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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漫长的誓约 ...


  •   1.

      “伊斯塔布,这就是你的力量吗?”

      穆觉得可怕,手镰在他的身旁来来去去的比划,就像馋嘴的孩子设计他的蛋糕。他想逃跑,伊斯塔布也那样喊了,然而他又忍不住注视这诡异的一幕。伊斯塔布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这模样,好像在那里见过,塞特...他伸出去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塞特在复活岛上丧失意志,被伊斯塔布的人格取代时也是这样,挣扎过,又放弃了,如果他再努力一点...

      “快跑啊,你怎么还在这里?再不跑我吃了你!”

      “你吃了我吧,这里是宇宙,我们早就离开大气层了,我没有地方可以逃走。”

      伊斯塔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并非生下来就是坏蛋,少年塞特证明了这一点。他会有今天,也许是战场上见惯了死亡,流亡生涯中为了保护同族,还有朋友的欺骗与背叛...

      穆瞥了一眼显示屏,地球已经在他们脚下,蓝色的行星和伊利西亚一样美丽,一样静谧。共生体要吃了他,看起来不像说谎,穆初时惊慌,看出对方的用意后,反而平静下来。

      他抹去脸上的血迹,端坐在伊斯塔布面前。这种生化兵器大概会吸收同类,如果那样可以改善伊斯塔布的基因,减少他的暴戾,让他感受到生命里的光明和爱,似乎也不坏。反正都要死,且当作补偿他的伤害吧。

      身后事已交代给沙加,死亡变得不再可怕,穆心平气和的看着伊斯塔布。清澈的眼眸,透明的碧绿,和万年前一般别无二致,温暖、安详,一眼就能洞穿灵魂。

      伊斯塔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自视甚高的尊严抵挡不住共生体的欲念。穆就在眼前,他真想扑过去,咬成碎片,连皮带肉吞进肚子里,发自内心的疯狂难以抑制。可是另一种执念,紧紧抓住他的神经,过去种种不断在眼前闪现。

      他快要死了,群星神殿精美的穹顶在头上盘旋,这时候,伸来一双温暖的手,抚平他身上的伤痛,从身体到心灵。他蓬松的长发像清晨的朝雾,皎白的脸蛋像云霭中的月牙,晶莹剔透的眼睛恰似夜晚的明星。他微微一笑,暗黑中隐约飘散出一缕暗香,令人心驰神往。

      “吃了他...”

      “不!”

      我出生行伍,在战场上打滚,冷眼瞧着敌人肢体断裂,一个个倒下,也目睹过战友的牺牲。我荣耀一生,满手鲜血,做过无数残酷暴虐之事,陷身于污淖之中,我想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穆,只有他,灵魂纯净得像水晶一样,我只要看见他,好像连自己也干净了。我生命里就剩下这一点洁净,你不能夺走!

      伊斯塔布发出绝望的咆哮,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他越是抗拒越是遭到重重围攻。共生体占据了体内的优势地位,肆无忌惮的改造细胞,释放更多激素驯服宿主,抹杀掉他最后一丝人性。

      “伊斯塔布,你可以不听命于恶魔,你能做到,不要放弃伊利西亚战神的荣耀,你从前即使失败,也没有抛弃过尊严。想一想你的骄傲,你的矜持,不要沦为生化兵器的奴隶。”

      “滚开!你不是恨我吗?我叫你滚啊…”

      伊斯塔布所有的力量都用于与自己战斗,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尽捡粗鲁之词辱骂,希望穆快快离开,至少远离他的视线。星船就那么大,共生体感官异常敏锐,此举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没地方去了,登上这艘飞船就是死路一条,我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还怕面对你吗?”

      伊斯塔布血脉喷张,与共生体僵持不下,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增加了穆的胆气,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去。

      “你做什么?你疯了吗?快滚!”

      “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恨你,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分道扬镳,最后反目成仇。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会死在这里,或是旅途的终点。让我亲眼见证好吗?你是否如名号一般无坚不摧,战胜自己,抑或败给欲望。”

      与自己作战,比以往任何一场战斗都要艰险。战神耗尽全力,扳住企图偷袭的镰臂,赤色的瞳孔里,分明呈现出穆的身影,向他靠近,伸手轻抚他的额头,送出星光璀璨的小宇宙。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保持着一贯的坚定,清澈的眸子里眼波流转,充满柔情。

      猎物靠近,,邪眼狠狠瞪着他,发出捕杀指令,漆黑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缝隙。共生体突破了宿主的钳制,挥起镰臂扑向目标。穆镇静端坐,向伊斯塔布送去温暖治愈的小宇宙。躲不躲都一样,他宁愿做一些挽救,深深的目光里藏着悲伤,些许歉疚,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

      “伊斯塔布,你的选择是什么?作为战神的骄傲,还是屈服于本能的堕落?我也要修正自己的谬误,我做人太严苛了,只要你能解脱,无论什么样子,我都会祝福你。”

      伊斯塔布体内的优势资源被共生体侵夺,他再也没有神力阻挡屠杀,慌乱中,他摸到了自己的武器,反手一击扎破了畸形的巨眼,然后背手将镰臂齐生生斩断。共生体连着灵魂,锥心蚀骨的痛,豆大的汗珠混在血污中,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一把将穆推开。

      “滚!把你的虚情假意收起来,我不需要同情...星船尾部有登陆舱,够你回去...”

      这一句话耗尽了他的心力,伊斯塔布举起镰刀,破坏了星船之壁。在真空的负压下,他破残的身躯被吸入了漆黑的太空。

      “我回地球做什么?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躲进荒山野岭吗…”

      船舱中的空气呼啸着从断裂处逃走,穆愣住了,想不到会是这个结局。伊斯塔布离去,水晶框架里剩他一个,逃跑吗?没有任何意义,他任由船舱里的气流,把自己也卷入了宇宙。

      星船继续向遥远的纳斯雷斯进发,穆中途离舱,落入茫茫宇宙。失重的感觉,好像沉浮于海洋,无所依从,又比那广袤。神圣衣尚未消失,白羊座头盔遮住了颜面,向他提供氧气。好冷,失去大气层的保护,圣衣表面一定冰不可触。五色行星散布在四面八方,太阳之光明晃耀眼,少量游离星屑擦身而过,声音抛弃了耳朵,只存于回忆中。

      水蓝色星球,在脚下缓缓转动,包裹着洁白的云丝,美得令人心醉。而穆的身旁,有一颗山脉大小的赤红天体,在接近地球的位置停下了,一丛丛碎石群围绕她旋转。不对,这不符合理论物理,天体没有生命,怎么可能随停随走?她确确实实停了下来,彷徨着,像一只瞎眼的巨兽。

      “你也是个圣斗士,不做点什么吗?”

      赤星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悬在天空摇摇欲坠,精神敏锐的一族,被那沉重的磁场压得心塞。空旷黄泉大道上仅余只岩片瓦,沙加盘膝而坐,面对棕发男子的询问,连眼皮也不抬。

      “我打算摧毁特奥蒂瓦坎遗迹,不过这有用吗?我在你身上感受到血石的气息,这才回忆起你也是血斗士,此番作为能否凑效,恐怕你比我更清楚。”

      “毁掉所有血石,你保证那颗玩意不会撞击我们?”

      “抱歉,我什么也保证不了,知天命尽人事而已。”

      白不得已再次抬头,一遍一遍揣测着胜算,没有丝毫头绪,赔上性命可能是白搭,但如果不试一试,则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血石的用处?”

      “穆告诉我的,你可能不信他,但我信。”

      “他是个外星人...”

      “哦,真不走运,我也是外星人。你,还有你身后那个孩子,都是外星人的后裔。”

      “呵呵呵...”

      干涩的笑声从父亲嘴里发出,孩子不明就里的看着他,有些害怕,又不敢开口相询。

      “孩子,记得爸爸跟你讲过圣斗士的故事吗?”

      kiki惴惴的点了点头。

      “守护我们嘉米尔的白羊座,来源于希腊神话,从天而降的金毛羊。我们嘉米尔人隐忍,坚强,华美如漫天繁星,你看,就像那样...”

      孩子随着父亲的视线仰起头,被白敲中后颈,晕了过去。

      “我可以清除世界上所有的血石,无论坠入深海还是埋在地底。血石的淬炼术需要嘉米尔人提供精神力,我的生命早就和它们联结在一起了。”

      “你舍得?”

