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枫华谷》拾音山人

1、亲情之毒

　　狼牙军占领了枫华谷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为数不多的人，被村长带着躲进了瀑布后面的山洞里。

　　我一路追着村民的踪迹找了过来，入眼的却是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我的内心似有一团火在灼烧，焦虑、愤恨、捶胸顿足，“该死的狼牙军，该死的安禄山，可恶！”

　　村长正坐在一处篝火旁，给身边的人包扎伤口。
　　我走过去，沉痛道：“对不起，是我来的太晚了，如果能早来三天，不，哪怕是一天！这一切就……”

　　“年轻人，这不怪你。”村长打断了我的话，抬头看着我，尽管他满面风霜，眼神却仍清澈，在他温和的目光注视下，我逐渐冷静了下来。

　　“狼牙军大势已至，并非你我一己之力所能抵抗的。如此，便是天意吧。”村长摇摇头，一声叹息。

　　“什么天意！要不是焦天恩这个叛徒，咱们怎么会输得这么惨！这个小人！败类！”
　　“呸，真想把这小子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他一个孤儿，要不是焦奶奶好心收养了他，他能活到今天！”
　　“真他妈的是个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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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的话音刚落，周围的村民却炸开了锅，群情激奋中你一言我一语，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大概听了个明白。

　　“村长，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村子里真的出了个叛徒？”我虽然没有经历这背叛，却也感同身受，恨不能马上冲出去撕了他。

　　“唉，作孽啊。”村长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事已至此，再追究他也着实没什么意义了。只是有一件事，不知少侠能否相助？”

　　“没问题，您尽管吩咐！”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你莫要激动，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焦奶奶，她一向最疼天恩，他投了狼牙军的事还没人敢告诉她，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唉，可是一直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由你去告诉她吧。”

　　“这……好吧。”既然他们都不忍心，那这个坏人就让我当吧。

　　我环视四周，见焦奶奶正独自坐在角落里，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不停摩挲。
　　“焦奶奶，您……”我艰难开口。
　　“你是那个来帮我们的少侠么？太好了，我的天恩走丢了，能不能帮我把他找回来，求求你，求求你啊……”奶奶浑浊的眼中沁出泪花，双手颤抖着朝我伸过来，似是想要扯住我的袖子，却终究没有再往前。

　　“焦奶奶，天恩他……”
　　看着奶奶逐渐凝固的表情，虽然于心不忍，却终究还是把事情都告诉了她。

　　“怎、怎么……怎么会？天恩……天恩他……是个好孩子啊，一直说要孝顺奶奶，一直说……”焦奶奶就像一棵被抽去生机的树，整个人瞬间枯萎下去，眼神空洞的看着我，又好像压根儿没有在看我。

　　“对不起……”我低下头轻声说，不忍心再看奶奶悲痛的模样。尽管如此，内心深处却更加痛恨焦天恩，恨不得他马上遭到报应。他根本就不是好人，又凭什么让奶奶如此惦念，他不配！

　　眼角的余光瞥见奶奶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动作，透过微微张开的指缝，隐约可见一点银色。

　　“焦奶奶，这是？”我忍不住开口。
　　“啊？”顺着我的目光，焦奶奶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明亮，“这是我们天恩的长命锁啊，从他百天的时候就一直戴着的，后来也不知怎的，可能他觉得这锁太……幼稚，就扯了下来，唉……”奶奶摊开手掌，现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银锁，看得出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却仍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长命锁许是从没离开过奶奶的手吧，我心下想着，忽然一股酸涩涌上鼻头，急忙侧过头去，深深吸了几口气。

　　“年轻人，能不能麻烦你……帮奶奶个忙？”
　　“什么？”我有点惊讶，又赶紧回答说：“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

　　“唉，天恩这孩子命苦啊，打从三岁就与父母失散，后来跟着我，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奶奶边说，边用手掌抹去眼角源源不断的泪。
　　“我们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肉，每次过年，我就用纳的鞋底去跟人家换几个鸡蛋，回来做个鸡蛋羹给他吃。天恩每次吃了我的鸡蛋羹，都……特别开心，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说到这儿，奶奶已经泣不成声。
　　“少侠，你……能不能去村子里帮我找几个鸡蛋，我想再给他做一次鸡蛋羹，这是他最喜欢吃的……”

　　“……好，我现在就去找。”

　　尽管内心里仍恨不得马上杀了焦天恩，可焦奶奶的泣诉着实让人动容，我不忍心，让这位可怜的老人失望。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愿望了吧，我不敢细想。

