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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叙旧谈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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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氏没有给接檐多说什么的机会,径直把她拉进了有炭火的室内,不由分说取了手炉塞进她怀里,又为她倒一杯热茶摆到面前,“你都冻坏了,自己不知道么?”
接檐静静坐下,把手炉放在腿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片刻,又喝了一口,嘴里才终于见了哈气。
常氏看她缓过来一些,终于放下心在她对面坐下,又给她添了些茶,说:“那日庾贵妃为了太子的病,带着扫雪来找我。我看她见到我时震惊的神情,便知此事是我有失考量,怕是会引得她对你生疑,于你不好。后来有好几次,我都向梁飞遥询问你的近况,可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你的事我便一直悬着放不下,今天看是你来了,我总算是放了心。”
接檐的神色动了动,答得很客套,“有劳姑娘挂心了,庾贵妃娘娘对我始终很好。”
常氏却说:“庾贵妃是有善心,可惜耳根子太软,事事拿不定主意,再加上身边长年跟着扫雪那样的鲁莽之辈,若是疑了你,终究不好洗脱。不过幸好,你终究没让我失望。”
这最后一句话,常氏方才出门牵住接檐的手时,也说过。可那时接檐以为只是一句寻常问候,未曾深想,现下又提起来,真是让人好疑惑,“常姑娘的意思,接檐不是很明白。”
常氏便问她,“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接檐不假思索,“是有一次我送打理好的盆景去寿康宫,却转身时没留神碰掉了一枝子的花苞儿,我记得那是太后最喜欢的腊梅,出了这样的差错不掉脑袋也得被打个半死。那时太后得知自己最心爱的腊梅盆景送进了宫,兴冲冲就出来看。我跪下只等领罚,可不知姑娘从哪儿窜出来,跪在我前面,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埋着头倒向身后偷偷对我笑。”
常氏听着接檐的叙述,不禁也想起当年的事情,会心笑了,“那时,我好像也就七岁吧,太后娘娘也是真心疼那盆花,生生扣了我七日的口粮,好险没饿死我,幸好还有接檐你小心打点暗送干粮,才让我活着出了禁闭。”
接檐却摇头,“我的本事确也有限,说到底是太后娘娘真心疼姑娘。换了旁人命都难保的事儿,到了姑娘这儿只是关七日禁闭,我在外面送些吃的,太后娘娘想必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大诫罢了。到头来,只便宜了我,能得姑娘一路照拂。”
太后是真心疼自己的吗?那场令人心惊的梦还会不时在觉中上演,霜降的逼问总还在四下俱静的时刻袭来。
常氏接不下这句话,只能说回原来那里,“可是接檐,我第一次认识你,却不是在那件事上。”
接檐不解。
常氏说:“你可还记得,清波宫里的海棠花有一年开得很不好?”
接檐根本不需回忆,尬然一笑,“怎么会不记得,我还因为这件事情到牢狱里走了一遭呢。”
常氏便更兴趣盎然地说起了这场接檐并不知情的初识,“清波宫的海棠花开得不好,公主玄玄乎乎就正好染了风寒,状况很不好,太后一向看重和颐公主,所以这事儿刚出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日我也刚好去牢里看一个做错了事被关进去的小太监,正巧就看见你隔着木门在和典狱官说话。我听你们话里话外说了好些次海棠花,心下就明白了七八分,看来你就是那个照料海棠花不仔细,要为此事丢掉性命来平息太后皇上心中怒意的倒霉糊涂鬼。可是后来,我又有心听了听你们的对话,倒觉得你不该为这种事情而死。”
接檐听着常氏说到这里,更加不解了,“我当时……说什么了?”
常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自己说了什么,现在竟然都不记得了?说起来,我跟在太后身边的日子虽然不算太长,但宫中因为各种由头死于非命的太监宫女却见了不少。哪一个死到临头不是丑态百出,好一些的便是痛哭流涕求着行刑者多少照看一下自己家中的老人。可是你,你却太镇定了。”
接檐偏着脑袋想了半天,“我好像,只是告诉了那个典狱官我的猜测,我也是在牢里突然想起来,和颐公主的海棠花之所以开得残败,仿佛是害了卷叶蛾的虫灾。”
常氏点点头,“对,后来正因为有了你的猜测,才请了民间的花匠来检查,方知果然没错。接檐你还记得么,你对典狱官说了这样一句话‘终究都是虫子作祟,死我一个也就罢了,可没道理年年都要找人替这些虫子去死’,当时听了我不得不佩服你。”
接檐听常氏一字不落地重复下这句话,不免意外,可如若常氏不提,她恐怕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当年自己被逼急了也说过这种意气话,“我当时是实在受不了那典狱的迂腐,也谈不上什么佩不佩服的。”
常氏却不认同接檐的不以为意,“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那种境地下还能想起名不见经传的卷叶蛾,更没想过会有人在临死之前为了之后会死的人伸冤。
“接檐,你绝非等闲。”
留甘和接檐坐在马车里,他掀开车帘,看见常氏站在台阶上温婉笑着对他挥手,他们之间隔着细密的初雪,门框严严实实地围在她的四周,构成一张永恒不变的画作。
而后一声鞭响,这幅画被遥远地抛在了身后,却在同时成为了心底里的珍藏。
留甘放下车帘问接檐,“方才你与常姐姐两个人说了那样久的话,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呢?”