      “世人尔虞我诈,是死是活与我不相干,我只关心我的儿子。刚才那颗星体联通我的大脑,炫耀她的胜利,真是惨不忍睹。我不甘心,我把孩子带来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做奴隶的。”

      沙加微微抬头,望了一眼昏睡中的kiki。

      “他就是你在寻找的儿子吗…”

      “没错,我可以帮你,但是有一个条件。替我照看他,如果穆能回来,把孩子交给他。否则,送他去一个需要小孩的家庭,做一个普通人,平凡度过一生,或是成为圣斗士,让他自己决定。”

      “我会尽力的,想不到你还记着圣域。”

      “圣域吗?哼,我记得这个称呼,它是什么模样,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是一个嘉米尔人,为了复兴种族尝试过各种努力,无愧于心。你们口中的芸芸众生,太空泛,我看不到。这世界上,我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

      沙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人各有志,你销毁血石,我一定遵守诺言。”

      “你看起来不会骗我,我听说伊利西亚民族是没有谎言的,可惜没机会见到那颗星球了。”

      谈判完毕,双方交换了条件,白从怀里取出自己那枚血水晶,闭上双眼,联结其中的灵魂。他行事阴毒而无悔,史昂对两个徒弟的训导如出一辙。想要什么,就得放弃其它,这很公平。

      “我选好了下一任圣衣修复士...”

      沙加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打断白的感应。

      “他叫什么名字,你的儿子。”

      “kiki...”

      他紧握鲜艳欲滴的血石,释放了束缚于晶格间的念力,石头顿时粉碎,冤魂呜咽着挣脱诅咒,钻进白的身体,将他负罪的灵魂一并带走,上了天堂。沙加嫌恶的皱起了眉头,炼制血石的秘术,类似南亚民间流行的蛊术。术士困住死者灵魂为己所用,最终难逃恶灵反噬的结果。可恨,可悲,可叹...

      “史昂老师,我是一个嘉米尔人,我没有错,这就把你教我的一切还给您...”

      白死了,灵魂离开肉身,遗体继续保持着临终前骄傲姿态,屹立于黄泉大道。血斗士罪恶的杀戮场,成了他们自己的坟墓,微微张开的嘴唇,无声倾诉着胸中的抱负。

      “这就叫死不悔改...”

      他死亡的一瞬间,所有桎梏于精神力下的血石,破碎了,一枚也没有留下。赤星失去了导航,进退两难,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不太对...她应该追着星船飞走啊,这不符合理论物理...

      毒瘤悬挂在天空,虽然没有坠落下来,只要她不离开,危机就没有解除。之后的状况不在穆的计划中,他已经走了,这幅千金重担,端端架在了沙加的肩上。

      “来吧,迷途的魔鬼,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2.

      赤红色小行星停下了,在距离地球不远的位置踌躇不前,它忽然静止,那些围绕它旋转的碎石顿时失去引力,四下散入宇宙空间。

      真空中没有摩擦力,行动不便,大大小小的石块,快要撞上之前被穆轻轻拨开。应付了数量最多的一波,他恍惚看到伊斯塔布,身受重伤漂浮在碎石带中。

      战甲还在,他应该活着,这些装备在设计之初考虑了宇宙战斗。护甲的分子间储存着氧气,同时具有隔热、抗压、阻挡辐射的功能,短时间内不会让主人死于宇宙空间。

      “伊斯塔布!”

      穆张开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是了,声音的传播需要介质,这里几乎没有气体。他略微提升小宇宙,靠推动石块的反作用力给自己制造加速度,几经周折,来到了伊斯塔布身边。那人脸色苍白,毫无生气,肋下和下颔几处血淋淋的切口,献血聚集成一个个液态球体,洒入太空。

      战神的确还活着,胸口微微起伏,离死不算很远。穆抓住了他的手腕,快速封锁掉身上几处循环节点,将自己的小宇宙源源不断输送过去,替他治疗伤势。

      可惜无法进行精神交流,伊斯塔布变成了人类,那不可一世的气魄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消退。母星碎片携带着伊利西亚的暗能量,她一丝不动,仿佛在思考。与普通天体不同,她聪明多了,导航水晶发生剧变,还值得相信吗?

      伊斯塔布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一度疼痛难忍,失去了意识,又在一片安宁安详的小宇宙中重获新生。视野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难以置信,竟然看到了穆。

      “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费了不少力气,却没有声音发出,对了,这里是太空。穆的小宇宙,在寂静中燃烧,要怎样形容呢?黑暗中的火苗,暗夜里的星辰,明亮而不耀眼,绚烂却不夺目。再次感觉这温馨一幕,恍若隔世,一万年前,群星之神眷顾伊利西亚的战士,遣去善良的祭司,让他在生命将尽之时重获新生。

      一些感动,夹杂着叹惋。

      小行星决定了,这一颗蓝色星球充满生机,极大可能性拥有智慧型生命。她再次启动,燃烧核急速升温,能量输出放至最大,卯足了劲要往地球上撞。

      中央核心沸腾着,磁力覆盖住周围空间,重新吸引质量较小的物体,围着轨道公转。而这一次情况不大相同,她能量倍增,磁力比最初强了好几倍,公转轨道维持不到数秒,崩溃,距小行星稍近的一切物体被吸附到天体表面。

      穆和伊斯塔布的身子动了一下,忽然间,强大的磁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拉扯两人,往那颗红色碎片上坠落。

      “!”

      人类的小宇宙怎比得过整个伊利西亚的黑暗意志?虽然竭力抵抗,还是一寸一寸往小行星方向挪动着。

      两人没有办法做有效沟通,只得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对方,这种尴尬,让他们回忆起一万年前逃离母星的情形。对了…两人同时回忆起了灭绝伊利西亚的那种病毒。

      伊斯塔布请求母星的帮助,她穿越星际,经历漫长旅途,绝不可能只带了一个空壳。碎片周身必定遍布病毒,不会错的。与伊斯塔布掌控的生化兵器不同,那些都是原生,具有传染性且不受控制的家伙。

      他们挣脱不了引力,迟早会被吸到小行星上面去。真是讽刺的结局啊,一万年的努力转回到起点,人类果然逃不过命运。

      我们的亲人,都在上面吗?那些不安,嗔怒,痛苦的灵魂。明知挣扎徒劳,他们还是燃烧起小宇宙负隅顽抗。

      穆摸了摸面颊,该死,他的伊修托利刚才在船舱中与伊斯塔布打架丢失了。对方一记老拳砸过来,不仅面具飞掉,嘴角还肿了一块。如果伊修托利在,就能进入灵魂世界,对付小行星的磁力线。

      灵魂的本质是波动,引力也是,特殊形式的能源。宇宙中能量守恒,不会增加或减少,但可以在各种形态之间转换。嘉米尔人的念动力便是精神转换为磁力最好的例子。这一片混乱,数不尽的石块,哪里去寻找一个小小面具?

      绝望中,穆回忆起星船远离母星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的心仿佛也随着家园死掉了。伊利西亚民歌,被嘉米尔人带入高原,口耳相传。历经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含糊了歌词,荒走了腔调,一代代传到史昂口里。

      穆小时候不懂,那傲视天下的王者,也有失落的哀愁。他视史昂如父,暗地里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包括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歌曲。

      “葡萄藤的阴影下,有我小小的家。纺织亚麻,追逐羊儿,在这里生活,虽然你已经不在这里…”

      这就是伊利西亚人的命运吗?凄凉的曲调从心底淌过,歌词并不伤感,流浪星际之人赋予它悲怆的内涵。他们天性敏感,接触世界率真而真切,白发老人是否从血液中感受到这份哀伤?又或者,在他的生命中,另一些悸动与民族旋律悄然吻合。

      伊斯塔布一辈子都搞不懂穆的想法,在这寂静太空,无声世界,遗留的音符随着心灵跌宕起伏,他第一次听见了穆的心灵。凄婉的旋律,沿着精神交流,进入另一个人的心中。争斗了那么久,只此一样,两人感同身受。

      伊斯塔布从来没有表露过哀伤,他不想,他不能,他是民族的中流砥柱,人人崇拜的战神。一万年前,星船上的歌谣,让他许下心愿,重建故乡。现在功亏一篑,大势已去,偏偏又回到了那时光景。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呢?真好听…”

      “我也不知道,一个老人那样唱过,我听得多,就记下来了。”

      “可以教我吗?”

      “…”

      “求求你…”

      某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狂风在室外呼啸,高原石塔收容了惊魂未定的少年。篝火噼啪作响,赤红的火光跳跃上古旧的墙壁,穆躺在旁边,天地因此而温暖。他为什么孑然一身?传说中嘉米尔魔境的主人比油画里的圣徒还要美丽,有他在,无人区变得不再可怕,卡门普斯少爷阖上眼脸安然入梦。

      伊利西亚人朦胧的记忆被这首歌曲,从灵魂深处唤醒。少爷还小,不懂这股莫名的悲恸,睡梦中眼泪顺着脸庞落入了尘泥。

      “葡萄藤的阴影下,有我小小的家…”

      战神的小宇宙忽然改变了形态,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红眼,如噩梦初醒,记不得身在何处。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惨不忍睹的残局。小行星,碎石带,远去的星船,地球,还有穆…少年期盼的神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怜的卡门普斯少爷一只鸡都没有杀过。

      “这是哪里?”

