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秘录》顾惜之

5、须弥瓶（抗日版）

　　我的老家在清明山下槐安村。当年鬼子进山扫荡，我太爷爷的二叔叔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鬼子用刺刀逼着他带路，他就带着一队鬼子转圈圈。鬼子后来发觉，一刺刀扎他腿上，他惨叫一声滚下山崖，摔断了两条腿。事关村里人性命，他撑着一口气，靠着两只手死命爬了大半天，愣是赶在鬼子到来前爬到了村口。我太爷爷的大侄子云生把他背了回来。他报了信，没多久就咽气了。

　　听说鬼子要来，全村人都慌了神。这时候，来村里要饭的乞丐跑去找保长，说他有办法。

　　乞丐三天前抱着个初生女婴来村里乞讨，衣服很破，脸还挺干净，给女婴喝奶用的也是城里人用的玻璃瓶子，像个落难了的大家公子。他每到一家门口就斯斯文文地讲好话，还会给人算命，讲解几句周易还挺能唬人的。村人看他可怜，都好言好语地招呼他过去，从锅底舀给他一口半口的。云生娘那时生了云生的小弟才几个月，见那女婴饿得直哭，还抱过去喂了三四顿。

　　这乞丐说有办法，没人信。他要有办法，会穷到没口吃的？

　　保长也是没办法了，问他，你有啥法子？

　　乞丐说，他知道清明山脚一颗大槐树下有个仙人洞，大伙可以带干粮到那躲一躲。

　　保长都气笑了，清明山这一带有几块石头几棵草，一个外来的乞丐还能比祖祖辈辈在这里的村人更熟？他们来来往往都没瞅见有什么洞，怎么偏他瞅见了？

　　乞丐也急得比手画脚，眼泪都快出来了。女婴在他怀里嗷嗷哭，帮她爹助威似的。云生和其他几个后生就跟他去了。结果大槐树下扒拉开藤蔓，真的有个山洞。大家都大吃了一惊，在槐安村住了二十多年，愣没见过这个洞洞。云生几个人钻进去一看，洞里干燥有光，确实能藏住人。乞丐说，这里他来过，里头还深着哩，藏一村子人绰绰有余。时间紧急，云生他们飞腿跑回，到村口就喊“快来快来”。村人已经提着大包小裹，惶惶然等在村口了，闻言就拖儿带女、牵羊抱鸡，跟上去一阵狂奔。

　　后来，爷爷告诉我，幸亏逃得及时，没多久鬼子就进村了，回去时大伙家里都被折腾得一片狼藉，没来得及带走的鸡鸭、狗子一只都没剩下。

　　进了洞，乞丐擎着一盏油灯，招呼大家大胆往里走。他们摸着洞壁足足走了一刻钟，突然前面豁然开朗，竟也有地有天，大伙一出洞就踩进了比人头还高的麦地里。云生叫嚷起来：“哎呀，洞是两头通的！”乞丐摆手道：“没事，没事，鬼子进不来！”村民们只得先信了他，你牵着我，我扶着你，磕磕绊绊出了麦地。到高地上仔细看看，不是后山也不是邻村，山河陌生而瑰丽。麦子结着九个穗儿，沉甸甸的。林子里每棵树都高得遮天蔽日，看上去长了上千年了，锯倒了树桩上头够盖个房子。覆盆子花有手掌大，桑葚大得像葡萄，树上的桃子、杏子大得像西瓜。梦里的景儿都没有这样的。最重要的是，这里花开花落，鸟唱蝉鸣，一片太太平平的光景，真是多少年都没感受到了。

　　小孩子们叫嚷起来：“爹，好大的树！”“娘，好大的花！”小孩子新奇，一个个挣开爹娘的手跑去玩了。大人们还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乞丐。乞丐笑了，往草地上一坐：“去吧，这地方没鬼子，没虎狼，能住。果子没毒，能吃。”

　　村人四散走了走，发现这里果然安逸。已经有人商量起来，要在这搭个棚子，那搭个猪栏。保长被小孙子搀着走了一小圈，欢喜得笑迷了眼。等回过味来，村人一个个跪在地上叩头，大喊天爷开眼，菩萨慈悲。当晚青壮们就砍树枝锯木头，女人们把巨大的箬叶编成板子，先搭了个栖身的棚子。第二天一早，乞丐叮嘱大家安心在这里呆着，他抱女儿出去看看，一去就再没回来。大家在地上找到一行字，他让村民记着日子，等太平了就可以出去。

