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3、渡尘劫·三

　　大历十年。
　　距那场十六岁的试炼，已经过去十年了。
　　本来是恍如隔世的记忆，却犹在昨日。
　　他该想到的。尹放那句“你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问的不是他一身的伤口，而是他那莫名回到十六岁的神识。
　　还有……游照野刚开始问他，这是怎么弄的，难道也是指这个？
　　也是，想来，他们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狼狈吧。
　　懵懵懂懂地回到了青涩时光，却尚不自知。
　　“呃……”乐黄泉一面觑着他的神色，一面斟字酌句地说，“叶天枢告诉我你带着点鬼簿闯入剑冢，还亲手斩断了出口，这回旁人想进也进不得了。”
　　叶锦焰双目无神地盯着那张残页出神，半晌才恍然般地开口道：“原来如此啊。”
　　乐黄泉道：“不过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带个点鬼簿做什么？你当初写这个难道不是……”
　　“是为了再见姑姑一面。”叶锦焰轻声说，“当初，是你教我这点鬼簿写法的吧，多谢了。”
　　游照野闻言转头看了乐黄泉一眼，这人的衣着确像是长歌门中人的风格，一丝不苟地透着股风雅气息。

　　乐黄泉沉吟片刻，道：“你都想起来了？”
　　“一点点。”叶锦焰将那张纸珍而重之地放进衣服里，又翻了翻其余的残页，道，“我还不能出去。之所以闭关，就是为了参悟心剑绝学，心剑不成，剑冢不开。”
　　“你疯了？”乐黄泉差点跳起来，半透明的身体在空中一抖一抖，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气得烟消云散一样，“你要用你这小身板，这十年前的修为，参悟心剑？我要是你师父我都得被你气活了。”
　　“心剑岂是那么简单就能领悟的绝学……”叶锦焰从一叠纸中抽出了几张，“都走到这里了，就差这么最后一步，我为何不试？”

　　他眉眼低垂，原本澄澈如水的双眸里，不知何时缠上了一丝藻荇般的黑，拉扯着那属于少年人朝气蓬勃的脸庞，往不见底的深渊里下坠。
　　乐黄泉看得走了神。
　　随着本体的恢复，记忆会回归，修为会回归，纯净的少年天性，却将一去不复返。
　　有再高的修为，再强的武功，又能如何呢？
　　到底换不回想见的人。
　　当初在名剑大会第一次见到叶锦焰时，他比现在还要高一点，却依然是这沉稳中不失跳脱的模样，仗剑西湖，快马飞花，一壶酒交一个朋友。
　　然后一步步地，他最终将变成那个沉默偏执的模样。
　　十年光阴，磨尽一个少年眼里所有的无忧无虑……
　　足够了。

　　叶锦焰低声念咒，手指在其中一张残页上的朱砂诗文划过，闪亮的红字脱落，巨大的卷轴在空中浮现，他回手抽剑，纵身一跃，消失在卷轴中。
　　方才起一直沉默着的游照野看着卷轴上水墨晕染而就的剑谱，忽然道：“先前我便暗自猜测他是为了领悟什么武功绝学才会如此，果不其然。”
　　乐黄泉看了看四周，确定这位大神是在跟自己说话，便道：“将军也觉得这太过胡闹了吧？”
　　“任何看上去惊世骇俗的举动都必然是有原因的。这家伙从十六岁起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模样，简直都不像个孩子，难道过了十年，会变得随心所欲么？本性难移——”说到这里，游照野忽然转头看向乐黄泉，“想必是外面出了什么乱子吧。”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恰好与乐黄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被这好似带了钩子的目光一抓住，人就很难挣脱了。
　　那一刻，乐黄泉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惨叫，是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声音，尖锐而锋利，直往渗着血色的天空里钻。
　　若是定力差点的人，被这么一瞧恐怕就腿软了。
　　他到底……？
　　乐黄泉赶紧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正色道：“在下不敢妄言山庄中事。但是这世道，咳，哪里不乱，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游照野的目光很快轻飘飘地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极具威慑力的一瞥只是个幻觉。
　　“用这法子练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看着剑意凛然的卷轴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打回了十年前的原形……就算再有天分，也都是拿命在博。”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叶锦焰已经从卷轴中脱出，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这回出现在面前的人影有些飘忽，是个还未修成形的姑娘，看身上那鹅黄色的留仙裙，似乎是藏剑弟子的制式。
　　叶锦焰对着那女子，看上去有些激动，嘴唇颤抖了半天，方道：“……摇光。”
　　唤作摇光的姑娘微微屈膝，对他行了个礼，然后双手捧上一个二尺长的木盒子，放在了叶锦焰手里。
　　游照野看出这女子的魂魄还不能发出声音，便走上前去，伸出双指按在了她的额前，微光闪过。
　　“她说，她也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望你不要苛求自己。”他这样转述道。
　　叶锦焰拿着盒子的手也在微微地战栗着，就算恢复了些模糊的记忆，他现在到底还是身在那个十六岁的状态里，远没有之后修炼来的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末了只能说出一句：“摇光，谢谢。”
　　游照野微微闭上眼，半晌，收回了放在摇光额前的手指：“她说，她很想念你，但也是时候离开了。天高路远，望君保重。”

　　摇光回身对游照野行了礼，又对着叶锦焰微微一笑。
　　她的面容在剑冢暗沉的背景下，几乎看不清楚。
　　随即，这身影闪了闪，便如同滴墨入海，消散无迹了。
　　而那张写着她的名字的点鬼簿上的朱砂诗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色，最后，化为一行灰暗的形状。
　　白骨成丘雪成山，愿把余生求金丹……
　　求金丹，奈何奈何，朱砂已暗，故人相见，千万难。

　　叶锦焰攥紧了手中的盒子，眼中像是有把火，明明灭灭地烧着，很快就烧红了他的眼眶。
　　那一年，罗浮仙用十六道金针紧急封住赵晗各路经脉，总算撑到了他归位。
　　叶琦菲最后还是将赵晗带出了剑冢。不知两人究竟在里面遭遇了什么，赵晗大病一场醒来后成了个痴子，完整的话也不会说了，但剑术却是一日千里，如同脱胎换骨。
　　叶琦菲满头青丝尽成白发，虽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外人不知其事，不过是因为她一直用药物强撑着的缘故。
　　这十年来，他踏遍千山。
　　一开始，为了找寻治愈赵晗和叶琦菲的良方。
　　后来？
　　后来，是为了救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