      他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嘴角一个小小弧度,稚气未脱。张口询问,没有声音出来。

      “塞特?你还活着,你是塞特吗?”

      不可思议!那孩子单纯的人格,坚强的存活在羽蛇神暴躁的灵魂里。

      穆忘了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接连问了几句,才想起不会得到回答。塞特看到自己变异的身体,突出关节的骨刺,几处可怕的创口还在作痛。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复活岛,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

      伊利西亚民歌,贯穿了流浪者的心灵,揭开他们的旧痂,露出难以愈合的创伤,唤醒了战神体内单纯的人格。塞特回来了,他永远记得嘉米尔的旅途,每一分每一秒,记得他人生第一个愿望,第一个执着。

      但愿这一切还不算太晚。

      “穆,我要保护你…”

      他曾为了自己的渺小而自卑,这是第一次,伊斯塔布的身躯给予他无所不能的自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实现心愿。在他的一生中,此刻感知最为清晰,他能自如运用体内的神力,清楚的感觉到穆的存在,还有那颗危险的天体。

      塞特需要伊斯塔布,伊斯塔布也需要他,两个不同时空下诞生的人格,合二为一。他终于可以做一次理想中的英雄,皎白的圣山,山巅石塔,少年抱着伊修托利一步步靠近梦想,过去种种在眼前浮现。战神之力汇聚到塞特手心,他燃烧全部小宇宙,白光闪过,冲击波把他与穆推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的身躯冲向母星碎片,反作用力将穆送入了地球与小行星磁场均触及不到的安全地带。这一推相当于火箭升空的三级脱离,牛顿第三定律,父亲教他的…

      穆还没有明白过来,已经飞了出去,塞特最后的小宇宙爆发如灿烂的恒星,转瞬即逝,刹那光辉,随即坍塌不见,消失在小行星强大的磁力下。没有人知道战神最后看见了什么,背着太阳,他的侧颜坚毅如铁。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相隔太远,碎石带阻挡了穆的视线。

      穆心中大恸,他也知道这个救人的方法,牛顿第三定律。可是伊斯塔布善恶难定,穆不敢贸然放他回地面,最终,他还是戒备着少年,直到他毫不犹豫的用生命,挽救了自己。

      他走了,一句告别也没有。灵魂围绕引力轮回,小行星远离地球之后,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见到。群星神殿的邂逅,嘉米尔高原的重逢,灰飞烟灭。一场梦做了一万年,回到原点,从此浩瀚星海,永不相遇。

      加隆攀附在星船表面,也到了宇宙,他在穿越大气层的震荡中颠得死去活来。稀里糊涂睁开眼睛,人已经漂浮在太空,飞船不知所踪。

      居然没有窒息!天哪,这玩意真好用,不仅能打架,还可以做太空服。他佩服起炼金师的先见之明,把神圣衣设计成适用于宇宙战斗的装备。双子座头盔的造型次了点,但不影响功能,当氧气面罩用,勉为其难吧。

      他向后送出一些力量,在没有摩擦力的空间滑行,途径碎石带,被砸了满头满脸。好在没有重力,速度不快,即使撞上了也不痛。一件洁白,精巧的事物出现在视野边缘。加隆好奇的飘过去,拾在手心。

      六片展开的羽翼,独目,这不是穆的伊修托利吗?太好了,他刚才还提心吊胆,星船不要跑得太远,谢天谢地。面具落在这里,穆一定不会远了。

      他顿时精神百倍,擦亮双眼四处查看,本来想叫,他刚才试过,一点用也没有。不一会,加隆感受到两个小宇宙,是穆和伊斯塔布,再熟悉不过。但愿那个混蛋千万不要狗急跳墙,伤害他…

      他加快速度往小宇宙爆炸的方向前进,忽然一阵能量起伏,碎石群在由远及近的冲击波中震颤,好家伙!加隆双手护住头,一大波石子潮水般扑来,锤打在圣衣上,把他推了回去。好容易向前摸索了半天,又给冲回到原处,他不由得恼怒。透过双臂之间的缝隙,隐约看到一团白色发光的事物飞过身畔。

      能量流停止后,伊斯塔布的小宇宙彻底消失了,穆也感应不到,他该不会卷进爆炸了吧。加隆打了个冷战,再去寻找那道白光,光芒不再,来路上似乎多了一个金色的身影,反射着阳光,看不分明。

      “是穆吗?”

      他心跳加速,朝那个方向划过去,上帝保佑是他,穆应该穿了黄金圣衣的,那么就和发生的一切吻合了。漂浮在宇宙中的金色的确是穆,他感觉不大好,圣衣里储备的氧气渐渐耗尽,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地球不远了,他应该地面去,塞特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回去做什么呢?世上唯一一个蓝血的人类,苟延残喘,活着被人类猎奇吗...伊斯塔布有他的骄傲,穆也有...

      “我要上哪?”

      他向自己提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当初破坏伊斯塔布建立的殖民地,这是报应,自作自受。宇宙浩瀚无垠,听说人死去之后□□不会腐朽也无法转世,和睡着了一样,保持着生前优雅的姿态,在黑暗中漫无边际的漂流。

      “唉,真冷啊...”

      大气层外的温度比南极还低,失去生命特征之后还会更冷,漫出眼眶的泪水凝结成冰晶,蛛丝一样牵上睫毛。上一次生命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寒冷、孤独、绝望紧紧将他包围。这一次连伊斯塔布也走了,无论地球还是遥远的伊利西亚,大概没有一颗行星愿意接纳他吧。

      他闭上了眼睛,不远处另一个金色身影,正在努力向他靠近。

      加隆是个天生的冒险家,敢上九天放火,敢下五洋投毒。小时候在街头流浪,无家可归,去了人称闹鬼的废弃教堂里居住,还把哥哥也骗了进去。兄弟俩因此摆脱了露宿街头的命运,确有孤魂野鬼想吓唬孩子,反被他凶恶的眼神瞪了回去,瑟缩在黑暗中不敢现身。

      他不惧权威,不畏鬼神,不信命运,下过百慕大三角,表白过外星生命。如果把他的故事书写成册,必是骇人听闻,又勾起读者发自内心的羡慕。在他所有疯狂的行为中,爬宇宙飞船,最危险,简直不要命了。

      太空之行的际遇超出冒险家想象,失去重力束缚,好像遨游在梦里,又比那真切、比那清晰。月球,火星,金星,在不远处旋转,不同颜色的星球,仿佛触手可及。他以前在图片里见过,不及身临其境的壮丽与震撼,遗憾的是不能尽心欣赏。

      “真是他,谢天谢地!”

      加隆够到了穆,稍一劲,揽进怀里。他脸上挂着伤,面容憔悴,阖着眼睑。加隆没有激动太久,一阵晕眩袭来,他大口吸气仍感憋闷。两人差不多同时脱离星船的,这时氧气正好告罄。

      宇宙空间没有摩擦力,只需推动一下就能自动滑行,地球不远了,笼盖了大半个视野。教物理的那个老东西最好没有瞎说,否则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加隆这么想着,向身后释放爆破,他们就像乘着索道一样,沿笔直的轨迹,凌空滑翔。

      唉,这家伙,不会游泳就罢了,看来也缺乏做宇航员的潜质。

      加隆低头吻上穆的嘴唇,将宝贵的氧气送进他的口里,好像不久之前才做过同样的事情,在南太平洋的凤凰群岛。那时候加隆受了重伤,穆落到水里一个劲扑腾,别看他肉没有几斤,力气不小,还是现在的样子和蔼。

      同样的冰晶从加隆眼角浮出,穆是出于无奈,他却是喜极而泣。

      “穆,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开着船,在海上航行,乘风破浪。回港的时候是晚上,漫天星斗,天空与大海浑然一体。那时我就想,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带你一同在星星的海洋里遨游,这愿望竟然成了真...”

      浩如烟海的银河,星光织成瀑布,还有许许多多,肉眼辨不清的遥远星系,弥漫中诞生恒星的星云。丝蕾状的紫色与海蓝脉冲纠缠纵生,摇曳生姿,沉淀出智者的低语绽放出诗人的浪漫 ,宛如梦幻。

      氧气快要耗尽,他们相伴抵达大气层外,少量稀薄空气立刻吸附到圣衣表面,头盔重新充盈氧气,流进两人的胸口。

      “我听到你说话了,是加隆吗?”

