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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中 ...

  •   阿刚的手机关了。百帮的电话也没人接。我记得今天他们没日没夜赶了近10天的工作应该完成了。也许他想休息一下。我一下班,跳上自行车急急地往百帮骑。
      长假刚过,傍晚的繁华市中心恢复了一贯的拥挤,我的自行车艰难地穿过轿车和小型面包车组成的长龙的夹缝,潮热的汗水沿着脊背的中间流下。我在一个又一个急转弯处白白地耗费体力,真想干脆在人行道上骑。我好不容易来到看得见新康坊那个街角地地方,这里不是交通干道,现在经过的大多数是骑车的人。这时,一辆新得触目惊心的7座金杯面包车,歪歪扭扭地从我身边擦过。我下意识地大叫一声。面包车“嘎”地嗄住。我一身冷汗,拼命把住车龙头。这时我看到车尾的牌照结尾竟然是“1414”。这么不吉利的车也有人开。算我倒霉了。还好我没死。我一只脚踮在地上,朝车里的司机喝道:“你这人怎么开车的?”
      车窗玻璃摇下,伸出阿刚惊惶的脸。他竖起中指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愣了一下,长长了地叹了一口气,指着路边说:“先把车停下再说吧。”阿刚点了点头。我脑子一转,马上扬起手叫道:“等一等,让我先到新康坊里把自行车停下。”
      我停完车转到马路上来的时候,白色面包车正在马路人行道边艰难地倒车。后面经过的出租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阿刚终于停好了车,满头大汗地从司机座位上爬出来,轻轻关上车门,如同抚摸新生婴儿一般,在车门上恋恋不舍地留连了几秒钟。我这才发现我背上的内衣已经汗透了。
      “我不知道你会开车。”我走近他说。
      “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阿刚眼睛在他的宝贝车上粘了最后一秒,拉起我急急地走,“我正在想怎么才能快点找到你呢。快!我先去银行,然后我们叫辆出租车一起去…”
      “去哪里?”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开你的车?”
      “恩…我以前只开过拖拉机,我开得很慢,根本来不及。”阿刚说,“我没有驾照,万一被警察抓住就讨厌了。拿车的地方很近,否则我肯定不敢一个人开回来。我急着回来找你,又不放心交了钱还把车留在人家那里。只好硬着头皮开回来。我都快要被自己吓死了。”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情?”
      “那个…是泰安。他现在在医院里。”
      “什么医院?”
      “区中心医院。”
      “他怎么会在医院里?他得什么急病了?他在医院里你为什么急着回来?”我感到越来越糊涂,一连串地问道。
      “哎呀…这里面的事情太多了,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的问题是住院开刀要交押金。我回来拿钱。”
      “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病?”
      “我也讲不清楚,所以才要你一起去。”他匆匆地推开百帮的门。小王正在外面洗积了好多天的一堆衣服,看见我们走过,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阿刚完全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冲进门,掏出钥匙串哗啦哗啦地抖开,找出保险箱的钥匙,拧开门就翻找起来。小王朝我笑笑,接着低头洗衣服。
      “你们老板这是怎么了?”我开玩笑说,“对泰安的事情这么着急?”
      “他呀!”小王说,“就是咱老板的心头肉。”
      我大笑了几声:“这个玩笑开得…恩,恰如其分呐!”  
      “哈哈,我随口说的。不要让他听见。”
      “泰安生什么病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老板紧张了一下午,催他去看病,他还不乐意去。害得老板差点误了拿工钱的时间。”
      “今天发工钱了?”
      “是呀。老板爽气,钱到手,一下子就发掉了。我们那些老乡说现在这么爽气的老板不多了。”
      “对了,你们这次干活的是什么大楼?”
      “哦!那个地方很气派!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干过!”小王兴奋地说,“电梯快得不得了!15楼一下子就到了。到了电梯口,门‘叮咚’一声开,还会冒出几句洋文。”
      “我是说,那大楼叫什么名字?”我耐心地提示他。
      “叫中信大楼。”
      我暗自叹了口气:“你肯定吗?”
      小王很肯定地说:“不会错。我们进进出出10来天了。怎么会看错。”
      我暗想,象他们这样高度可能容纳犯罪分子的队伍这次必定逃不过警方的常规盘查。我不敢想象泰安再次被胡大一的手下拉到询问室里的时候,会愤怒到什么地步,更不用说他现在还生了重病。他们这样辛苦地工作,最需要的就是太平的日子。不知为什么,厄运总是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阿刚在屋里嚷嚷:“哎呀!怎么没有了呢?”