　　战乱中的枫华谷烽火四起，鸡飞狗跳，随便尾随了几只母鸡，便轻而易举的弄到了五个鸡蛋。
　　回去把鸡蛋交给焦奶奶，她佝偻着身子，就着旁边临时搭建的炉灶，仔细的做起了鸡蛋羹。

　　旁边的村民看着焦奶奶聚精会神的模样，无不摇头叹气，原本对于焦天恩的愤恨，此时此刻，都变作了于心不忍，我想再没有人会去责怪焦奶奶养虎为患了。

　　没过多久，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被焦奶奶捧在手心，小心翼翼递给了我。
　　“请把这个给天恩送去吧，谢谢……谢谢你了！”
　　我同样小心的接了过来，郑重的包好，答应道：“您放心，我一定把它送到！”

　　大概是焦天恩在狼牙军入侵时立了功，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分队的头儿。我不想和狼牙军做无谓的缠斗，便直接轻功飞到了他的营帐门口，见左右无人，径直掀帘而入。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焦天恩正坐在案前发呆，见我进来，着实吓了一跳。

　　“你放心，我现在不是来杀你的。”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看上去约么二十出头，脸上稚气未脱，若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该是最美好的年纪。初出茅庐、满怀壮志，期待着日后能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或许他还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两个人情愫暗结、开花结果，然后焦奶奶一家祖孙三代，幸福的生活在这个叫做枫华谷的村庄里……

　　许是打仗劳累、许是心力憔悴，焦天恩的唇边已冒出一圈青青的胡茬，眼下也是乌青，虽听到我的话，整个人仍旧像一张绷紧的弓。
　　哼，若是换我做了亏心事，想必也是睡不着觉的吧！这么想着，我嘴角不自觉扯出一个轻蔑的笑。

　　“是你奶奶托我给你送一碗鸡蛋羹，喏，就在这儿。”我小心的打开包裹，把鸡蛋羹放到他面前的案上。

　　“这……”他全程都将信将疑的看着我，直到鸡蛋羹摆在他的面前，低头略一闻，方才紧绷的表情瞬间松懈下来。

　　“是……是它！这是奶奶做的！这……就是奶奶的味道！”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一把端起碗来，先是小口慢品，逐渐就变作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呜呜的说着什么。

　　“呜……奶奶……是我不孝……奶奶……您等着……我一定回去孝敬您，让您过上好日子的……”

　　很快，一碗鸡蛋羹就被他吃了个精光，连碗底都被舔得干净。我皱眉看着他此时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
　　“不用谢我，我可不是为了你，若再让我碰到你，我会杀了你。”我嫌恶的打断他的话，从他这种人口中说出的感谢，真比辱骂我还不如。
　　也不再等他的反应，我三两下收回了碗，转身朝帐外走去。

　　“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串器物落地的声响。我心下震动，某种预感浮上心头，足尖点地，飞速掠回营帐。

　　焦天恩，死了……

　　他正面扑倒在几案上，右手向前伸，好像想在虚空中用力抓住什么。
　　我稍微走近，能看清他的脸，是安详的。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的唇边仿佛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最后的时刻，他看到了什么。

　　再次回到山洞，已是傍晚。大家都三三两两围在篝火旁边，沉默的看着锅里沸腾的水，偶尔再加几块馍饼进去。

　　我四下搜索，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看到了焦奶奶佝偻的背影。

　　“焦奶奶，我回来了……”
　　听到我的声音，奶奶的背影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回头，而是平静的开口道：“他……吃了？”
　　“嗯，他知道是奶奶做的，特别高兴，吃得一点都没剩……”我轻声回答，也不知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就好，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奶奶颤声说，背影也随之起伏摇摆。
　　“我们天恩，不能对不起村里人……天恩，不能负了村里人，便就让奶奶负了你，若怨，便怨奶奶……若恨，便恨奶奶！”

　　村民们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朝焦奶奶看过来。
　　这一刻，竟是比安静更加安静，比沉痛，更加沉痛，比肃穆，更加肃穆……

　　我揉揉眼睛，转身走出山洞。看着远处被战火烧红的天，有些想笑。
　　我真是太傻、太天真了，自以为是救世英雄，想拯救村民于水火战乱。肩负着可笑的使命感，以为他们没了我，便没了希望；没了我，便再不能活。到头来，自己才是最弱小、最需要拯救的人啊。其实英雄，一直都在，除了我。

　　我走了，踏着战火，迎着夕阳，满怀敬畏，满怀希望。
　　而焦奶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