      穆做了一个梦,他被师兄追赶失足落入大海,有一个男子,从背后抱住他。镇定的心跳透过金属护甲传递到他身上,氧气从炙热的亲吻里流入胸腔,一颗混乱无助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睁开眼,那个男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还是一场梦?”

      他小心的抚摸着加隆的面庞,用指尖描摹出熟悉而怀念的轮廓,这家伙胆子真大,居然追到地球外了。穆不在的这些日子,他蓄出了胡渣子,配合紧锁的眉头,颇有沧桑之感。

      “这里怎么会有声音呢?真奇怪...”

      “你傻啊,圣衣头盔有通讯功能,亏你还是修复士。”

      加隆也醒了,听见穆的声音,滴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双子座的表情总是丰富多彩,成熟的一面深沉忧郁,顽皮的一面稚气犹存。穆被他的生动感染,丢下沉重的负担,双手勾住加隆的脖颈,把他蓝色的大头埋进怀里。

      “你怎么找到我的?”

      “喏,你丢三落四,忘记了自己的东西,还有我...”

      加隆紧紧握着的伊修托利,轻轻戴在穆脸上,无论他是人类还是其它什么,阻挡不了这个男人的执着。

      我是外星人,穆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虽然可以和他说话,有些内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加隆大剌剌的敲着穆,打哑谜吗?挺有意思,他当然明白穆在想什么。粗糙有力的指腹,摩上穆的脸蛋、眉间、眼角,下颔。盖亚大地可以作证,复活岛失传的上古婚礼,他们以泥土为信物,交换了彼此的誓言。

      “想反悔?太晚了,我一万年前就知道你是外星人,聊点有新意的好不好。”

      噢,别的...他这才想起来,身后隐藏着危险。面具失而复得,穆立刻感受到来自宇宙的辐射。一些天文事件发生了,波动长存于宇宙空间。来自地球的磁场生机勃勃,可是和一万年前相比,略显躁动。太阳、月亮、行星,邻近天体的脉搏一缕一缕,清晰可见。而遥远星系发生的事件,传到银河边缘,如同背景色一样模糊难辨。

      他感受到加隆心脏跳动着真挚的爱情,还有自己,远离地球磁场,每一个细胞都活络起来,飘飘然。仿佛昨日重现,一种奇妙的自信让他感到可以变回普通人,合适的磁场,对爱情的向往,还有特殊天文事件…

      所有条件似乎都凑齐了,所谓天文事件,非常讽刺,正是出现在地球附近的那一颗…母星碎片整备完毕,其上黑暗的灵魂狂啸不止,生成与地球相反的磁场,孤注一掷,将要冲击这颗行星。她汹涌着怒吼的邪恶能量,出现在灵魂视界,冤魂的执念即是磁场,也是小行星行进的动力,想要侵略地球的祸首。

      有一层致密的磁场保护,核弹头也靠近不了,她全速前进,快要进入俯冲点。加隆也看见了,同在大气层之外的两个人,被黑暗能量场压得喘不过气,一阵阵反胃。

      “我早就想问了,这是什么,彗星吗?”

      “并不是,这是伊斯塔布唤来的侵略者,在一万年前摧毁了伊利西亚。她逼迫我们逃难,故意放走我们,为她寻找下一个可供感染的星球。”

      “不就是一块石头...她要地球干什么,又不能吃…”

      “天体是她的一种形态,一个宿主,她还可以物化,形成病毒,物质世界看不到她的真面目。我感受到了,贪婪、憎恨、傲慢,宇宙深处的一股暗能量,为了散播毁灭而存在。”

      “可恶,得想办法阻止她。”

      加隆提升小宇宙,试图在她没有碰到大气层之前用暴力改变小行星运行轨迹,穆挡下他的手,摇了摇头。

      “没用的,伊斯塔布刚才被引力吸走,他不是一个束手就范的人,必有一番争斗,所以你才有时间找到我。可惜呢,被镇压了,即使是战神也对抗不了数以千万计的伊利西亚冤魂,还有背后的暗能量。”

      “我不能看着她坠落。”

      “当然不能,加隆,我一个办法,希望十分渺茫…”

      3.

      她更近了…那颗赤红色的天体,做好了冲击的准备,岩石缝隙间挥发出蒸汽,形同飘带,内核的高温可想而知。她的体格并不十分广阔,单位体积质量却比地球大多了。磁场影响了地面,海洋在白日里迅速涨潮,涌入城市。江河湖海,以水为邻的地区沿岸,遭遇洪灾,状似上一个地质期的海侵。

      第五个太阳纪,对应地史学上第五次物种大灭绝。玛雅人知道,他们的先祖将在一万年后重返地球,以审判者的姿态,带着死亡降临。邪恶生物感受到恶首的召唤,在光天化日之下破土而出,小行星带来的暗能量,就是它们的养料。圣斗士们竭力破坏的石像,重新凝聚在一起,纷乱、混杂,没有目的性的冲入人类社会。

      “教皇大人,西伯利亚的卡妙传来讯息,冰层下的猛犸复活了。”

      “大人,北美森林里的泰坦巨蟒…”

      “大人,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吸血鬼成群出动…”

      “大人,罗布泊的僵尸群…”

      “不是派了战士到世界各地吗?控制局势,消灭它们!”

      传令兵一个挨一个排排跪倒在教皇厅猩红色地毯上,内心的惊慌,战胜了对教皇大人畏惧。

      “还愣着干什么,哪传来的消息回哪去,就地解决,懂吗?全都退下吧!”

      迪斯马斯克一顿呵斥,替焦虑的教皇把侍卫们统统赶了出去。

      “你看到了?都是请求增援的,圣域哪还有冗余战斗力?”

      “大人,您不要烦恼,都是些小角色,我们的黄金战士可以料理。”

      “你太乐观了,如果持续恶化呢,如果它掉下来呢?”

      撒加走到迪斯面前,指着天上那颗妖异之星。

      “事情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再说,我记得占星山的传说…”

      “你是说奥林匹斯山麓?”

      “是的,教皇大人,您可以到天上去,全能的宙斯总不至于…”

      他说了不到一半,被撒加强行打断。

      “别!宙斯把大地交给雅典娜,繁荣的时候想着霸占,遇到灾难,哼!只怕是幸灾乐祸吧。如果我们胜利了,被他捞个便宜,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我们失败…你指望他老人家会来收尸吗?”

      “离圣域最近的是月宫…”

      “阿尔忒弥斯,她会把灾星引到月亮上去?我们没有盟友,诸神各自为阵,雅典娜的封疆最富庶,他们看笑话还来不及呢。”

      “您至少可以避一避…”

      “我?”

      “是啊,占星山只有教皇能上去,这是女神留的最后一条活路。”

      “迪斯,你知道我是谁,我自认为不输于任何人,堪配教皇之资!我牺牲所有,换来了今天,得到这个职权不是用来逃跑的!”

      “大人…属下会尽力,恐怕难以力挽狂澜。”

      “不,迪斯,你的提议很有帮助。我不会去奥林匹斯山求那群家伙,可是占星山,应该看一看,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

      沙加收起佛珠,为满地伏尸超度,从特奥蒂瓦坎深处蹿出来的妖魔被他全部消灭。小行星靠近,压迫他清静的小宇宙不得安宁。他抱起熟睡的kiki,给他覆上父亲的衣服,可怜的孩子。

      “穆没有回来,你也死了,竟没有办法驱逐她吗?”

      红色天体一如既往的挂在天上,特奥蒂瓦坎空空如也,不值得他逗留。回圣域吗?这时候,就算所有人聚在一起也没用,不能按普通思路推想。穆的笔记…他想起穆离开前说过,嘉米尔石塔里有他所有的记录,那里的磁场与别处不同,正好去看看。

      茫茫宇宙...银河...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之外,小型天体冲撞地球,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精神世界呈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幅景象。数不清的冤魂在黑暗的掩护下张牙舞爪,向大气层染指。

      “这颗星体遍布病毒,绝不能接近。我有一个办法,在灵魂世界,精神力可以转化为磁场,把她推开。”

      “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帮忙,两人够吗?”

      “我试着降解DNA,伊利西亚人细胞里的螺旋双链高度聚合,其中蕴藏的能量,分解之时会随着分子键的断裂溢出,我担心仍是杯水车薪,不足以阻止她前进。”

      “不试试怎么知道?”

