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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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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风微凉。
王小宝靠着楼顶栏杆,从日落到月升,已经坐了许久。她嘴唇发青,微微干裂,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在夜晚到来后,显然有些单薄。
她的位置是楼顶,不是顶楼。
她准备在这里,跳楼自杀。
一个人要寻死之前,总会遭遇很大程度上的压力,直到无法承受。文雅一点,叫做厚积薄发,通俗一点叫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目前这根稻草,就被她牢牢抱在怀里。
一个简简单单的骨灰盒。
里面盛着她爹。
——今天下午,两位民警同志找到了她,通知她,她那个杳无音讯五六年的爹,早在一年前,在入室抢|劫时遇上硬茬子,慌不择路,失足从七层楼上:“啊————啪!”
国家还是很不错的,网络技术升级,终于辗转找到了她这个女儿,把她爹还给了她。
再怎么样,那也是和她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爹啊。她从小没妈,是她爹把她拉扯大的。直到她十六岁某一天,她爹说了句朋友有事,离开寒酸狭小的出租房,就再也没回来过。
留下十万块钱的债,她去年刚刚还清。
她还憧憬着有哪一天能父女团圆,现在,好歹也团圆了不是。
当然王小宝打算自杀,并不仅仅因为团聚的憧憬破灭。
再来说说骆驼身上其他稻草——王小宝口袋里,装着一张诊断证明书:癌症。
和确诊癌症相比,她兼职拖欠工资、实习期公司倒闭、谈好的房租涨价、男朋友爱上别人求她成全,以及因为忙着找工作耽误了论文答辩,毕业以后还要还助学贷款……这一切都成了小事。
王小宝觉得她被老天玩了二十二年,玩出这么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活着真没什么奔头了。
既然她爹从楼上掉下去,她想想,这么个死法倒也不错,速度快,省时省力。唯一可能出的纰漏就是没摔死而摔残废,所以她特地找了个特别高的烂尾楼。
没错,烂尾楼。
从别人家楼顶跳下去,会给小区带来麻烦。她一向与人为善,马上要死了,别再让别人觉得晦气。
不过,这楼……真高啊。
王小宝咽了一口口水,放下骨灰盒,从背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瓶红酒。
喝醉了,大概掉下去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痛。
她原本打算为男朋友庆祝生日,咬牙买了这么一瓶价值百元的“奢侈品”,结果男友生日当天,满怀歉意对她说,爱上另外一个人,并且对方已经怀孕在身,王小宝还能怎么办?哭着喊着挽留么?
正好这瓶红酒送自己最后一程。
她想着,撕开了红酒包装。
然后,望着软木塞的瓶口,愣了足足半分钟。
——没带开瓶器!
王小宝盯着瓶塞,仿佛要将之盯出一朵花来。
不喝酒就去跳楼,会很疼吧。
可是现在让她回去拿开瓶器,她不确定自己还有再次爬上高楼自杀的勇气。
算了,就用这瓶酒作为祭奠吧,她孤零零一个人,虽然有老师有同学,但和她关系再好,也不会十分撕心裂肺。因此真心祭奠她的,估计只有她自己。
这么想着,她站在楼顶的外沿,一松手,将酒瓶丢了下去。
心里默默地数:“十、九、八、七……”
数到零,就轮到她了。
然而就在她数到三的时候,风中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大!谁下的黑手!”
王小宝吃了一惊。
刚才她昏昏沉沉,被这声惨叫惊得回了魂,第一反应是“不好,砸到人了!”
探头往下望,烂尾楼下黑乎乎一片,仅在她侧下方不远处,看到微弱光亮。
楼太高了,看不清楚。
王小宝想的已经不是自己挺身一跃一了百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必须得下去看看。
抱着骨灰盒,借着月色苍白的光线,王小宝爬楼梯。
来时还是下午,她也没打算回去,是以没有手电之类照明工具。就连老旧的手机,也没电了,只好摸索着慢慢下楼。
越走,听到楼下声音越清楚,嘈杂之中不时响起惨叫,而且很清晰地,不止一次有人咒骂“该死的酒瓶子”。
看来真是出事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赔人家,王小宝银行卡里只有一百七十八块两毛六,本来这几天指望兼职收入,现在……
大概过了七八分钟,还差几层到底,忽然听到脚步声杂乱,王小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从窗外直接蹿进一大团黑影!