　　后来大家在这里日子越过越好。这里没有天灾，风调雨顺，庄稼和果子都可劲儿长，不怎么花力气就有个好收成，没人会饿肚子。不用缴公粮，不会遭遇战乱饥荒。小孩一个接一个地生，白胖的人越来越多。老人们扇着蒲扇含饴弄孙，说八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神仙日子了。渐渐的大伙就把这他乡当成了故乡，把外头还在打仗的事儿都给忘了。

　　云生算是个有点志气的，总有个当兵杀鬼子的梦。两年后的一天他下了决心，打了个包裹，沿着原路返回。洞里的草已经长得很大了，藤蔓密层层地开着花。云生拿镰刀一路砍，好容易又走到了洞口，却遇到了一扇木头门。他狠劲儿推开木门，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呆了。

　　他所在的洞口是一个玻璃瓶的瓶口，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正攥着瓶子。这个巨人穿着灰色长衫，戴着一顶软呢宽檐帽，躺在一辆货车的车斗里，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容。

　　正是当年那个抱着女婴的乞丐。

　　云生慌兮兮地爬出了瓶口。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噗地变大，啪地掉在了这“乞丐”身边。

　　“乞丐”挑眉笑了一下：“云生，你怎么出来了？”

　　云生点点头，瞪视着他手中的瓶子。瓶子透明无瑕，有个细长的瓶口，瓶子里草木丛生，细看烟云渺渺，时有光芒射出。里面爬动着几百只黑黑的蚂蚁。有的钻进极小的木房子里，有的爬上小土丘，有的背着小蚂蚁，有的扛着米粒、草杆。云生越看越惊，抢过瓶子细瞅。这回他看到了“麦地”边一个眼熟的小土丘，看到了自家的“房子”，门口一只大蚂蚁正带着一只小蚂蚁玩耍，应该就是云生的娘和小弟。旁边木杆子上栓着一只褐色的蚂蚱，应该是家里的牛。

　　云生“啊”了一声，浑身打颤。

　　“乞丐”忙把他手里的瓶子拿了回来：“小心，手抖别拿。”

　　云生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乞丐”微笑道：“你都看到了，告诉你也无妨。这瓶子是我祖传法宝，叫作‘须弥瓶’，大的东西装进去能变得很小。以前我还用它当我家囡囡的奶瓶，能装很多奶水，可惜乱世，也讨不到多少。”

　　云生想好好地讲话，可开口牙齿都抖：“囡、囡，还好吗？”

　　“乞丐”道：“她好的咧，我托付给嫂子了。”

　　云生指着瓶子：“这两年，我们就一直在里头过日子，你带着我们？”

　　“乞丐”道：“埋在树底下不安全，难保被洪水冲了、野兽刨了，还是带在身上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瓶在我在，瓶失我亡。”

　　云生心有所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到了镇集上，“乞丐”请他吃了顿小馄饨。云生说，还是想回去告诉大伙，“乞丐”也点了头，用瓶口对着云生念了句“须弥芥中藏”，云生就一下子被吸了进去。

　　回到瓶子里，眼前依然还是杂草丛生的狭长石壁。云生摸着石壁心头突突直跳，跟做了场大梦一样。他一口气没歇，赶着跑回了村子里，把外头看到的事儿告诉了村里人。保长敲着龙头拐杖，骂他是做梦做迷了。云生不服气，带着杨根、水根等几个朋友出洞去看。到了洞口，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几个人都吓得怕了。是真的，他们几百个人生活的地方，是别人手里的一只瓶子。“乞丐”正端枪架在土墙上瞄准。见胸口揣的瓶子传来动静，低头觑了一眼，低喝：“待会儿！回去。”

　　杨根他们就缩回了头，再没敢出来。云生回去想了几天，还是跟他娘说想出去杀鬼子，背着三十斤烙饼子出了瓶，跟“乞丐”道了别。

　　后来云生真的参了军，也杀了十来个鬼子，还当过连长。他再次见到“须弥瓶”，是在四年后。那时他已经被捕，关在伪军监狱。一天清晨坐在铁门后，他看见狱卒正托着这个瓶子，用一种看待极其重要之物的眼神注视着它。他不认得这个狱卒，但能在死前知道一村子人还有人在守护着，他就能安心了。