      “是的,没辙了。可是我要提醒你,DNA完全降解的时候,我会变成普通人,伊修托利将永远失效。我们的灵魂无法再停留于这个空间,也许回不了□□,失去神智,永远在异空间漂流。”

      “听上去很刺激,也就是说,时间有限。”

      “是的,届时即使失败,也必须迅速离开。”

      “我们会成功的,只是有一点可惜,还想利用你征服世界。”

      “噢…”

      “算了,退而求其次吧,世界什么的就留给别人,你在就好。”

      穆闭上了眼睛,没有搭理他,小宇宙源源不断的从体内流出,令加隆叹为观止,伊利西亚人的生命里藏着一整个星系。他的肌理变得透明,黛青色脉络逐渐转淡,紫青色,紫色…

      “不后悔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犹豫,畅然之情自然流露。

      “过去的事情,撒加,我…”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生苦短,何不放下负赘,去实现当初的誓约?有一种感觉,心灵为之颤抖,称做感动。加隆深深拥吻了穆,他也阖上眼帘,最后一次进入白石砌成的花园。那里留下了他们初次相遇的痕迹,一万年过去,风景是否如旧?

      他双足轻点,飘进穆的心灵,草绿了,星亮了,凋零的骨蕾昂起头颅,再次绽放鲜艳。仍然是矜持的美艳,含蓄的风情,不过和从前不大相同。迷雾尽散,色彩变得鲜活,脚踏之处是□□的巨石,泥土散发着芬芳,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园主人喜欢他崭新的家园,肯定自己,得到了爱情。

      “看见了吗?她就在外面。”

      加隆顺着穆的指点,看见了天边雷霆万顷的乌云,闪闪怒意,嗷嗷悲鸣。小行星像一个移动的地狱,经过花园边界,一条暗灰色磁力带,蜿蜒在两个空间交接的地带。每一个灵魂都有其独特的波段,在精神视界,成为与之匹配的颜色,跃然眼中。这是只存在心灵中,人类肉眼无法分辨的色谱。

      “你看,那条是小行星磁力线,在灵魂视界有形可见的。她很强,简直无懈可击,这里会毁掉吧,想不到会成为战场...”

      “没关系,这里不会消失的,你以后只是看不到了而已,它永远在你心里,还有我的。”

      穆将DNA降解释放的能量握在掌心,精神世界里物化出一条淡紫色光带,水晶的质感,清澈晶莹。加隆则是狂野的蓝,一如大西洋深邃的海水,澎湃着激烈,暗涌着柔情。

      小行星还未碰到大气,首先遭遇了来自精神世界的抵抗。在另度空间,能量转化为磁场,明亮而充满生气的光,深蓝纠葛着淡紫,与母星碎片的黑暗能量互相抵消,湮灭。精神花园不堪重创,陷裂坍塌,茂盛的植被被翻滚的地动吞噬。她想一举碾碎穆的精神,这个人却是坚韧不屈的,连同另一个人,他桀骜不驯的伴侣。

      “好像,差得挺多...”

      花园整个陷入了地底,脚下是无尽的虚空,闪电一缕缕划过,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深重的梦魇。

      “别怕,都是幻象。”

      “真可怕,虽然只有一小块,伊利西亚的邪能尽在其中。她远比地球强大,我们燃尽小宇宙也难以撼动。”

      “不,她胜不了,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是也说低估了地球人类吗。”

      加隆把穆抱在怀里,用坚强的语气鼓励他,两人一同抗击天体磁场。他们在现实世界的□□,头部难承重压,鲜血迸流,从额角爬上眉梢。这由内而外的伤,肉眼难见,却是真实存在的,圣衣也保护不了。

      占星山笔挺高耸,冲入云霄,历来只有教皇有资格进入。奥林匹斯山上刮来凛冽之风,伴随着一代王者在此长眠。山顶干燥、寒冷,十年来,老人的遗体并没有严重腐化,面容依稀可辨。他死于非命,遗容却是平静,安详的。

      那日惊变之后,撒加刻意回避,再也没有造访过这个地方。他有时会得逞的狂喜,偶尔失落,无论什么情绪下,都不愿回顾往事,重视这一幕。

      许多年了,他终于肯回来,将史昂的尸首移进星楼,有屋檐遮风避雨,勉强算是收尸。这位教皇亦师亦长,撒加敬过,畏过,更深深的恨过他。直到身居高位,才知高处不胜寒,当年种种细细思量,也许自己会错了意。

      他为什么单独召见艾俄洛斯和自己,提出教皇传位?他明知自己藏着祸心,又为什么独上占星山,苦口婆心的劝说?他语重心长,留了余地,是在期待什么吗?

      这些疑问,火星一样闪过脑海,被他快速掐断,不肯细想。后来又多次与穆交锋,他眉间眼角,像极了史昂面具下的模样,特别那伤心失望的眼神。逝者已逝,往事已矣…

      “我没有错…”

      十年后,他再说这句话,对着空山,没了年少时的豪迈与狂妄,凄凉之感溢于言表。他早就知道,也许正遂了他的心愿,也许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也许…

      他取下沉重的头冠,抹去眼泪。

      “老东西,你未卜先知,以为自己什么都料到了吗?”

      稍作休整,撒加来到星楼的密室翻查古卷,他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找到一本玛雅预言。人类历史上所有重大事件一条一条陈述其上,包括第五个太阳纪的终结。离天界最近的地方,那颗红色天体更显得妖异刺眼,她就是“伊利西亚”吗?要来带走玛雅人,还有其它的后裔。

      教皇之前的日子没有闲过,他四处走访,NASA等组织对这颗天体一无所知,科学家指出星球周围有一层致密磁力网,所以导弹头到达不了。另一个方案是强行登陆,勇敢的宇航员出发后,在距离小行星不远的位置失去了联系。战争女神对此一筹莫展吗?他将古卷来来回回的翻查,可惜没有这样的专家,替他检查是否含着隐喻。

      撒加垂着头,略感疲劳,刚才冥想中,灵魂离体飘到遥远的地方,见到加隆,似乎还与羽蛇神干了一架。想到不省心的弟弟,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度传入脑海,是加隆的小宇宙,在头顶?他怎么飞到天上去了!

      撒加猛的站起来,仰望天空,那颗红色星体邪异的能量一丝丝传到占星山。对了,此处正是地球的宇宙防线,天地交界,他感到加隆的小宇宙被小行星压迫着,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可恶,你这混蛋怎么上去的!”

      教皇束手无策,不住的懊恼,这时候,一个缥缈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银色卷发的美丽女子,带着几分冷艳,凛然不可侵犯。

      “你是谁?”

      “我是谁这不重要,你又是谁?无论你是谁,是否是圣域的教皇,与我并无相干。你来到占星山,这是地面通往天国的通道,地球之外进行着激战。那颗红色天体不属于银河系,不能让她来到地球,你得阻止她。”

      “你是天上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去,还是你有万全的办法?”

      “奥林匹斯山不准备敞开大门迎战伊利西亚,你得靠自己。占星山的星楼仿造巴比伦通天塔建造,凡人是不允许登天的,但灵魂可以。顶端的水晶立方可以将你的小宇宙送到天外,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祝你们胜利。”

      银发女子手持月亮手杖,留下一席话,漠然离去,仪态万方。

      “地球沦陷了,月亮就是下一个目标!”

      那女子缓缓回首,消失在奥林匹斯山麓。她来自月宫,应该不会说谎。伊利西亚碎片侵犯太阳系,地球首当其冲,众神作壁上观,都等着坐收渔利。只有阿尔忒弥斯,在月宫里目睹了小行星的全貌,受到强烈威胁。

      撒加依言攀上顶楼,在厚厚的尘埃下找到了水晶立方,此物大概是穆大陆遗物,与五维超体原理类似,充作大地通往宇宙空间的一条捷径。

      “但愿这有用。”

      他将自己的小宇宙送出去,透过水晶立方,涌入位于太空,穆的伊修托利,即刻转化为磁场。小行星受到的抵抗增强了,气势上依然压制地球,还差很多。

      教皇用小宇宙联络其它圣斗士,收到讯息的战士纷纷传递小宇宙,各个星座升上天空,组成夜晚天幕上璀璨的星图。

      “好像有人在帮我们,那些熟悉的朋友…”

      “唔,那些家伙果然没有闲着。”

      磁场忽然增强了,小行星被迫减速,要完全停下来,还差一些。

      正在这个时候,大量灵魂穿越水晶立方,加入宇宙战场,在精神世界里,不同灵魂的波段,五彩斑斓,交织起来形成明亮的光,扫去小行星上的阴霾。

      “这些是?”