“啊——”她吓得惊叫,立刻被对方捂住了嘴巴。随即脚下一滑,不由自主被壁咚在粗糙的水泥墙上。
对方冲势不减,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个骨灰盒,就直接贴在她身上了。
酒味儿汗味儿烟味儿,还有血腥味儿,一起冲进王小宝鼻腔,她从未遇到过这种突发事件,然而保护自己的意识还是有的,一惊之下,条件反射地抬起膝盖——狠狠一顶!
对方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杀手锏,忍不住闷哼一声。
王小宝把骨灰盒往前一推,就要往楼下跑——被拉住了。
紧接着,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天旋地转,她两眼一黑,人事不省。
疼。
非常疼。
王小宝是被活生生疼醒的,胃痛。
她胃不好,常年高强度地一边学习一边打工,随时随地有啥吃啥,营养不良加上饮食不规律,胃病如形随形。
她捂着胃口,闭着眼睛往床头摸。床头常年备着一保温杯热水,枕头底下常放着胃药,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这次,没摸到水杯,手臂扫过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浑浊的哗啦声响起,吓得她赶紧睁开眼睛。
……呆住。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蚊帐和天花板。
身下的触感告诉她,这也不是宿舍那张硬板床。
她躺在一间阁楼里,窗子在头顶,外面天空阴沉沉。
大大小小的纸箱,填充了小半个阁楼,剩下一半地盘,就是自己身下这张双人床垫所在。
床垫旁边有一只塑料圆凳,地上一小滩狼藉之上扣着一个碗,正是她迷迷糊糊扫落的。
如果没看错,那是一碗皮蛋瘦肉粥。
看着散落的粥,王小宝感觉胃更加痛了。
她掀开毛巾被坐了起来,发现衣服好端端穿在身上,背包和骨灰盒并排摆在床脚。
这是怎么回事?
记忆慢慢回笼,高楼,自杀,红酒,壁咚,断子绝孙的一顶,腹部遭受剧烈打击的疼痛……有人把她带来这里,是谁?什么事?这是哪儿?
这些问题,对一个绝症病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尤其她现在胃疼的一抽一抽,直不起腰来,根本没心思想太多,赶紧出去找点热水喝喝是要紧事。
至于胃药,就在背包里。
一手捂着胃,一手拽过背包,王小宝直接吞了两片药,这才慢慢站立,慢慢走到阁楼门口,慢慢伸手开门——门锁着!
糟糕。
王小宝努力了拉扯几下门,无果,拍着门板扬声喊:“有人吗?有人吗?”
侧耳听听,没有动静,没有脚步声,外面一片死寂。
她靠着门,一时间失了力气。
身上不舒服,满腹心事,加之无处可去,王小宝挪回床垫,抱着骨灰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眼,是被窸窣响动弄醒的。
眼前是拖把的杆,稍远处是一双穿着黑色拖鞋的脚。
顺着拖把往上看,一双手骨节分明,咖啡色条纹衬衫挽起到小臂,露出古铜色肌肤,线条优美流畅。
然而再往上,她看到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黑边眼镜,带着几分书生气,唇角微微上翘,又带着几分和蔼。
“打扰到你了?”对方和她对视,主动问。
“不不,”王小宝一开口,才觉得嗓子发干,“是我打扰到你了——对不起,打翻了粥碗,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男人很好脾气。
王小宝估计了一下对方年龄:“大哥,有水么?”
对方指指她身后。
一整箱矿泉水。
王小宝:“……”
还好她现在胃不疼了,拆了瓶水,抿几小口滋润喉咙,这才缓过来。露出一个笑容:“谢谢大哥。”
“不用谢。”男人说,“地上刚擦完,你又刚醒,躺一躺缓缓神再起床,等地板干了,下来说话。”
“好的。”
男人又笑了笑,提着拖把走了。
王小宝这才发现,入睡前抱着的骨灰盒,又回到床脚和背包排排坐。
她又喝了几口水,感觉干涸的体力渐渐回复,稍微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走下了楼。
楼下竟然是一家咖啡店。深色布置,大方典雅。
烘焙过的豆子细细研磨,蒸馏,温暖醇厚的香气萦绕在鼻端。王小宝深深吸了口气。
男人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穿着修身马甲式围裙,手上端着一只碟子。
黑森林蛋糕!
王小宝的胃,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
不止是蛋糕,还有一杯香喷喷的牛奶,一并送到她面前。
“先垫垫肚子吧。”男人微笑,“我的手艺,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