      “钱没了?”我问,“怎么会?”
      “不是…”阿刚蹲在保险箱钱前急急地翻找,“啊!找到了。”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和平时不紧不慢的腔调完全不同,仿佛在胸腔里有种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使他说话和动作速度几乎加快了一倍。他说:“朱夜你在这里等,我到银行去取钱。然后我们一起去。”
      我说:“我们一起去银行,然后一起乘出租车去医院,不是更快吗?省得你再回到新康坊。”
      “对呀!”阿刚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太着急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谩慢来,一样一样做,不要着急。”
      我们走到最近的一家储蓄所门口,阿刚一头扎进去,冲到靠墙放着的柜子前翻找取款单。但是柜子上的有机玻璃架子上只插着花花绿绿的银行宣传资料,并没有取款单。阿刚奔到服务窗口前大声问:“请问取款单在哪里拿?”他着急的时候,话语里不知不觉地带出家乡口音。在厚厚的玻璃后面低头操纵电脑的服务员不耐烦地挥着手:“后面去!”
      “啊!谢谢!”阿刚转身跑开一两步,停下脚,迷惑地望着服务员指的方向――正是这家储蓄所的大门口。我说:“搞错了吧?这是怎么回事?”阿刚拉住排在队尾的一个捧着摩托车头盔的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问:“请问…”
      他的问话还没有出口,就被玻璃后面服务员不耐烦的尖叫声打断:“哦哟!这种民工真是拎不清(搞不清楚)!排队呀!排队!”
      中年男子附和道:“对呀!急什么啦!只有2个人排队,你急什么急?不要插队!”
      阿刚急得差不多要掉下眼泪来:“我只是想找取款单!取款单在哪里?”
      “喂喂!不要吵吵闹闹!”储蓄里所穿着制服的保安“这里是银行!不是乡下小菜场!”
      我耐着性子问:“那么请问一声,活期存折的取款单在哪里?”
      保安放缓了口气说:“我们银行现在搞人性化服务,存款和取款不需要自己填单子,到柜台前对服务员说具体数字就可以了。”
      “哦,人性化服务――”我正要讽刺几句,阿刚宽慰地笑着说:“谢谢你!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排在阿刚前面的中年男子回头瞄了一眼阿刚手里拿着的翻开的存折,哼了一声:“取出钱寄给老家吧?啧啧啧…钱不少嘛!城里的钱都给你们这些外地人赚光了,我们自己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穷得来汤汤滴(穷得叮当响),日子不要太难过哦(日子很难过)!”
      阿刚还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头发长得长了,大概这几天没时间去剪,随便地往脑后一掠。他个子本来就不高,被疲劳和愁苦压弯了脊背,身体有些弓,站在那个胖大的男人身后看上去只有人家一半高。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象我们通常所做的那样自我嘲解几句“我这种穷光蛋,哪有你有钱”。他充耳不闻那人刻薄的评语,靠着大理石贴面的柱子垂着头站着,双手在胸前紧紧握着深红色的存折。
      排在前面的胖大的中年男子存了钱,嘟嘟囔囔着走了。轮到阿刚的时候,他急匆匆地说:“留个零头,其他全部拿出来。”
      “你说说清楚好不好?一共2326块8角,你要留300块零头,还是8角零头?叫我怎么做?”
      “哎呀,对不起…我要拿2300块。”
      终于拿到钱,我们从银行出来的时候,我问:“泰安没有社保卡吧?”
      “呃…我没有去办过。我们这种小本经营的根本交不起职工的社会保险。现在真的懊悔不及呀!早知道现在,当初多少交一点也好呀!”
      “这点钱够吗?”我有点担心地问。
      “够不够再说吧!”阿刚说,“进院只要交4000。加上我们身边的钱应该够了。我们叫车吧…”
      我拦住了他:“现在车这么堵,叫了出租车也没有。还是乘地铁然后走一段路比较快。也比较省钱。”
      阿刚的耳壳红了起来:“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想钱的事情了。我只想快点让泰安平安无事。”
      “我已经说了坐地铁会比较快。”
      “哦…对不起。”阿刚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急糊涂了。”
      “你糊涂到匆匆忙忙把我拉出来,却没告诉我泰安到底怎么了?”
      “他…”阿刚欲言又止,绞着裤袋边,挣扎了几秒钟,“他受伤了。”
      “受伤了?伤在哪里?”