      素未谋面的青年,奔跑,微笑着穿越精神空间,化作光束。那些圣衣,已然碎裂,还没有修好。

      “这些是灵魂,死去的圣斗士,我没有见过他们。从圣衣上看,好像来自嘉米尔坟场。”

      穆说对了,沙加正位于中印边境的嘉米尔高原。与撒加的动机一样,他翻阅嘉米尔笔记,门口那座坟场,正是某次大战的战场,所以此地磁场异常。

      战士的英魂感应到地球外的侵略者,呼啸着,跃跃欲试。

      “看来我来对了。”

      沙加盘膝而坐,替英魂超度,忽尔挥舞佛珠,死去的圣斗士纷纷去往太空。小行星似乎没有进一步前进,光与暗两个磁场在大气层外对峙,不相上下。她不动了,停下来保留力量,狡诈的伊利西亚碎片觉察到,穆的精神世界正在崩溃。

      “加隆,你先走吧,这个空间马上就要消失了!”

      “不!想功亏一篑吗?”

      世界上最后一个伊利西亚人即将消失,蓝色血液随着DNA的降解转化成了鲜红,伊修托利颤动着,裂出细纹,很快就要彻底粉碎。

      “这是我的精神世界,我要抵抗至最后一秒,你陪着也没用,不如活下去,替我保护好肉身。”

      穆的意见无可反驳,如果两个人的灵魂都迷失在异空间,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只有加隆离开,才有办法帮助穆。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临到关头,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为何每到生离死别的关头,他总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分别又是一生。

      4.

      “快走吧,活下来保护我,还有你哥哥。”

      加隆还是没有退出,忿忿不平的盯住小行星,阴险狠毒的猎手。暗能量遁入岩石深处,光明照耀不到的地方。电闪雷鸣退入乌云,虚假的平静下,威胁一点没有减少,她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你已经失败了…愚蠢…”

      精神空间里断断续续,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母星碎片胜券在握,迫不及待的嘲弄对手。穆的面具损毁了,尖锐的碎片,划破了他的额头,流出鲜红色血液。

      “伊利西亚是生命进化更高的形态,区区地球,微不足道,永远胜不了…认命吧…你愚不可及的选择…坚持...”

      曾经的同胞,死后堕落为恶灵那一些,萦绕在穆身旁,沉吟着刻薄的诅咒。

      “我觉得,你正需要我。”

      加隆一声暴喝,亡灵四散逃逸,俗话说鬼怕恶人,果不其然。

      “你看,典型的欺软怕硬。”

      穆有些脱力,冲他笑了笑,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算是默认。的确,有他更好,加隆曾经自吹自擂,和他一起特别有安全感。两个星球精神力的对决,致使磁场紊乱,波及地表。动物们惶恐不安,一些不易觉察的变化,悄悄发生了。

      阿鲁迪巴追踪复苏的食人魔来到玉米神族--尤姆·卡克斯遗迹,他大力掐死了比自己体型更庞大的生物,之后按照教皇吩咐,将小宇宙送去了占星山。女巫坟前芳草萋萋,不知不觉,娅尔罗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一从新绿爬上她的墓碑。

      阿鲁迪巴大手拭去尘埃,石碑上的铭文是他刻的,没有使用工具,单凭指力。年轻的姑娘啊,匆匆经过他的生命,她在地下是否安好?还有这片土地最古老的神祇--尤姆·卡克斯。大气层外的防御线,毁坏在即,阿鲁迪巴思念的姑娘,显现在常青藤下,青春可爱一如生前。

      “阿鲁迪巴...”

      女巫亲切的呼唤回荡在耳边,她从背后拥抱了健壮的金牛座,缱绻之情穿透圣衣,传入阿鲁迪巴心里。轻声呢喃,唤醒生命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美好回忆。爱在人类的心中,自然流露,出于本能,依从真心,死亡也难以隔阻。

      女巫轻盈如羽,阿鲁迪巴试图握住她纤细的小手,双臂交互,从半透明的影像中穿了过去。她果然死了,只剩残存的思念。娅尔罗短暂的出现,未及温存,片刻之后,升上天空。紧接着,从遗迹下涌出形形色色的古人,手持法器,头戴兽形面具,潮水般源源不断,乘着风,攀登天际。

      穆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波动,有人来了,在他身旁,之前一直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诧异的望着周围,一个…两个…三个…以致不计其数,这种强度的精神感应,伊利西亚人!

      “我认得你们,一万年过去了,灵魂漂浮在大气层外,既没有远离也没有转世,是在守望故乡吗?”

      穆没有忘记他们,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有一个名字,一段曲折的经历。他们降解了DNA,生理结构类似普通人,灵魂的频率没怎么变,敏锐而强大。当年一同穿越星际,开拓穆大陆的同伴,几乎都在这里了。他们曲臂拥抱了身后的孩子,后面层层叠叠,还有数之不尽的,伊利西亚人后裔。印度的婆罗门,高原民族嘉米尔,维吾尔之子,还有玛雅。

      穆想起不久前,他和伊斯塔布身陷绝境,两人同时感伤于古老的民歌,那时大概有只音片言的波段散逸出心灵。优美旋律,唤醒了沉睡的故人。他们用微笑,代替回答,浩浩汤汤奔入前方黑暗的深渊。

      磁场间的脆弱的平衡骤然打破,伊利西亚流亡者,站到了地球这一边,脚下是他们精勤建设的家园。文明之光从穆大陆出发,涵盖了华夏,印度,两河流域,南美洲,远至埃及。整个太平洋文化圈,几乎都是天外文明的继承者。他们的子孙遍布诸国,代代迁徙,足迹踏入欧洲,非洲,将血脉流传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诞生出现代社会,有了今天的人类。

      “你错了,堕落者代表不了伊利西亚,我们强大的精神力,来到地球以后,已经融入当地人之中。在母星人之前,还有其它许多天外文明造访过地球,人类基因库远比你揣测的丰富。现在就来听听,地球的回答吧!”

      数不清的灵魂,化作光芒万丈,穿透小行星每一寸物质,强光冲退了黑暗。所有愤怒、怨恨、憎恶,一切堕落的能量被洗涤一空。伊利西亚的,地球的,还有更早在此出现的智慧型生命,聚集在一起,捍卫他们共同的家园。灵魂空间完全崩塌,白光吞没了穆的意识,之后的事情,他全不记得。一个温暖强劲的怀抱,始终环绕着他,些许惊恐,烟消云散。

      伊利西亚碎片上附着的邪恶被击退,也正在此刻,伊修托利完全破碎,化为灰尘。剩下一个光秃秃,毫无生气的小行星,滞留在大气层外,月亮讨厌它谕示的不详,催动磁力,驱逐这颗不速之客。天体按照最初设定的导航,被星船吸引,飞往遥远星系的纳斯雷萨。女神随即偏转了月亮的角度,控制住疯狂的潮汐,使水入湖海,邪恶生物也逐渐隐去。

      加隆和穆,抵抗到最后一秒,错过了逃跑的机会,他们的灵魂与其它地球守护者一道,消失在坍塌的精神世界。神圣衣能量消耗殆尽,恢复成普通形态,保护着两人的身体,从天上坠落。

      奇异天文现象消失了,潮水退去,阴霾散尽,地上的生物沉浸在欢乐欣喜当中,两颗金色流星相伴划过天空,没有人察觉... 爱琴海畔的梭罗别墅,少年公子站在露台眺望,他掏出手巾,擦拭额角,饱满的嘴唇挂着笑意。

      “我刚打算冻结海面来着,这情形,看来是不必了。阿伽门农啊...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我始终看不透他,要不要再帮他一次呢?”

      好像一场梦,漫长又真实,穆恍惚置身于嘉米尔石塔,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中,站着一个银发少年。他是谁?稚嫩的脸蛋,迷惘的赤色瞳孔,好像在哪里见过...穆向他靠近,想询问少年的名字,他化为一阵风,飘上头顶一望无垠的湛蓝。少年纯真、期盼的眼神,打动了他的心。忽然间,身体下坠,变重,他打了个冷颤,睁开了眼睛,带着深深的失落。

      “穆先生醒了!哈哈,您说的没错,他完全没有问题嘛。”

      孩童稚嫩的嗓音,把穆拉回到现实中,一个棕色的小脑袋居高临下望着他,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让他抛掉了飘忽不定的臆想。

      “你是谁?”

      “先生,你忘了吗?我是kiki啊!”

