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牵不牵》秦末人

58、二十九

　　（1）

　　待沐娘踏着风雪赶到莫阳住处时，幸运得知莫阳因今日得以空闲，正在书房挥墨作画。

　　对于她的探访，莫阳一点也不惊奇，反倒是平日里所没有的清静，还少了一贯温柔与包容的感觉——沐娘很清楚其中的原因。

　　“莫阳，我来这儿是因为有件事一定要与你说清楚。”

　　莫阳将笔搁在莲花笔架上，抬起了头，“我知道，沐娘。格根塔娜已经找过我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不是这件。”沐娘一字一顿，也抬起头，目光与他交汇在一起，“既然公主来找我，告诉我关于洛君和她的赌约，我就知道，你一定也知道了，而且，是你同意的。”

　　莫阳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同意她告诉我的。”沐娘兀自坐在茶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暖茶后，双手捂住茶杯取暖，“莫阳，你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直到刚才，我才敢确定自己的推测。”

　　到这儿沐娘停下了话，莫阳眨眨眼，走过来，坐到她面前，也倒了杯茶，“哦？”

　　“我从小就长在南方，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虽没接触过太多的事情——但，并不傻。你其实从一开始来到柳府，就抱着一个目的，关于格根塔娜公主的。”

　　“那天大夫人找我谈话，我知道了你和公主间的事情，原来你们早已互有情愫，但碍于老爷的阻止，不得不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也就是我。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觉得大夫人的话可能才是真的，而我，成了一个工具，是能使你和公主在一起的工具，大夫人才是好心，所以提醒了我。”

　　“但当时也只是怀疑，毕竟我不太敢相信你会利用我。不过现在想来其实也没什么，我们相识的又不久，你没必要为我而做出什么牺牲。你表面同意了老爷所说的儿时婚约，其实不过是让我主动退出，好成全你与公主。虽然有些事情出乎你的意料，但好歹是成功了——因为从刚才开始，我就决定要走了。”

　　“你的全部计划我并不知道，仅能推测出这些。莫阳，你真的是，是一个北方人。”

　　这番话听完后，莫阳浅浅饮了一口茶，没有否认，笑了，“沐娘，你不傻。但是，我也没错。”

　　沐娘也笑了，“我们都没错，都是为了自己，这是很正常的。你们这些深门宅院的事我也没兴趣参和进去，像洛君说的，大户人家能有几个清白的？比如，莫鸢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姿容俏丽，琴棋书画诗茶礼都要精通，早晚会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莫秀莫雅怎会不嫉妒？也许现在就嫉妒了。”

　　“比如，二公子和三公子关系非常好，在外人眼里便是手足情深。但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好？也许是为了家产而使的手段罢了。”

　　“再比如，你们的手段计谋，其实莫老爷全都看在眼里，但老爷只看，不说。”

　　莫阳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你很聪明。”

　　“难得聪明，”沐娘放下茶杯，“可惜聪明的太晚了。”

　　“所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呢？”

　　沐娘忽而顿住了，抬起头仔仔细细将莫阳打量了一遍。这是个犹如傲立茫茫雪原中的孤狼一般的男子，此时的他，退却虚伪的柔情包容，眸子里尽是冷意，所以他的背上，注定会是只苍鹰。

　　此时，这匹孤狼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窗外鹅毛飞絮，广阔无垠的雪色，最适合的便是几枝红艳梅花。

　　沐娘的心蓦然被一团空旷与释怀包围，但这意境间，还涌上一股泪意。

　　她说，“我想回家。”

　　（2）

　　后面的事情都好办了。

　　因是沐娘自己执意要回江南，水乡，古河镇，自然是谁也拦不住。

　　和秋菊、莫鸢、莫秀、莫雅三位小姐等说了许多许多话，因真的有了感情，所以很是不舍，不消两句，秋菊就落了泪。

　　因行期定在明日清晨，故莫老爷晚间就请了最好的厨子做了丰盛的一顿大餐为沐娘送别，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沐娘也知道因为什么。

　　总之，有黑暗也好，城府深不可测也好，但都是只对于某个人或某些事。而沐娘不是某个人，所以她和秋菊她们的友情是真的，对莫老爷的尊敬是真的，莫老爷也确实把她当做了女儿，莫鸢姐妹也确实把她当做了大嫂。

　　推杯换盏，吵吵嚷嚷，宴会过后，一切归于寂静。

　　院子里被雪反射出一片银光，高大的梧桐树披了银甲，挺拔而庄严，静谧中仿佛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在这般惬意的环境中，沐娘做了在北方的最后一场梦。