接檐便答他,“常氏向我嘱咐了许多太子殿下需要小心的吃食和物件,还有我们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我都一一记下了。”
在常氏的屋子里,两人叙完了往事,又说了些太子殿下的近况。
接檐终于抓住时机含蓄表达了,对于常氏以太子的健康做为把柄,迟早要庾贵妃前来求她回宫的猜测。
可常氏听后,只是冷笑着问她,“接檐,在你看来,我会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吗?”
接檐便借机向她要了治太子之病的药方,未料常氏竟一点也不推辞就拿出一张方子来,似是早有准备。
她对接檐说:“朝我要药方这样细心的法子,我料想也只有你能想得到。太子殿下的身子,只要不犯病症,就无大碍。一旦流血不止,就照着方子止血,若还是不行,你再来找我,告诉我因由,我再把适当的医法教给你。”
马车走得急促,太子不顾颠得疲乏,又问接檐:“为什么常姐姐不能随我们一起回宫里?”
接檐答他,“因为常氏信得过太子殿下您的身子。”
当时听了常氏的回答,接檐不很放心,便小心地试探她,“听常姑娘这话里的意思,是真的再不打算回宫了吗?”
常氏的回答是:“如果那宫里真正需要我回去的人怕我回去,而想杀我的人却想我进去。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接檐听了,并不大明白。
十分突然地,马车突然紧急制了动,接檐慌得用手臂挡住留甘向前栽出的动作,自己却险些从车门里滚了出去。
等车子停定,留甘急忙上前去扶接檐,十分关切地问她是否摔伤了哪里,而接檐却更加着急地检查了留甘的伤势,确信毫发无损之后才开了车门质问车夫方才是遇到了什么事件。
可询问车夫的话还没说出口,接檐自己也就看明白了。
横在他们车前的是一条不短的队列,骡子和马累得滴答着涎子,或拖着或驮着成堆成包的粮食。初雪天里,这些马和骡子的身上升起淡淡的热气。
接檐的质问软了语气,问车夫:“从哪儿驮进城里这么些粮食?”
车夫叹着气摇了头,“姑娘是宫里的人,衣食不缺的,当然有所不知。咱们献国今年的年成不好,来年开了春粮食可就不够吃了。这些日子,正从魏国买粮食屯呢,不过这魏国人也算厚道,竟也没有囤积居奇漫天要价……”
接檐突然才明白了,临行前常氏的最后一句叮嘱意在何为。
接檐扶着太子小心地上了马车,自己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转过身子朝常氏摆了摆手,也正是因了这一摆手,常氏走到她身边,有些伤感又有些无奈地在她耳边说。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着呢。”
彼时接檐并不能解此话中的深意,也只能随便应付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休宁,如今皇城里已经没有清波宫了。前几年,蓉嫔易主于和颐公主,那座宫的宫名也就正是改做了‘棠丽宫’。”
常氏听了接檐的话,怔怔了片刻,才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车,说:“‘棠丽’这名字很好,很配公主。”
现下看着车前缓慢行进的队列,接檐终于明白了常氏临别时那句话的深意。
献国里储粮不足,要向魏国去买。
魏国肯按平时的价格出售,不能说与献国的那位皇后没有关系。皇上要维持国内稳定,必要保证国中百姓的粮食供给,为保粮食无虞,必要给足皇后面子。
而皇后一旦得势……
“出什么事了?”
留甘在车里看着接檐把头探出去好一会儿都不回来,心里好奇,便也把脑袋钻出车门向外张望,只看见这疲惫的队列最后面的几匹精疲力竭的骡子。
接檐让他安心坐回车里抓稳,马上就会接着启程了。
初雪不多,地上还没积够一层便堪堪止住了。接檐抬头看了看冬日里肃杀的天空,不禁又想起临行前常氏在耳边的低语。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