　　伪军监狱里的同志们跟云生接上了头。云生听他们说，狱卒老许不是坏人，是卧底，自己人。是他传递消息，救了外面的同志。也是他在鬼子不给吃不给喝、大家渴得互相喝尿的时候，悄悄地送食水进来。

　　两月后，伪军听从鬼子号令，准备把监狱里的一半人都杀了。老许通风报信被发现，拔腿就跑，刚跑到云生的牢房外，就几枪被鬼子打死了。瓶子跌在地上，瓶口裂了，无数的黑蚁从瓶子里涌出来，站起身变成了人。此时残阳已尽天色昏黑，鬼子和伪军几乎被吓死。村人从福窝里一下子掉到这，被许多枪指着，也是吓掉了魂。

　　云生擂着铁门喊：“你们这几年当神仙活够了本，现在庇护我们的瓶子破了，恩人死了，你们还要浑浑噩噩等着被宰吗？”鬼子一枪打中了云生的腿。

　　人群一阵骚乱，许多人哭叫出声。保长抬手叫大伙安静，上前和颜悦色地跟鬼子头目说话，说这瓶子是个宝物，里面沃土辽阔，米粮满仓，供应不绝。鬼子闻言，便叫村人带手下进去。保长的孙子便自告奋勇带四个鬼子进了瓶子。很快他们就出来了，四个鬼子兴奋地要死，一句赶一句地跟头目说里面的盛景。这小头目也心痒了，叫一支小队都跟他进去。进去之后，云生突然示意把瓶子给他。没等伪军阻止，云生的弟弟就抢过瓶子递了过去。云生抓着铁栏杆站起来，拿瓶口对着伪军们，喊了声“须弥芥子藏”！

　　伪军们一下子都给吸了进去。云生捡起地上他们掉的手电筒照着，一只只黑蚂蚁正慌乱地在瓶中爬动。他从裤腿上撕下一条布，把碎了的瓶口塞住，喊道：“拿石头来，砸死他们！”

　　村人合力抬来院子里老大一块石头。云生把瓶子横放地上，大伙把石头抬到了瓶子正上方。
　　云生娘捂住了嘴：“俺家的房子……俺家十五亩地……”大伙猛地想起了自家数载经营攒下的家业，无不泪水长流。水根扑上来，托住石头叫道：“等等，云生，我的猪，我的牛……”

　　“够了！”云生大喝一声，“猪牛咋了，你忘了这些东西咋来的了？你以为，世道乱成这样，鬼子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我们缩在瓶子里当蚂蚁，就能做一辈子神仙了？”

　　水根嗷地一声哭，顺势把石头往下砸去。

　　须弥瓶瞬时砸得粉碎，一股血水从石头底下滋了出来。

　　后来的事，槐安村每个老头老太都能对我说上十遍。大伙儿红了眼，手里抓到什么是什么，把牢里的人都放出来，推倒泥墙冲了出去。具体死了多少人，祠堂里的英烈墙上写着呢。杀敌十五人，牺牲三十二人，包括云生的小弟。再后来，老幼妇孺回了槐安村种地，看天吃饭，青壮都去参了军，很多人后来就不知下落了。

　　祠堂里祖宗灵牌边，供上了一个无字灵牌，还有一只用无数碎玻璃片复原的瓶子。据说，那就是须弥瓶。每次祠堂打开，槐安村人祭拜祖宗的时候，都有视线会望向那只瓶子。那像破碎的故国，像曾经拥有而不可复得的美梦。

　　云生是淮海战役后回来的，一条腿一条胳膊都废了，但精神头很好。“破四旧”的时候，须弥瓶也不见了。

　　我很小就听说了这个故事，很久以后，才在《太平广记》里看到一个故事：唐贞元中，在杨州坊市间，有人自称胡媚儿，用一个琉璃瓶行乞，几十万钱入瓶大如粟粒，牛马入瓶大如蚊蝇。税官相试，他就将税官押送的数十车轻货都装入瓶中，消失不见。也许槐安村的须弥瓶，便是这样有空间法术的瓶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