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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雨跳歌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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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汝愚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记不记得——”
你记不记得,太原城的牡丹花,开满都督府里的念汝院,像火在烧,像雪在落,像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天气与风景,你看得太分明,却过得太糊涂。
“我给他起了名字。”曹汝愚说,“叫云英。我希望他一生无忧,但可惜,他没能活在我为他开拓的疆土之上,亲眼见这年年花开,守岁岁平安。”
“把他还给我!”祁念念指向他的剑锋又往前探了探,堪堪停在曹汝愚胸口。
曹汝愚静静地看着她。
小男孩乌黑的眼珠转了几圈,蹦蹦跳跳地走到了二人中间。
“我要带他走了。”曹汝愚说着,伸出手来,那小男孩随即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牵着,两个人同时对祁念念笑了。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祁念念说,“你两年前就应该知道,我可以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盈手又往前伸了半寸,而那确确实实站在她面前的曹汝愚的身体,此刻却像是透明的空气一般,剑刃毫无阻隔地划了过去。
曹汝愚没有后退,一脸平静地站在原地,看向祁念念的目光里又带上了几分眷恋。他毫不介意胸口正散发着清辉的盈手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人,问道:“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祁念念僵立在原地,半晌,垂下眼看向了站在曹汝愚身边的小孩。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一岁有余,眉眼都还未长开,头顶的毛发也尚还稀疏,应该是牙牙学语的时候。
这首歌谣,是太原城里满地跑的小孩子们经常唱的。
可是,云英明明还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死在了美人河畔。
他也能听到吗?
美人河水都干了,他也能看到吗?
九宫棋谷里有无数条路。
有一条路,从武牢关外通往邺城门下,悬着断龙骨的蛛丝崩断,独自站在道路尽头的季佩瑶缓缓回头,长枪坠落,千钧一发。
游照野以为那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但他自己就像这把枪一样,疾速地向城门下跌落。季佩瑶的喊声在中途断了,万籁俱寂,他似乎回到那一年,从提云城撤兵的路上,自己在季佩瑶的背上醒来。
那时候西南营地遭遇叛军偷袭,他们到的时候,火尽灰冷,遍地尸首,染血的盔甲被丢弃在半路的山坳里。
但游照野的伤不能再拖,他们就在那个荒废的营地里过了三天,所幸军需物资还剩下不少,每日里听着昏鸦鸣叫,看着朝阳初升到夜幕四合,日子宁静无比。颠沛流离惯了的两人竟然有种隐居避世之感。
收到季松拨调人手前来的书信,季佩瑶知道他们就要离开了。
下一段这样的日子遥遥无期,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她坐在榻边为游照野上药,随口一提般地说道:“师兄,等到战事结束,我们就再也不用打仗了,你寻个宁静的田家,我去帮你……做饭洗衣吧……”
季佩瑶在战场上的凌人气势,这会却全都消失不见了,说着说着,她的头就越来越低,像是恨不得要低到地上了,游照野只能看见她耳廓蔓延的粉红。
“我哪敢?”游照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老头子要知道我把他家千金拉去洗衣服,非打断我的腿……啊,你瞧,都已经断过一次了,可不能再断了。”
哗啦一声响,游照野从美人河里破水而出,明明是呼气都会结冰的天气,这条河却依然永不疲倦地奔腾着,流淌在九宫棋谷无穷无尽的道路里。
游照野大口喘息着,窒息感逐渐消散,他又一次从濒死的边缘爬了回来。
从高空跌落的游照野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土地上,而九宫棋谷里的断龙骨也终究势不可挡地掉了下来,火光耀眼,劈开了季佩瑶瘦弱的身躯。
游照野在纷乱的马蹄声中睁开眼,他像是能听到点声音了,微微动了动耳朵。
季佩瑶说,师兄,等到战事结束……
五脏六腑全部归位,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远处,季佩瑶从马上坠落,季松不可置信地吼了句什么。
一道闪电撕开了血月的光。
叶锦焰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是转瞬之间,他脸上那一点执拗到近乎疯狂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的淡漠,站在枯叶飞舞的荒废院落里,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无数衣锦负剑的藏剑传人越过自己,势无回转地向前走去。
“你说得对。”叶锦焰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好像就在这半步的时间里,他迎面撞上辞世已久的叶琦菲与诸多前辈的冲击力已经消散殆尽,再也挑不起半点水花了。
游照野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摇了摇头。
剖夜的寒光划开了凝滞的空气。
他们还在那座巨大的山谷里,站在山谷正中央一座高台之上,头顶上方一轮血月正散发着不祥的光芒,而谷中的迷雾已经消散了大半。
叶锦焰转动僵硬的脖颈,四处看了看,发现那原本弥漫在山谷各处的浓雾此刻似乎都聚集在山谷的西南角。
“靠自己,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是很难的。”游照野忽然说,“有时候如果没有人来拉你一把,就那么掉下去了。”
叶锦焰只觉得疲惫无比,闭了闭眼,良久方道:“活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游照野叹了口气,道,“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叶锦焰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只见他眸子里惯有的那一副无所谓的闲散消失了。
游照野顿了顿,又道:“一个人是不可能有九条命的,如果他有,那是因为……有人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他。”
“师兄,你看。”在那似真还幻的秘境里,只剩下一半身躯的季佩瑶,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手心里是一颗丹药,“五毒教内的圣物生死蛊,机缘巧合,我就得了这么一个。”
你不要救我,也不要来找我,等到战事结束,你就去寻一个宁静的田家,会有位贤淑的姑娘,每日为你做饭洗衣……
游照野死死地捏着手中的断龙骨,血沿着枪尖滴落,季佩瑶无神的双眼大睁着,盯着邺城门外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雷声乍响,踏进迷雾的区域中,狂风暴雨扑面而来。
游照野仰头看着天空,道:“你发现没有,今日你们一行入秘境的人,恰好是五个?”
叶锦焰一怔。
“九天啊九天。”游照野叹道,“九天之上,当真有神在看。”
秘境之内的景象一变,又从千峰路到了城外的美人河,曹汝愚拉着男孩的手一路向前走,河畔下起了滂沱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河面上,就像他们的孩子离开的那一天。
男孩依然蹦蹦跳跳,继续唱着那首歌谣。
雪吞城,水杀生,美人河里美人惊。夜三更,百鬼行,美人河底尸骨横。
祁念念无措地收起了盈手,她眼见那孩子被曹汝愚拉着越走越远,终于咬咬牙,跟了上去。
“我没有后悔。”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