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40、谁家山泽·五

　　《史》之章，洞明世事的一只眼，叶锦焰在持国殿达摩幻境里透过它看到过无数人的回忆，它不是个持笔评判黑白善恶的天官，只是个记录凡人生老病死的镜子。
　　它既不会说话，也不会攻击，但却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
　　眼睛散发着微光，照耀着叶锦焰颤抖的身形，他感觉到自己在这光的照射下无处可躲，原形毕露，所有的心思都被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
　　他从里到外都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血流过的土地，就不再干净了。
　　九天之上的神明在看着他。
　　在那只眼睛里，满身是血的摇光躺在他怀里，努力用微弱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焰哥哥，你不要为我报仇。
　　他不敢见她，不敢见很多人，不敢面对天枢询问的眼神，也不敢看赵晗天真无邪的笑脸。
　　点鬼簿里，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摇光的生平，踌躇了几十个日夜，最终才下定决心布下朱砂诗文。
　　叶摇光死在她十八岁那一年，外有吐蕃侵袭，内有凤翔兵变，一如既往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份，泾阳城下，叛军的炮弹击中了她的胸口。

　　叶锦焰不是没想过的，既然他势单力孤，阻止不了太多悲剧的发生，那么至少，他可以保护身边的人。
　　可是他做不到。
　　如今飘摇乱世，回首太平讴歌，不过残梦而已。
　　在摇光最后的眼神里，他心生愧疚。她几乎快要没有呼吸了，但她唯一说出口的不是疼，不是想回家，也不是任何平生的遗憾，而是充满担忧地请求他，不要报仇。
　　她将自己看得通透。原来那些站在他身边的人们，都长着一双双清透的眼睛，只是他们不常开口。
　　好吧，叶锦焰心想。
　　那你们要我怎么办呢？
　　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荒废度日吗？
　　叶锦焰又一次翻开了点鬼簿，深夜里，须发皆白的鬼魂应邀而来，坐在听雨楼的窗边，问他，所求何事？
　　叶锦焰说，前辈上次提到九天兵鉴的奥秘，可否与我详细道来？

　　游照野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道：“你不敢说？你连有去无回的楼兰古城都敢闯，却不敢承认自己是在做什么吗？”
　　叶锦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说：“天策府……已经毁了。”
　　游照野手上的力道不减，微微眯起了眼。
　　“凌烟阁，也已经不在了。”叶锦焰道，“龙脉断开，就接不回来了。”
　　游照野松了手，冷声道：“这我当然知道。”他顿了顿，又道，“什么东西都是毁灭容易重建难，要填补龙脉，其实是异想天开，就算真的能成，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到。”
　　叶锦焰不做声。
　　“那么彻底破坏呢？”游照野话锋一转，“的确，是有可能做到。但是你动用全部的九天兵鉴，龙脉之力爆发时，区区凡人，定然死无全尸。”
　　“如果……”叶锦焰说了两个字，又忽然停了，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如果大唐彻底终结，这片土地踏入新的篇章，是不是一切的苦难就会终结？”游照野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这江山，到底是谁的？是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代替成千上万的大唐子民，做这个决定？”

　　叶锦焰道：“这江山是所有人的，而那些人，正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们没有能力扭转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有能力扭转他们的命运，你觉得这是在救他们脱离苦海。”游照野面无表情道，“那你有权利吗？”
　　“我……”叶锦焰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天论》，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好。”游照野道，“那我呢？”
　　叶锦焰转头看向他，不知此言何意。
　　游照野道：“我有权利否定你吗？我的战友呢？所有那些为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付出生命的人，战死在异乡的人，尸骨无人收敛的人，故乡被焚毁的人，有没有权利拒绝你的施恩？！”
　　他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叶锦焰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扶着石台的手抖了一下。
　　“好啊，宁愿死也要拯救苍生，真高尚。”游照野道，“谁会领你的情？你知不知道，天策府是为谁而亡？！”

　　叶锦焰当然知道。
　　游照野的声音，和头顶高悬的眼睛，像两束炽热的火把，同时炙烤着他的灵魂，叶锦焰感觉到汗流浃背。
　　扬州城那位说书先生夸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道寒光闪过，那狼牙军首领的脑袋就被割了下来！要说这重重把守的狼牙大营如何脱出？便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你问我在那援军未至，险境环生的洛阳城下还发生了什么？且听我讲一讲那一枪能挡百万兵的断龙骨风采……”
　　“九命游龙在太原战役中重伤摔落城墙后，第二日却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了前线，勇猛无匹，势不可挡地带领部下击退了朝晖门外虎视眈眈的敌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听……”
　　“武牢关一战，天策府损失惨重。向来睚眦必报的游将军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三日之后，就见他带援兵杀了个回马枪，捣毁狼牙驻地，诛杀贼首……”
　　他走过的地方，都流传着这个人的传说。

　　今天如果是别人来质问他，到底有没有权利做这个决定，叶锦焰根本不屑一顾，可这个人偏偏是游照野。他不仅是战功累累的九命游龙，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自愿与他结下鬼使契约的人，是生性桀骜，从不任人驱使却偏偏将这个权利递到他手里的人。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当年莽撞冲动的自己从那妖魔的重锤下救出来。
　　他的命很值钱吗？大概不怎么值钱。起码，比不上这位大将军。
　　而这位大将军所守护过的人们呢？全部加起来呢？比得过驱使九命游龙的权利吗？
　　毫无疑问，叶锦焰欠他的。
　　这片江山，他为之战斗过。
　　如果江山易主，他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是个笑话吗？
　　叶锦焰在他面前无话可说。
　　最后，他只能轻声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是那么想的……对不起。”
　　游照野瞪着他，半晌，伸出一手使劲摸了摸他的头，道：“算了算了，原谅你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叶锦焰低着头，半晌喟叹道：“我没有办法了……”
　　“你难过什么啊？”游照野嚷嚷着，干脆将他的头按进怀里，一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没事，我帮你想办法，唉，死了都不得安生，我欠谁的这是……想哭就哭吧你。”
　　叶锦焰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动，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他缓缓闭上眼睛，说：“我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