      “背后的地方。”
      “怎么受伤的?”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收拾东西,计算着可以拿多少钱,怎么分,笑笑闹闹,然后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就受伤了。他开始不肯去看病。我很着急。果然,医生听我们说了就让他化验这个化验那个,还要拍片子,说要他住院。我也不知道那些化验和片子是什么意思,医生说的那些我也不懂,想让你帮着看看,出出主意。”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分钟,看得他的脸慢慢地从耳壳红到脖子根。
      “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没…骗你。”阿刚结结巴巴地说。
      我拉了他一把:“走吧。别浪费口舌了。现在地铁也够挤的。”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到了区中心医院的急诊室,竟然不见泰安的人影。阿刚和我搜遍了厕所和放射科的走廊角落,哪里都没有。值班医生给他开了化验单和拍X光片子的申请。从放射科的记录知道他拍过片子。但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更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
      一个护士猜测说病人也有可能到别的医院去复诊。值班的外科医生说他看到过这个病人拿来的片子,是正常的胸腹部平片,他还在急诊病历上做了记录。他说病人看上去不太想看病,可能回家了。
      最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阿刚到附近的另一家医院去找,我回家去看看他回去了没有。
      我乘地铁回到崇德里的时候早已是华灯初上。窄窄的弄堂里飘出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和电视新闻主持人中气十足永不疲倦的声音。我打开家门,屋里黑灯瞎火,厨房里清锅冷灶,了无生气。早上上班前晾完衣服忘记关上的窗老样子地开着,风从窗外吹进来,吹乱了桌上的报纸。我叹了一口气,走到窗沿边俯身去关窗。几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飞过。我顺便望了一眼对面的16号亭子间。
      屋里有光。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圆柱形的光束偶尔透过老旧的窗帘,划出一个半圆形,随机隐没在夜色的背景中。
      有人在这个亭子间里。
      有人打着手电筒在这个亭子间里。
      我把收进来的衣服随手朝床上一丢,带着无名的兴奋,心跳着,悄悄地摸下楼,穿过两幢房子之间的夹弄,从16号的后楼梯蹑手蹑脚地上楼。我在裤腿上大把大把地擦着手心上冒出的汗,恨不能抓住一样什么既能挡在胸前保护自己又能当制服别人的武器的东西。上楼时难以言状的兴奋感紧紧抓住了我,仿佛是个正在玩藏猫猫的孩子,明知道自己要抓的“猫猫”就在楼上暗处,既想尽快抓住他们,又怕他们突然从黑暗里跳出来吓唬自己。
      我摒住呼吸,凑近亭子间的门缝往里瞧。开始看不清楚,黑暗中手电筒的光束偶尔扫过那张脸,映照得他脸上的表情狰狞恐怖,如同惊忪片的典型场景。在我看清他的真面目后,一连串事情象链条一样在我心头一环一环地接了起来。我越看越生气,终于忍不住撞开门,冲进去大吼一声:“你小子干什么?”
      在我突然拉亮的灯下,黄毛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伸头往我背后看。我大声说:“不要想逃走!这里随便哪个邻居打一个110,警察马上就会赶到!”
      “你等等!别叫!”他把手伸向怀里。
      “不许动!”我举起手机快速地按了三个键,大声说,“给我放下手!我马上就打110!”我听到楼下人家桌椅移动的声音,也许他们听到了动静,马上就会上来看热闹。想到这一点就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放下你的手机!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的!”黄毛举起一只手,“为了这一天我忍耐了很久。马上就要搞定了,拜托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我冷笑一声:“你特地等到人家发了工钱下手,把偷来的车翻新卖给人家赚了多少?还嫌不够,非要掏光人家口袋不可吗?”
      黄毛飞身向我扑来,利索地抓住我的手腕向门框上一磕,手机脱手而去,滚下楼梯。我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双手反拧,脸朝下压在地板上。我用力踢蹬着,张大嘴巴喊叫。黄毛的大手从颈后掐住我的喉咙,一手在胸前的衣兜里掏着。我奋力扭动身体。这下太糟糕了。我绝对不想成为今天晚上或者晚些时候病理科台子上的解剖对象。我听到楼下的邻居的男人狐疑的声音:“楼上头在做啥(干什么)?”
      我从被掐住的喉咙里拼命地嘶叫,背上感觉到黄毛的胳膊离开了他的衣兜。
      楼梯上传来走一步停一步的脚步声。邻居的男人不停地问:“喂?楼上做啥啦(干什么)?哪能啦(怎么了)?”
      黄毛一面尽力压住我,一面把他的胳膊肘往我的脑袋前方伸。
      这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要么是生,要么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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