“不如你答应我,好好治病,别瞎操心了。”
“你才有病呢。”叶锦焰说,继续喝茶,不看他了。
喝完茶想了想,又瞪了他一眼,骂道:“死鬼。”
游照野任他骂,转身去玩车里的剑匣了,这匣子藏剑山庄所有马车上都有一个,开关在暗处,拨开就见里面躺着一把成色上佳的宝剑,游照野觉得那开关好玩,拨来拨去地摆弄,车里就听见那剑匣咔哒咔哒地开合声不绝于耳。
叶锦焰没脾气了。车外有个被他惹毛的万花大魔王,崩塌的秘境里有个性命相托生死未卜的老友,山庄里还有个被他好不容易拉扯大还捅了他一剑的死小孩,以及,要是他没猜错,这马车去往的目的地就是唾月楼,那里也不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故人,更别说乐黄泉很有可能也在那里等着,比起来,眼前这一天比一天幼稚的鬼使大人好像已经不算什么问题了。
还真是风声鹤唳啊。
身旁的人偶闭目养神,一派镇静超然。
岘水走了多远,游照野就跟了多远。
伏牛山的山体由原来灰黄掺杂的乱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褐红,光是看着,心里就烧得慌。
这座山不知怎的一直在改变形状,从前这里有几个山头,几个转弯,几个洞穴,游照野都一清二楚,但如今跟着岘水走了半天,却好像不认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了。
那只可能是这座山一直在变化吧。
甚至于,在他们走的这几步路里,也在变化。
岘水最后不走了,游照野也走不动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地方,似乎是这座山的最高峰,可是伏牛山这么方寸之地又光秃秃一览无余的地方,真的有这么高的顶峰么?
总之是走到了,山顶的风吹乱了岘水的头发,游照野跟在她身后扶着膝盖喘气,问她,到底要去哪儿。
“这座山已经没有水了。”游照野说,“就算有,也不可能在这里。”
岘水把手中的石锤杵在地上,微微侧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他只能看到岘水的侧脸,那是无数个夜晚为他掖过被角的脸,给他破烂的衣服缝缝补补的脸,在月光下沉默的脸,大多数时候都坚硬如冰,却也温柔似水的脸。
游照野心里发慌,他以为在伏牛山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怕,但他到底还是有一些害怕失去的东西。
他说:“你别去……”
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
别去做什么呢?
他那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的、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岘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危险,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岘水站在山顶的身姿像是一个战士。
黑压压的天空仿佛就在她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未知的庞然大物正在向她不断接近,但她哪里也没看,她只是单手扶着石锤,斜着眼睛打量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的游照野。
“小狼崽。”岘水终于开口了,“你怕死吗?”
游照野定定地看着她,近乎出了神,答道:“我怕。你别死,好吗?”
岘水低下头笑了,说:“可是,我不怕啊。”
“别离开我……我们。”游照野恳求道。
“伏牛山消失的时候,你们都会死的,但是也许,我这枚种子能救下来一点什么……”岘水喃喃自语,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为什么你养大了我,却又要走?”游照野问。
“我也不知道。”岘水说,“为什么世界上最慈悲的父母要抛弃你们,为什么世界上最宽容的神明要抛弃我们?要是你活下来,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心意,我是说,万一的话。”
她伸手按住了石锤,大地碎裂的声响从脚下开始扩散。
岘水脚下的土地开裂,鲜红夺目的光芒争先恐后地从那逐渐扩大的裂缝中汹涌而出。
突如其来的飓风刮得游照野睁不开眼,他紧紧攀住脚下的地面,大声喊道:“他们抛弃了我,我就不要他们了!你留下来好不好,我还没叫过你——”
岘水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说:“行,叫吧。”
“——娘亲!”游照野大叫着,满脸都是泪水。
他被那阵狂风不断向后吹,手被山石割裂,整个人在地上不知滚了多少圈,总觉得马上就要摔到山脚下去了。
但他没空思考那些,他满心都是一个问题:岘水听到了吗?
血浓于水的抛弃了他,素昧平生的人却给了他一条崭新的生命。他想,人在世上只能有一个母亲,他这辈子也只可能叫这一个人母亲,可是没想到,相聚的时间是如此短暂。
如果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如果这是他最后喊出口的机会,那她可一定要听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