　　梦里却是来北方的前一天，她和洛君在潇湘院碰面的场景，最后洛君走了，问了一句，“小姐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梦里的沐娘想不起来了，她一直摇头，所以洛君就一直往前走，她很恐慌，拼命去追，却始终只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

　　最后她重重摔在地上，很疼，疼得哭了出来，洛君还是没有回头。

　　接着画面一转，便是矮桥老柳，周遭起了场蒙蒙细雨。

　　刹那间，记忆的匣子被打开了。

　　沐娘想起了她和洛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应是那一个秋季的傍晚，薄烟缥缈，镇子里飘着一场朦胧雨，空气里钻满了寒意。

　　仅六岁的小沐娘刚和要去北方的海棠在镇口告别后，摘了枝路边的海棠花，撑了把纸伞，蹦蹦跳跳地往家赶。

　　不料在经过那座矮桥边的老柳树时，被一群围在一起撑着伞的孩童吸引住了。沐娘一时好奇，忙跑过去看，这才发现那群坏小子竟围在一起欺负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乞儿。

　　坏小子们一边朝乞儿丢石子一边起哄，还有两个褪了裤子，朝那小乞儿撒尿，可怜那乞儿蜷缩成一团，不敢反抗。

　　小沐娘年龄不大，正义感却很强，看到这幕顿时上了火气，伞一丢，冲上前就把其中一个坏小子推撞在了地上。

　　当然了，那群坏小子可不会因为沐娘是女孩就原谅她，而是围过来，拿石子铺天盖地地丢向她。但沐娘不是个软柿子，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力，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朝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孩砸去。

　　石头可不小，男孩当时就跪了下来，因为砸中了小腿，被砸破了，流了很多血，伤势很重，男孩面色苍白，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其他孩子当时就吓懵了。沐娘也是狠了心，又捡起石头瞪着其他人，直到一个顽童忍不住哭着跑开，其他的才跟着逃散了。

　　这时沐娘才从泥地里爬起来，从那群顽童掉落的伞里找到自己的伞，走上前，架在愣住的小乞儿身上。

　　小乞儿脏兮兮的，看不清样子，但他露出的一双眼睛很美，长睫毛，黑眼瞳，眸子很清澈，但其中有绝望，伤心，难过，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沐娘的影子倒映在这双瞳孔里。

　　她被他的眼睛打动了，所以把手里一直捏着的海棠花也塞到了乞儿手里，“拿着吧，送你的。我要赶紧跑了，这次闯大祸了，我爹肯定要狠狠罚我，你也赶紧走吧，不然等下大人来了就跑不掉了。”

　　这话说完，沐娘就用手掌遮住头顶，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其实，这才是沐娘和洛君第一次见面吧。

　　当然那次的事着实做的过火，事后沐娘被柳父狠狠罚了一顿，还赔了不少银子，所幸那个男孩无大碍，休息了好几月就能下床了，只不过从那以后他看到沐娘就绕道走，沐娘的坏名声也就传了出去。

　　后来再见到洛君，就是两年后，她在葡萄藤下乘凉，爹爹领了一群新招的仆人经过。

　　那时，她一眼就相中了洛君。

　　（3）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昨夜雪下了整晚，黎明时分却及时停住了，接着久不见天日的长空忽而就被阳光破开，一缕一缕，逐渐的太阳出来了，金光就铺满了京城。

　　积雪颇深，茫茫覆盖大街小巷，砖瓦屋檐，一眼望去满目银色，洁白到不可思议，未被踩坏的雪面反射着阳光，粼粼闪着，很耀眼。

　　雪真白，是最美好的谎言。

　　沐娘终于要告别这寒冷孤傲的北方了。

　　她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挂好在巡风背上，利落一蹬，一跨，就上了马。

　　巡风是莫老爷做主送给沐娘的，因沐娘拒绝了马车，执意一人一马回家乡，故老爷送了与她亲近的巡风。

　　莫府门口站着送别她的人，秋菊，莫老爷，莫鸢，莫秀，莫雅，大夫人，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其余的几位夫人和仆人。

　　沐娘伸手朝他们一揖，道了声“珍重！”，随后一声“驾！”，巡风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踏雪而去。

　　马蹄印了长长一串在雪地上，前方粼粼雪色，蔚蓝天空，柔风轻阳。

　　一直朝前走，可以回到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