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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贺华岁·二 ...

  •   伏牛山是个奇特的地方,一年的气候几乎都被炎炎夏日占满了。
      明明几里外的小镇和乡村,也都是四季分明的地方。
      这地方在附近的居民口中还有个别名,叫火焰山,由这名字就可以知晓这山的特别之处。
      整座山上寸草不生,多得是怪石嶙峋与一段一段的泥沙路。游照野是从小在这里光着脚丫满山跑长大的,被季松带回天策府之后终于穿上了鞋,总觉得那东西冻脚,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习惯。
      后来他回忆起来常想,也不知道山里那些野兽飞禽是怎么活下来的。可能跟他们差不多,习惯了那种温度,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十几年后重回故地,伏牛山已经是座彻彻底底的荒山。
      虽然原来也是,但多少有些人气。有一大群跟他一样的孩子整天在一起巡山打猎,还有附近村落的好心人时不时送些吃食衣物来,不知道山外尘世更迭,过得也算无法无天。等稍微大点,懂事了,游照野跟着岘水去山脚抱了几回婴儿上山来,才慢慢回过味来。
      伏牛山是个远近闻名的弃婴地。
      襁褓里的婴儿烦得很,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怎么哄都不管用。
      有人抱怨,岘水就冷冰冰地说,你当初也是这样长大的。
      渐渐地,那些孩子们也就不哭闹了。他们像是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伸出的手臂穿破襁褓,衣不蔽体地长大了,站在那轮巨大的太阳底下,一日千里地学会了在山路里蹦跳穿行。
      传说伏牛山有专吃小孩的妖怪,这个盛传已久的说法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总之,十里八乡的弃婴都被丢在了这座山脚下。
      这传说听起来毫无根据。
      但也许是真的。
      不然,他们都去了哪?

      “……为什么?”叶锦焰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问。
      “断龙骨被封住了。”游照野说,“我答应过一个人,决不可让这把枪落入旁人之手。断龙骨认主,我活着自然无事。所以,那时候我费了很大功夫回去找那把枪,又费了很大功夫封印它。”
      叶锦焰当然知道他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沉默了,竟也忘了问答应过的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答应,最后只问道:“你死后化鬼,前尘往事还记得那样清楚么?”
      “谁像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还忘东忘西,没良心。”游照野说。
      “……”叶锦焰道,“为什么忽然提起断龙骨?”
      “因为长歌门那小子来找我说的事情就是与它有关。”游照野按着他肩膀的手又多了两分力,“祁念念给他们留下了补救魂火的方法,这法子要用到断龙骨。”
      “嗯……?”叶锦焰快被他按进水里去了,赶紧挣扎了一下,“等等,什么魂火,黄泉?念念?他们难道……”
      游照野扫了一眼他肩上的火焰,抽回手,道:“你不会以为你用《医》之章的事情别人一无所知吧,想来他们早就发现你自燃命魂的事情了,暗地里商量着要怎么救你。”
      叶锦焰无语了半晌,说:“那个没关系,我去和他们解释。”
      “本来,影响也不大。但你重伤未愈又强行参悟心剑,如今《天论》齐备,还要用神识撑起一整个往生秘境来安置这九天兵鉴,如此下去,受损的魂火不可能自愈,而你会让它越来越弱。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你的感官不再敏锐,动作不再灵活,然后……”游照野说到这里,眼神飞快地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立刻凭借自己无与伦比的反应力捕捉到了那一抹飞快闪过去的画面——那来自于叶锦焰心劫秘境中的一场大雨。
      冻雨侵袭的西湖岸边,僧人齐声颂祷的经文声里,那灵堂中停着的,是谁的棺柩?
      游照野猛地抓住了叶锦焰的手腕,浴桶里的水泼溅出来。

      叶锦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把这鬼推开,游照野已经抓过了他的右手,神色阴冷地盯着他的手背。
      叶锦焰的目光随之落下去,整个人都停滞了一瞬。
      手背上的钉痕清晰如故。
      叶琦菲是怎么死的?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在人前强撑着精明与强大,其实却早就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身体越来越差,失去了从前敏锐的感官……
      心魔是烧不干净的啊。
      游照野冷笑了一声,放开了叶锦焰的手,道:“然后,你会和你的姑姑一样,从里到外一点点死透。”
      他紧紧地盯着叶锦焰,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些痕迹来。他是故意的吗?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吗?简直像是刻意要经受一番叶琦菲生前所受的痛苦一般,可为什么?
      游照野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正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着,说不定正是面前这个人计划的。
      叶锦焰躲开了他的视线,不发一语地转身跨出浴桶,抓过屏风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叶锦焰,你在等什么?”游照野盯着他有些乱了阵脚的动作,问道,“《天论》已经都在你的手上了,你却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动作,你是在等什么?”
      叶锦焰抓着自己的衣襟,湿淋淋的头发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好像流了一身的汗一样。
      他定了定神,方道:“没错,我是在等。《天论》放在这里,总会给藏剑山庄带来鸿运,我既然要为九天出生入死,让他们给我留下些好处,也不为过吧?”

      道决的晚课一般都要做到三更,念了不知多少遍的地藏经,每个夜晚都要将唾月楼洗刷得干干净净,冤魂不侵。
      夜深人静,祁师师端着红漆木盘进来,把佛前供着的清水换了,又上了三炷香,看道决还未结束功课,便坐在门前等。
      悠悠然一声磬响,烛光在慈眉善目的金尊佛像上跳跃。
      道决拈着佛珠踏出佛堂,门外已是星光漫天。
      他在门前台阶的一端坐下了,祁师师坐在向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听见他出来,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月下默然静坐,檀香袅袅。
      “你说,姐姐是不是故意的?”祁师师忽然开口道。
      道决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的念珠又滑过了一轮。
      一百零八念,一百零八业,历百千万劫,无有终结期。
      “是故意的吧。”祁师师自言自语地说着,“故意在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补救魂火的方法。早不说,偏要在离开我之后才说。”
      十方世界不可说,众生悲苦不可说,无量诸佛不可说。
      无数蝙蝠振翅的声音近在耳畔,道决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铺天盖地的吸血蝙蝠黑压压地从头顶飞过,冤魂的哭泣与嘶吼声从脚下铺陈。
      他每日都会出现类似这样的幻觉,自打那日从王府落魄出逃,二十多年,也早就习惯了。
      天涯海角,竟然是无处可逃。
      祁师师仰起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高悬于上的清亮,却也昏暗无光,自此在她的每一个夜晚里,头顶的月亮都像是九宫棋谷那一轮血月。
      然后她说:“嗯,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点事做,不至于整日想着她,哭哭啼啼的,不像个样子。既然这样,我便遂了她的意吧。”
      道决指间若有若无的莲花印闪着宁静的光芒,照亮了这方寸之地。蝠翼的阴影褪尽,法王阵的幻象缓缓埋入大地,几步之遥,祁师师转过头来。
      她噙着将落未落的泪水,轻声问道:“她真的死了么?道决,她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么?我是真的,再也见不着她了么?”
      道决手中的念珠停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祁师师那双潮汐将至的眼睛。
      不可说,难怪佛曰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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