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73、雪暗天·三

　　叶锦焰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意识模糊间好像听到过山庄里医师的说话声，又被人抱在怀里喂了碗热气腾腾的药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头枕在游照野的腿上，他正拿着棉布慢慢擦拭自己湿漉漉的长发。
　　窗前的蜡烛被人点亮了，照着屋里快要熄灭的火盆，叶锦焰转头看了看，茜草正窝在一边的椅子上补眠。
　　天还黑着，室内非常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叶锦焰现在觉得也不那么痛了。
　　他愣了会神，游照野依然不急不缓地擦着他的头发，过了一会才道：“大夫说，那把剑好险在心脏前停住了，再往前一分，就要刺中了。”
　　叶锦焰闭上眼，嗯了一声。
　　“他问我谁刺的。”游照野又说。
　　叶锦焰心头一跳，又睁开眼问：“那你说什么？”
　　游照野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心急。”
　　叶锦焰看着他不说话。
　　游照野捏了捏他的下巴，说：“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
　　“有还是没有？”

　　叶锦焰忖度了一下，老实说了：“赵晗当年的伤很蹊跷，荀重跟我说可能是伤在‘神识’深处，他不敢妄动金针。这样的话，以《天论》的神妙或可一试。”
　　“你之前在等这个。”游照野说。
　　叶锦焰坦言道：“是。他还因为这伤失忆了，现在记忆恢复，那便是证明痊愈了吧。”
　　游照野拈着他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着，淡淡道：“记忆恢复？”
　　“……对。”
　　“这么说，当年，是你杀了叶琦菲。”
　　“……是。”
　　“而且那小子还恰好看见了。”
　　“意外。”
　　“你为什么杀她？”
　　这个问句转得突兀而陡峭，叶锦焰猝不及防地呛了口冷风进去，忍不住一阵咳嗽。

　　为什么杀她？
　　这听上去是一个很滑稽的问题。
　　雪好像不会停了。风雷刀谷的入口因为这场罕见的大雪封闭了半年之久，叶锦焰从一开始哭着喊着要找娘亲，到了最后也渐渐哭不出来。
　　柳爷爷拍着椅背说，糊涂，糊涂啊。
　　叶锦焰趴在房顶偷偷地看着工人们凿山开路，雪落下来结成了冰，像他常在山里见到的矿石，亮晶晶，蓝汪汪的，变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天空。
　　天空碎在地上，天上就没有了颜色。
　　冬去春来，阴雨连绵，叶琦菲穿越重重山水故地重游，不期然地赶上了一场秘而不宣的葬礼。

　　“我小时候也在这里长大的。”叶琦菲半夜里不请自来地跟叶锦焰一起爬上屋顶，找他搭话，“山里特别好玩，对不对？特别是冬天，可以跟大家一起打雪仗！”
　　叶锦焰默默地听着，不出声，叶琦菲也不在乎，照样一脸兴奋地继续往下说：“你瞧那边，有辆不常用的矿车，我和多多老是去坐车玩，从山的这边穿到那边，‘嗖’的一下……”
　　叶锦焰想了想，问：“多多是谁？”
　　“我的好朋友！”叶琦菲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线，“她特别厉害！还会算命呢。你有没有特别厉害的好朋友？”
　　“嗯……”叶锦焰认真地想了一会，山庄里的兄弟姐妹都跟他差不多吧，“好像没有。”
　　“那我带你去找啊。”叶琦菲说，“山庄外面的世界可大了，我带你到处跑，认识好多好多新朋友，一起练武一起玩，你觉得怎么样？”
　　叶锦焰有些犹豫。他想，虽然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既然白天的葬礼上她那么说了，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反驳，那就说明这个人大概真的是自己的姑姑吧。
　　柳爷爷没有拦，师父也没有多说，也许他们是觉得，既然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那跟着姑姑回藏剑山庄的地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还是，他们不想让他继续留在霸刀山庄，留在那个有太多秘密、危机四伏的山谷……
　　春寒料峭，叶锦焰被冻得浑身发抖。
　　娘亲潜入风雷刀谷的前夜，是有跟他说过些什么的，可他拼命回想，却又记不起来了。
　　人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跟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见过最后一面。
　　那总是毫无预兆的。
　　他们一下子就消失了。

　　叶琦菲的头发是雪白的，血如果滴上去，就会脏了。
　　还好，剖夜是一把黑暗至极的剑，什么颜色丢进夜色里，都会消弭于无形的。
　　但叶锦焰擦了一夜的剑，却还总是觉得不干净。
　　那天晚上赵晗碰倒了花盆，跌跌撞撞地跑走，叶锦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想，大概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他了。
　　后来他浑浑噩噩过了七天，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得知赵晗因为受凉又病了一场，病好之后那口吃的症状更加严重，连带着脑子不好使的程度也比之前更甚了。
　　赵晗眼泪汪汪地问他，姑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会睁开眼睛了，为什么有那么多坏人要把她关在箱子里埋起来，焰哥哥，你管管他们啊。
　　叶锦焰闭着眼，只有苦笑。
　　这一闭，就又是十年过去。心字血痕，人间一场，算到如今，大梦初醒。

　　游照野手一抬，刚刚燃尽的火盆竟然又无端地冒出了火苗来，室内一片昏暗，那火看上去竟然是深沉的黑色。
　　“不想回答吗？”他无所谓地捻了捻手指，那缕发丝轻飘飘地落了下去，“看在我现在心情还不错的份上，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
　　他忽然伸出手，隔着一层被子，覆在叶锦焰的胸口。
　　虽然那动作没有任何重量，但刚刚险些被洞穿的心脏刹那间剧烈地挣动了一下，仿佛想要逃离这具无用的、不知闪躲的身体。
　　“——你知道你的魂火现在有多微弱吗？”游照野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那小子手上的剑那么锋利，只要他一念之差，你现在就没命了。没人能救你。”
　　叶锦焰的表情却无甚波动，只道：“那样也好。”
　　游照野眯起眼：“也好？你死在他手里，山庄怎么办？九天兵鉴呢？”
　　“山庄又不是后继无人。九天如此神通广大，自然也早有安排，我管不了那么多。”叶锦焰顿了顿，又道，“你……没有对别人说吧。”
　　“说什么？我看见山庄最宝贝的那个小少爷往你胸前捅了一剑？”游照野直起身来，恶作剧似的提高了声音，看着叶锦焰的眉头越皱越紧，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谁信呐。”
　　叶锦焰微微松了口气。真是关心则乱，游照野怎么可能把这种事说出去，就算说了，整个山庄里也没有人会信他。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终于还是来了。
　　可是比他想象中还要疼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赵晗跑走的那一刻，他以为那会是一场众目睽睽的极刑，可最后，却变成了十年时光消磨的凌迟。
　　一刀又一刀，划在他心口，最后被赵晗一剑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