      孩子肆无忌惮的揉搓穆的脸蛋,把他对付父亲的绝招用到了另一个长辈身上。

      “kiki?抱歉孩子,我不记得你了…”

      穆忍不住抚摸余痛未止的头部,只碰到厚厚绷带,找不到伤处。他在脑海里拼命搜索kiki的名字,结果一无所获。最近的记忆是…草药。他看了史昂的笔记,准备买一口锅。之后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与伊修托利一起,遗失在另度空间。

      “蹦极的后遗症,你的先生他脑子摔坏了。”

      一个金色身影,飘入高原石塔。沙加似笑非笑的盯着穆瞧,一大一小两个嘉米尔人,原来还挺挂相,不知内幕的还以为他们是父子。

      “谁叫你不听人劝,这下好了,我从塔卡拉玛干沙漠把你捡回来,都快晒成腊肉了。”

      “沙加?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穆讪讪的摸着脑子,身为黄金战士被人“捡”回去,还是一个经年不见,鲜有交情的修道者,够他难堪好一阵子。沙加那双湛蓝透亮的眼眸洞察世事,蓦然看穿了他的苦恼,换了一种较为轻松的口吻。

      “这个孩子是嘉米尔人,如假包换。他父亲出门远行,叫我代为照料。我看你挺闲的,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可不是吗?可恨的老爹,都不交待一下就丢下了我!”

      孩子揉了揉鼻子,先前哭肿的眼眶又有决堤的趋势。穆瞧了沙加一眼,生平阅历,让他觉察出这个善意的谎言。孩子准是孤儿,父母因为种种亡故了。

      “你叫kiki吗?不怕这里生活清苦?”

      穆和蔼的揉了揉孩子的头顶。

      “我不怕,我要跟着先生等爸爸。你是他的同门,等风平浪静了,他一定会来找你的。先生,我要跟着你。”

      孩子拿定了主意,言语间流露出幼稚的倔强,和自己小时候差不多,穆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那么你要坚强一点,等父亲回来的那一天,让他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kiki使劲点头,小脑袋上上下下摇得像个筛子。

      “我就哭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穆楞了一下,与沙加相视而笑。微风拂起他们的头发,沐浴着阳光,明艳的色彩被度上一层烫金,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沙加,真不好意思。总之,谢谢你。”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穆茫然的看着他,面有愧色。

      “没关系,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你的头部受过严重的撞击,睡了三天三夜呢。”

      “是吗?没有偏瘫真好。”

      “是啊是啊!先生,沙加大人可厉害了。他又会配药又会包扎,我跟他学了很多呢。”

      沙加憋住笑,转过身去,穆很快发现手了臂上缠得乱七八糟的一堆绑带,足足有十厘米厚,看来是这个孩子的杰作。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摸了摸鼓起来的臂膀。

      “沙加,你可给我找了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啊…”

      “那当然了,爸爸说嘉米尔人少得可怜,要不是我,你一辈子也未必遇得到一个啊。”

      “对长辈说话要用您,这是礼貌用语。”

      沙加见穆包成了木乃伊,还能板起脸教育孩子。他努力摆出史昂的架势,却与柔和的面部线条不符,修行男子首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孩子也随着他放声大笑,欢快的声音穿过石塔,在万里无人的高原上回响。

      那之后,穆按照史昂传下来的规矩,收kiki为徒。孩子说的不错,茫茫人海也许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嘉米尔人,何况他生性善良,胆子大,又聪明好学。

      穆无数次思索,是否要像史昂一样 ,对徒弟严苛一点。每当对上他无辜的笑靥,只能苦笑着摇头。

      “罢了,反正这一代白羊座是我,就让他传承修复圣衣的工艺,快乐成长吧。”

      他心疼孩子无家可归,和那时的自己一样。于是把童年没有得到的慈爱、温情,全部倾注到kiki身上,师徒两人形影不离,俨若父子。

      kiki生性如风,鬼灵精怪,在坟场上蹿下跳,用死者的胫骨敲头颅,没一刻安宁。穆遵从史昂遗命,修补着历代圣战损坏的圣衣。孩子喧闹,无休无止,成为山崖间唯一鲜活的存在。

      穆偶尔会头疼,kiki太小,还不懂得尊重死者,大多数时候乐得不再孤单。孩子资质不错,师父舍不得逼迫他学。穆缺少的完整童年,在幼徒身上复活了。世间最纯真,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此,穆不忍摧毁它。滴水成冰的夜晚,孩子挨着先生入睡。

      “先生,给我讲个故事吧。”

      “这里没有童话书啊。”

      kik睁着一双认真的大眼睛,穆对这个表情毫无抵抗力。怎么办呢?他思忖着,自己小时候就没有听过故事。史昂一向对感性熏陶嗤之以鼻,他说虚构的传说会扭曲世界观。

      “可是爸爸经常给我讲。”

      篝火在炉中噼啪作响,明亮的焰色在孩子脸上跳跃。他清澈的大眼睛波光闪闪,像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的看着先生,穆忽然不忍拂逆了,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童话。

      “让我找找。”

      他从床上爬的起来,在粗木柜里翻找,摸到一本简易读物,是个泛黄的小册子。纸页上横七竖八的痕迹,显示出它年代久远。

      “《伊休托利亚》,这本我好像还没看过。”

      他握着书本,回到孩子旁边。

      “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不太清楚,我念给你听吧。”

      穆把书放在膝盖上,一页页翻过去,象形文字中间穿插着英文翻译。

      “这不是老师的笔记吗?”

      穆揉了揉眼睛,如获至宝。他完全不记得这本史昂笔记是何时被遗忘,然后束之高阁的。

      “好像是玛雅的寓言诗。第五个太阳季,狂风席卷世界,日月被黑暗吞噬,星辰黯淡无光。羽蛇之神重回玛雅,带领他的子民回归伊利西亚......”

      他不到十八,就有了一个五岁的徒弟,读故事的嘴唇微微张阖,清冽的嗓音干净动听。

      “伊利西亚是什么?”

      “人间净土,大概是玛雅人心目中的理想国度。”

      “伊斯塔布呢?”

      “玛雅人的战神,风暴之神,羽蛇之神。”

      “哇,好酷哦!他是什么样子的呀?”

      “我也没有见过,可能有一双坚硬的翅膀,目光如电,是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吧。”

      “唔...”

      孩子偏着头,小脑袋里想象着羽蛇神的英姿,渐渐入神。伴随着穆的朗读,孩子阖上了双眼。kiki睡熟之后,穆替他拢好被子。忽然间,一种悲伤撩拨着他的心弦。

      在时间空间的某一个角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可偏偏想不起是是何时何地了。只有跳动的火焰,在他迷茫的碧眸中明灭不已。梦中,再一次邂逅,红色眼睛,银色短发,黝黑皮肤的少年,是谁?

      他陷溺于黑暗中,默默无语,在深深的凝视中消失不见,紧接着,穆被清晨的喧嚣吵醒。他受困于扑朔迷离的梦境,而kiki正在上房揭瓦,穆不得不停止胡思乱想,揉搓着太阳穴,起身准备早饭。

      5.

      有一天,嘉米尔魔境迎来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教皇眉头紧锁,在石塔外徘徊,他负着手,踱来踱去,几欲转身,最终停了下来。他黑色的法袍在高原上,分外夺目,显得身后的阴影更加沉重。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穆在石塔上观察良久,他不像是来找茬的,想在此处诛杀教皇的徒弟,还需多带几个人手。穆倒不是怕他,失去地理优势的教皇,在这里凶多吉少,穆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撒加围着枯树打转,连老鸦都看不下去了,发出呱呱呱的笑声。直到穆受不了,才勉强和他打了招呼。

      “我在找一个人,我的弟弟,我找了他很久,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有你见过他。我不指望你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哪怕你告诉我一句,他安然无恙,就够了。”

      这个男人一定犹豫了很久,如果不是一筹莫展,他绝不会放下身段来史昂的地盘上求助,哪怕等待他的只有羞辱。

      “抱歉,我和你一样很多年没见过加隆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是你弟弟吗?”

      穆的回绝在撒加意料之中,他设想过冷言冷语、讽刺、怒骂。但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认识加隆,他亲眼看见两人在海龙神殿眉来眼去,这不是活见鬼吗?最后还不忘了落井下石,暗示他是个失败的兄长。

      教皇不生气,他没有派亲信前来,本意就是打探虚实。在百慕大的时候,加隆对穆的一举一动连傻子也看得出他的情意。穆想从那家伙身上报复他,太容易了。

      “你不相信?我拐了他又不能当肉吃,有这种必要吗?”

      穆的表情不似作伪,他碧绿的大眼睛在石塔的阴影下沉淀出清透的光,这不是一双说谎的眼睛。可他口称没见过加隆,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撒加不明白,到底是那时看错了,还是现在看错了,他简直不知道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

      “是吗…总之,我不否认行事失察,冤枉了你,你没有和墨西哥毒枭勾结,我道歉。如果你还对我个人有任何不满,我就在这里,想怎么样直说,不要牵扯到加隆,他什么都不知道。”

      一向稳重的教皇语无伦次,他此番冒昧之行想必演练过许多遍,穆突然有点同情他了,毕竟亲情可贵。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迁怒他人,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穆无奈的笑了笑,他很难理解撒加思考模式,这个男人一直是圣域的行为标杆,他时而像个恶魔,时而又不知所谓。

      “不如乘这个机会,把他除掉...”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撒加心底升起,越是细小,越能吸引他的思维。

      “穆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他不在了,万事无忧。”

      羽蛇神残余的诅咒,一步步引诱着撒加,挑唆他犯下更多罪行。

      “住口!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会落到如此地步,你要彻底毁了我才甘心吗?”

