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58、雨跳歌残·三

　　藏剑山庄那巨大的石碑，此刻如同连接阴阳两界的墓碑一般，不断有已经不在人世的身影从里面一个接一个地飘散出来，他们轻飘飘地走着，经过叶锦焰身边，视若无物地又继续向远处行去。
　　叶锦焰无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直到游照野在背后轻轻扶了他一把，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不，不对。”他肯定地说，“这一定是幻境。”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游照野说，“藏剑山庄总有消失的那一天，山河总有易主的那一天，大唐总会改名换姓，我们都知道这个事实。但即使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叶锦焰沉默不语。
　　他只在山庄画像上见过叶孟秋。
　　而此刻，这位初代庄主带着比画像上更加威严的气势走过他身边，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神色庄重的藏剑弟子。
　　金黄色的衣袖拂过叶锦焰身边，轻若无物，空气般地掠了过去。
　　游照野道：“幻境与真实的区别，不过是一个你能够改变，一个不行。九宫棋谷正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看似幻象，却是早已书写好的真实。可是阴阳两隔，又如何触得到这所谓的真实？你想改写，就只有化身为其中的一部分，但若是那样，就再也出不了这个秘境了。”
　　叶孟秋的身影在不远处四分五裂，强光冲彻，化为巨大法阵。
　　叶锦焰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那石碑脚下，忽然唤了一声：“姑姑。”
　　游照野转过头。
　　他先是看到了怀抱千叶长生，双目微阖的叶英，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发丝雪白的叶琦菲，她面色略显憔悴，一双眼却异常清亮。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看到站在这里的一人一鬼，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一尘不染的缎面短靴踩在泥土里，衬得那鞋上锦纹愈加闪亮。
　　不过倏忽，叶琦菲便已走过了他们身边。
　　“姑姑？”叶锦焰仓促回头，正要追上去，便被游照野拉住了手腕。
　　那鬼的手甲冷冰冰地硌在皮肤上，叶锦焰挣扎道：“放手！”
　　“你得活着。”游照野漠然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不近人情地说道，“虽然活着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只有活着，你才能让该死的人真的去死。”

　　不知是不是在各大城市游荡的说书人的功劳，敌军对于游照野的忌惮似乎比季松更甚，这次对游照野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连续八条细细的银锁从肩膀和手臂里的骨头穿过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那几天里的记忆都不大清晰，彼时游照野听力全无，水晶镜片也在赶来邺城的路上丢了，基本是个半瞎子，加上八条银锁穿骨，这回当算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但却还是没人来杀他。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被街头巷尾的人说成天神转世，九命之身，其实根本只是源于一个个误会，他也没有什么特异能力，一次次死里逃生，不过是，不过是……
　　算了，也该到尽头了。
　　依照他对季松的了解，和援军赶来的速度，邺城攻破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这一条油尽灯枯的性命，换一座兵家必争的城池，也是一笔划算买卖。
　　游照野在地牢里想着想着，似乎就听见了耳边金戈鼓角的声音，他忍不住睁着半瞎的眼睛笑了起来。
　　还是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总能看到更多美好的事情，广阔的天地，和不放弃的人们。

　　祁念念终于走到了千峰路的尽头，素白的衣衫在空中飞舞，她不住地回过头，试图寻找妹妹的踪影，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不同于祁师师喜着艳色，她这一生中，唯有出嫁的那天才穿过大红色的衣服。
　　那真的是已经很久很久了。
　　“这应该不是幻象吧。”祁念念自言自语道。
　　站在她面前的，是神色看不出悲喜的曹汝愚。他迎风而立，双手负在身后，垂下眼看着她，四目交汇。
　　是了，想来，在这个地方，她也只该看到这个人的身影。
　　“曹魏之家等了几百年的翻身机会，我绝不可能轻易放过。”记忆里的曹汝愚是这样说的。
　　而面前的曹汝愚，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他总是这样，在沉默的时候，才能让人听到千言万语。
　　但祁念念已经从那个至美的幻觉里脱身，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执盈手，斩奸邪，行事恣意，信手风流的唾月楼主。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中也难再起波澜，反而一心一意地在师父那卷帙浩繁的藏书中回忆起有关上古秘境的记载来。
　　太原城，她再熟悉不过，而太原城外、美人河上的秘境，她也只能想起这么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来。
　　九宫棋谷。
　　如果是的话……
　　盈手的清辉一闪，两道剑锋，同时指向了面前一动不动的曹汝愚。

　　也许这就是两年前的那一条路，她永远后悔走过的那一条千峰路。
　　“那他呢？”祁念念一手放在微隆的小腹上，咬着牙看他，“他是你的孩子，他将会出生在大唐！”
　　曹汝愚神色微动：“娘子……”
　　“我不需要你送我出城！”祁念念后退了几步，警惕地和他保持着距离，“我要留下来，和我的儿子战斗到最后，我要他看着，他的娘亲是怎样保护这个孕育他的地方……”
　　“不要任性！”曹汝愚沉下脸，“不保护好自己，你如何保护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哈，我们的孩子。你要揭竿而起，就不要让他背负千古骂名，曹汝愚，你出兵之时，就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日。”
　　“千古骂名？不过是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而已。你我降生于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可曹魏的荣光，却被韬光养晦数百年，你是我的妻子，就该跟我认祖归宗！”
　　祁念念嘴唇颤抖了半晌，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来：“滚。”
　　曹汝愚在都督府的念汝堂里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末了道：“你会想明白的，我是为你好。”
　　他很快便离开府上，回到了军营，而念汝堂的朱漆大门被重重关上，整装以待的曹氏暗卫在门前一字排开。
　　那一晚太原城下着大雨，祁念念折断了一双跟随自己多年、从七秀坊带出来的短剑。
　　那本是和祁师师如今使的那一双同批打造的剑，名唤非我。
　　而得了唾月楼主传信的祁师师在同一天赶到，从太原城郊救回了伤重昏迷的祁念念，那把短剑已经永远遗失在了不复存在的太原都督府里。
　　唾月楼主说，丢了也好，遗失非我，即是找回“我”，从此以后，你便是我了。
　　此话应验，之后没多久，她便也真的成了唾月楼主。
　　“我恨你。”祁念念对面前那如同幻象的曹汝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