      两种矛盾思想在体内交锋,一个人不可能既当霸主,又做圣人。撒加抱着头,蹲到了地上,他竭力克制着杀戮的冲动,这是世间仅存的,联结加隆与自己的纽带。他发疯的模样伴着深重的痛楚,像基督受难,灵魂挣扎于善恶的边缘,发出剧烈震颤。

      “那么,你原谅我了吗?”

      一种熟悉的感动在穆心底翻腾,眼前蓝发的男子,似乎在某时某地祈求过自己的原谅。他此刻彷徨无助,穆无法视若无睹。对加隆的记忆,使他理解了另一个,和他一摸一样的男人。

      穆从石塔闪下去,轻抚撒加的背脊,在他颤抖轻微一些之后,又用纤长的手指,以若有若无之力在他发髻线两侧按揉。

      “你感到好些了吗?头痛的时候试试理疗,给自己换种心情吧,圣域图书馆里有相关的资料。”

      撒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得到穆的开解。他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艾俄洛斯、史昂、女神...那时他只有七岁,因为他的野心背负了流放的罪名。之后三番五次刺杀,还有百慕大…

      穆见他眉头紧锁,欲言又止,这模样,像极了另一个潜藏在心底的身影,他猜到了撒加的心结。

      “想开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阳光明媚,穆的微笑在这冰冷荒原足以温暖人心。虽然形似,撒加到底不是他隐约爱慕的那个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在他脸上转瞬即逝。

      “我们都失去了很多,放过自己吧,加隆是你的亲弟弟,他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该是多久,没有听到发自肺腑的宽慰了?还是从一个他深深伤害过的人口中说出。撒加无法接口,远古毒咒,在穆的宽容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教皇舒了口气,仿佛放下千斤重担,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忌讳,攀着穆的臂膀站起来。史昂留下的石塔,默默无言,见证了一个爱的奇迹,生死恩怨化为云烟。无论这份爱源自何处,它像阳光一样照亮阴霾,爱是消除仇恨唯一的答案。

      “先生,你看你看!”

      kiki奔到穆身边,小手指着画书上的一副图。

      “大海好大啊,比我们高原的湖泊还要大!以前爸爸没空带我去玩,先生,我好想去海边玩嘛!”

      穆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接过贵鬼的画书,蹙起眉头。孩子的思维天马行空,想到一出是一出,今天要滑雪,明天要看海,不知一会又想到什么。饶他是天赋异禀的黄金战士,也疲于应对。可只要提到父亲,穆就会心软,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期待着史昂的关爱。

      “好吧,不过你要把圣衣修理流程背熟。”

      “没问题先生!你看,我很快就修得跟您一样快了。”

      “你上次做的我返了一夜工…”

      “我不是在进步吗?”

      穆只能摇头,拿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没办法。直到某一天,他回白羊宫寻找圣衣资料,小kiki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大海。师徒二人信步而走,不知不觉来到斯尼旺海岬。

      因为和撒加和解,穆十年后第一次回到圣域,取得资料后又匆匆离开,那里有太多史昂的回忆,让他静不下心。海滩还是过去的海滩,和煦之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面而过。天蓝,海比天更蓝,丝丝云絮,点缀在海天之间。

      kiki迫不及待蹿上细柔的轻沙,与荒芜高原相比,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穆从沙滩上走过,留下一串单调的脚印,这光景,似曾相识,隐隐摇曳着他的心房。只是缺了什么,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似乎是一抹蔚蓝的水色,又或者一阵狂野的劲风。阵阵涛声,层叠而至,他茫然望向远方,海平线下藏着他失落的东西。

      “你骗人,我的城堡被冲垮了,你要负责!”

      风把kiki的抱怨吹进穆耳朵里,谁这么倒霉,被小恶魔缠上了?穆担心他的徒弟欺负良民,赶紧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哈哈,是你盖得不牢。城堡有什么意思,见过木船吗?”

      “唔…”

      隔着一段距离,穆尚未瞧得分明,就猜测出kiki的遭遇。他暗暗好笑,是什么人,把这个机灵小鬼堵得说不出话?目光触及之处,飘起一片蓝色,男子飞扬的长发被风吹乱,他一把抓到脑后,毫不在意。

      “撒加?”

      不对...穆惊讶之余,辨出了男人的真实身份。他与撒加颇不相同,那个精神压抑的家伙绝没有逗弄孩子的雅兴。蓝发男子转过头,空旷的海滩上,他一眼就注意到穆的存在,随后咧起一个夸张的笑。

      “怎么,你好像有意见。”

      “不,没有,kiki没有得罪你吧。”

      加隆重重揉了把孩子棕色的小脑袋。

      “能惹到我的人还没有出生。”

      穆笑了笑,招呼kiki过去。

      “先生,他说他有木船,我想看啊,你也一起来吧。”

      孩子清楚先生的软肋,只要做出可怜相,他就会心软,屡试不爽。另一个男人也同样,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穆突然发现满腹经伦在这两个人面前毫无用处,他投降的叹了口气。

      “好吧,不过我们说好,天黑前要回家。”

      kiki得计,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加隆一把搂过他的肩膀。

      “你爸爸?”

      “瞎说,他是我的师父,你应该尊敬他,叫先生。”

      “就说嘛,看模样还没有我大...”

      蓝眼睛的男人舒缓了眉毛,一对眼珠在框里滴溜溜转动,不知琢磨什么。

      “他好像很冷淡啊。”

      加隆目不转睛的盯住小鬼的“先生”,难以置信,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与他梦里的恋人一模一样,连那份淡漠都毫厘不差。无数个夜晚,沙滩上,他梦见一个朝雾般的美人,用泥土涂抹他的脸。他总是不经意的来到海边,寻找遗留在空气中那份温存。

      “你懂什么?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爸爸。”

      “你爸爸呢?”

      “他走了,不过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哦…那么,你想看木船吗?”

      kiki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这个无业游民,这一招对他有用吗?加隆朝穆招了招手,叫他一同前来。他弟弟安然无恙,撒加果然是想多了。穆说不出的开心,他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撒加之外,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欣喜。

      礁石后果然藏着一艘独木舟,虽然简陋,乘着摇晃的波浪,倒也稳稳的。

      “哇,真是一艘船耶!”

      kiki想都不想,立刻跳了上去,那不会游泳的师父站在岸边干瞪眼。

      “别怕,有我呢,不会出事的。”

      孩子找到新玩具,把大人抛在脑后。他的一双小手在浪里扑腾,搅得天翻地覆,独木舟起伏不定,在近海处荡漾。

      “我好像见过你。”

      不怀好意的男子,用偶尔发现的一艘小船打发掉灯泡,然后立马把目标转向孩子秀美的师父。

      “当然了,加隆。你忘了吗,我是穆啊。”

      “史昂屁股后的小鬼?天哪,你都这么大,都收徒弟啦!”

      “不可以吗?你不也…大了…”

      他本想说大龄无业青年,依照史昂训练的教养,这句心里话打死也说不出口。

      “是啊,十年了。”

      加隆故作无意,拉住穆的手,把他拖到地上。肌肤接触之时,一股电流击中了他们的心脏,酥麻感随着神经传进每一个细胞。穆暗暗调整呼吸,好一阵子才缓过劲。

      “坐下休息吧,你那小崽子还得闹腾好一会呢。”

      穆笑着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人就这样,在很近的距离里席地而坐。穆的心脏越跳越快,他不明白,这个无业游民会比他苦大仇深的哥哥更难应对。他只好盯着kiki和那艘独木舟,一言不发。

      一排排海浪,互相追逐着,消失于沙滩,伴随着哗哗的声响。阳光穿过云层,斜照在两人身上。被身体遮住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旋转。寄居蟹缓缓爬过穆的脚趾,平时一颗沙的动静都会引起他的警觉。这样的人,居然被一只节肢动物当作礁石肆意翻越。

      孩子欢快的笑声与浪涛交织在一起,扰动了天地间的宁静。加隆想若无其事的搭讪,对上穆平静如水的眼波后,满腹花言巧语全咽回肚子里去。

      他只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那么近的距离,他肆意打量着穆的面庞,细数拂过他面颊的柔丝。潮起潮落,置之度外。他就那样一直,看着他,看着他…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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